一个月后。
海边别墅三楼主卧里,地上铺满了一叠叠的婚纱设计图稿,这次的婚礼主题定为“花的重生”。
那天海豚湾,苏沫第一次睁开眼睛,所有记忆便如海潮般一浪一浪朝她席卷而来。
她曾经那样竭尽全力地醒过来,为了能够再见到深爱的他,对他说,“以航哥哥,我很喜欢你。” 可是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她却忘了他。而这一次她的清醒,却发现她和以航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却是建立在所有人的苦难之上,她长久陷入到那种自责的情绪里走不出来,人也变得沉默寡言...... 虚幻美好的梦境,伤痕累累的现实,究竟哪一个,才是她真正可以停靠的港湾,而非海上浮沉的泡沫。
风萍敲了敲门,“荏荏准备好了吗?”“嗯。可以出发了。”苏沫收好图稿。
陈以航将车停在楼下,风萍说今天要去清凉寺还愿。
苏沫自从清醒后就迷上了荷花,她喜欢荷花的佛性,就连屋子里面还留有今夏的最后一拢荷花。
清凉寺高耸入云,山门迎面,佛光脚下有一条蜿蜒小河,须以舟渡过。曲阶级级往上,沿途藤蔓近身,绿树映红,宛若仙境。三人攀上山顶,眼前豁然开朗,百丈的广场地面多以白石砌成,分布着以金铜铸制的罗汉,各个神态迥异栩栩如生。西北角立有高逾两丈的钟楼,有小沙弥捧着钟锤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古钟。
风萍虔诚叩拜烧香还愿,求了新签。小沙弥迎了出来,对三人鞠躬,“阿弥陀佛,师父请三位施主进去。”翠竹古旧山舍中,檀香袅袅,老师傅在煮茶,见到贵客来了,指着蒲团慈祥笑一笑,“来了。”“归元禅师。”风萍双手合十,做了引荐,“这是我的小女儿。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的宽解和讲经,现在可算把她找回来了。”归元禅师不答只笑,眼角都是深深的皱纹,“尝尝这茶。”小沙弥沏了三杯茶,苏沫抿了一小口便皱了眉,那茶初入口是清甜有余,入了喉又渐渐觉得悲苦,再后来愈发酸涩,直到悉数吞下再来回顾时,却又只余留下萦绕不去的淡淡幽香。
“这样多的味蕾相互纠缠,喝下去之后会让人好半天都想不起喝下一口,只一心想着要把这茶的每一个味道变化都给细细回味几遍。”苏沫从小就喜欢钻研茶艺,今天喝到奇茶,话也多了起来。
归元师父还在等她继续,她抬头淡淡:“会让我想起自己之前那么多年的人生经历,好像这茶一样,只是不知道结果会不会也能换来淡香。”陈以航宽慰地握紧了她的手。
老师父长眉微动,放下手中禅珠,看向她时眼中透出一丝深睿的笑意,“这茶属于自制,只为知其味者存,可这么多年好多人一沾唇便觉苦不堪言,饮完也只是囫囵吞枣般勉强。真正察其味者必是感慨万千,你妈妈她每年都来祈愿求签,她每每和我言及你,都是满心欢喜、自豪、再是感伤。”风萍闻言抹了抹眼角,“都过去了,总算是苦尽甘来。”临行前,归元禅师双手合十,忽然对陈以航说道:“凡事皆有因才有果,贪嗔恨怨皆为苦,弹指瞬间,刹那行年,把握当下才是重中之重,又有什么非要念念不忘。失去过一次,切不可再肆意纵行,否则苦果更甚从前。”风萍和苏沫俱是微愣,参不透师傅的意思,陈以航却是皱了眉峰,与他四目相对,对方只是淡淡一笑,陈以航慢慢开口,“受教了。”走出清凉寺时已是薄暮,山间空气微凉沁人,苏沫好奇:“以航,刚刚归元禅师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不答反问:“阿荏,你相信这世间有佛么?”苏沫淡淡而笑:“我只觉得我们心中有什么,看这世界就是什么样子。如果你心中有佛,自然就会慈悲想人之所想,痛人之所痛;若是心中无佛,且不说那些罪恶和伤害会大行其道,我们自己也会受很多事情的侵扰,不得安生。”风萍赞许地拍了拍她的手,“是啊小航,信佛者心中自会有佛,其实众生皆佛,佛亦为佛。”陈以航在一旁静默听着,脸色愈发沉寂,隐有阴霾。
回去的路上车经过了精神病院,杨昱美的结局对苏沫冲击很大,姐妹钟情一人,永远都是一场始料未及的灾难。害她至深的是她最亲的姐姐,让她错过了他从男孩长成男人的那样多年的光景,她稍稍一想起,就如同感同身受般尝到姐姐心底恨的滋味,渗入骨血,无法阻绝。
医生说,她有轻度抑郁,不可以多想。
.婚礼的筹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苏沫签好最后一张请柬,对以航说:“晚上我约了颜东,他救了我那么多次,你是不是该好好谢谢他?”陈以航低头理了理袖扣,“嗯”了一声。
吃饭的地方是苏沫定的,刻意选得离颜东的诊所比较近,可没想到颜东反而迟到了一会儿。
颜东在他们对面坐下。
“刚从手术台上下来?”苏沫给他沏了茶,笑着问他。他看她倒茶的手势那样熟悉,水纹漾开一波一波的,眼里忽然就像进了沙子。
不等颜东回答,陈以航就碰了碰苏沫的手肘,她拍了拍脑袋,朝颜东歉意笑笑,“今天约你,是有样东西想亲手送给你。”她低着头从包里拿出工整的红色结婚请柬,放在桌上送到对面人的眼前,颜东接起来打开。
他们两人的名字比肩而立,陈以航与杨颂荏琴瑟静好。
她的名字,从他的嘴巴里念出来,空旷的音节碰撞,第一次惊觉竟是这样的陌生。颜东收藏好情绪,朝他们笑一笑,“我一定会到场。”苏沫看着他,想说些什么,碍于身侧的男人,最后只能静默地喝了口茶。
颜东将请柬收好放进西装口袋里贴近心口的那个位置,好像是为这一场无疾而终的单恋交了一份答卷。
85终于、终于还是把这样多的时光和爱情,都错付了。
“你后悔么?”那天苏沫出院,自此完整离开他的生命,徐夜凉便这样问了他一句。
他说了什么?似乎忘记了。他待在西苑苏沫住过的房间里坐了很久很久,手里来回抚摸着那排珠帘,窗帘上依旧映着它们一条条的倒影,他动一动,那影子也跟着动,挺调皮的。珠帘上面粒粒红豆串系着相思,还有股幽幽的香气由内而外散出,像是她的味道。
...... 夜风直吹,他们三人从餐厅里出来时,苏沫望了眼不远处的诊所,灯都灭了,她问道:“你现在晚上都不加班,也不住诊所了?”“嗯,搬回家住了。”苏沫笑起来,“伯母肯定很高兴。”陈以航扶了扶她的披肩,“我去取车。”他又对颜东瞥了一眼:“你再陪她聊会儿。”苏沫朝前走了一些,他悠悠跟上,两人身后被月色拖成的暗影,由一道变成一双。她问几句颜伯父伯母的现状,他想一想才答,挺好的。他看着她踢着路边的小石子,问她想起一切的感觉好不好。
她说,记忆完整了,没有空白了,感觉史无前例的轻松。她说这话的时候耸耸肩,很俏皮的模样。
他看了她一眼,话里有话:“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不开心的,都要彼此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别总什么委屈都吞进自己肚子里,你的身体吃不消。”“他不会让我不开心的。”她看着陈以航徐徐驶过来的车。
他点点头,像是微微宽心一些:“那就好。”“以航家里的事情我小时候就知道了,我觉得这之间肯定有误会,你放心,我会劝他的。”颜东皱了眉,很紧很紧不松开,他隔了很久才肯定地说,“不用,这事儿你别管,我和他之间会处理好的。”苏沫没有多想,“这样最好了。”陈以航走下车替她打开车门,她与颜东礼节性地告别。
她转身前的笑靥,依旧有他贪恋的光影。他站了会儿,直到冷风吹的脖颈冰凉,他才按了按手中的车钥匙,银灰色的车发出“滴”一声鸣叫,车前灯亮了亮。
陈以航,我可不是输给你。
我只是输给你们的爱情了。
.陈以航一路都心事重重,这一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宋心然的消失给了高子乔离开颜氏的理由,他们都很有默契地瞒着苏沫,颜东已经放弃了诊所回归颜氏的事实。对于陈以航来说,苍天厚爱,把他最珍视的人送了回来,他现在什么都不缺了,是不是也是时候处理一下这么多年都悬而未决的那件事了?
苏沫入睡后他又回了公司,王岚将理好的工作报表递给他过目,说开发商那边约好的时间是在下周一下午,要亲自前去看看那块地皮,用以估价。陈以航将签好的文件递给她,手指尖点在上面,敲了几下,“这收购案,给我压低了价来。”那份协议里面,有一座园子的地形简图。
王岚回话道:“颜氏那边还有人拦着,我们去过三次,都进不去园子,很多具体细节的地方,还来不及核对。”“有没有人闹事?”王岚避重就轻:“都压下去了。”虽是轻描淡写,其间哄乱他也可以想见,以航失笑:“他们以为还有回旋余地?”王岚整理文件的手一停,略微踟蹰问道:“颜医生约过您几次,都被我推了。”“他已经不是医生了。”“这事来得这么急,我怕瞒不住。苏小姐那边要是知道了,只怕会出事。”“瞒不住也得给我瞒!”陈以航重重放下咖啡杯,里面的热咖啡一时不稳洒了几滴出来。
王岚早已被他训练的情绪控制得当,见此也只是微微低下头:“那我会多注意进度。”周末,苏沫回杨家的时候,正巧碰见徐夜凉同风萍一边说话一边朝外走。
“说来也怪当年周冬生做的糊涂账,要不是那事,也不会有这后来的一系列误会了。”风萍握紧了徐夜凉的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算我留份私心,这事情千万别跟荏荏说,她身体不好,受不了刺激。”徐夜凉有些急:“我懂的,这事情会影响到她和小航,可如果不是她劝,我怕没有用啊。”“什么事都留到他们婚礼后,这场婚礼来得太不容易了,你们那边想法子拖拖,我会寻个机会跟小航都说了的......只是不敢拿荏荏一辈子的幸福做赌注。”徐夜凉连着叹了好几口气:“也不知道周冬生还找不找得到,我怕小航不信。”“妈?颜伯母?”徐夜凉望过去,苏沫是背对着光站着的,容貌与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没什么两样,可又有什么东西横亘在那里,分明就是不一样了,徐夜凉心底一阵难过。
徐夜凉对风萍说再联系,就坐上车离开了。苏沫刚从医院看杨秉文回来,风萍问了些她爸爸的情况,苏沫只是摇头。离开医院前,医生就坦白告诉她,杨秉文现在的情形就是在等死。
.车窗外的风景一直在变幻,苏沫忽然喊了一句:“停一停!”这个地方她有印象,颜东曾经带她来过一次。
沿路路灯昏暗,还坏了几盏,本就是孤僻的地点,原来零星可见的几户人家房子也都夷为平地了。可堪地面一路泥泞,坑坑洼洼,司机诚惶诚恐地跟在她身后。
“什么人!”有人守在那座老园子外面,就随意坐在砍倒横在路中间的粗树干上,带着工地帽,脸上还有些伤,见到好不容易恢复寂静的地方又来了人,立刻站起来做出武装的动作。
苏沫退后了几步,对方见她模样像是富家小姐,心烦不已挥挥手,看也不想再看:“走走走,别碍这儿!”“这座园子不是私人住宅吗,怎么弄成现在这样了。”苏沫指指周围的环境,“这里发生什么事了,颜家的人没管吗?”那人像听了什么好笑的事儿,啐了一口:“颜家算老几啊,这园子马上就易主了,该叫陈家了!天天有人来这儿闹事,还都拦着不让我们进,耽误进度不说,还弄得工伤都没处报销,这都叫什么事儿!”86那人骂起来就没完没了,苏沫还想再问,司机就上前拉着她赶快走,说什么这帮人都不是善于的主,火气上来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一路颠簸回到家,这心也是七上八下的,陈以航的电话拨出去好几次,还没接通她又挂断了。
不行,还没想好怎么跟他开口,她不能听信别人的一面之词,她不能误会了他。
屋子里都还暗着,只留有壁灯。
她洗漱完之后依旧没有睡意,翻开一个个抽屉收拾屋子里的小玩意。
院子里有汽车鸣喇叭的声音,她迅速将杂七杂八的东西全收拾妥帖了,直到手尖似乎被最底下抽屉里的什么东西割了一下,她就顺势将一整个抽屉都挪了出来,而后,便看到了那条碎花束发绸缎。
有一些东西,虽然被藏起来了,你看不到它,可这并不代表它是不存在的。
那个碎花绸缎上还有未干的血迹,是她的。
那里面包裹着的,是被陈以航摔碎了的,颜东送给她的玉镯。
“阿荏,在忙什么呢,喊你好几声也没反应。”陈以航一推开卧室的门就将外套扔上沙发,胡乱拆开领带,一脸的疲惫。
她慌张想要收好玉镯,可无奈一截玉因为手抖忽然掉到了地上,本来声音是可以被厚厚的地毯所吞没的,奈何它偏偏碰到了抽屉边缘,发出格外清脆的一声。
陈以航停下走往浴室的脚步,朝她望了过来。
“手里拿的什么?”“没有。”他高大的身影罩了下来,苏沫慌张间将断镯包在了手心里,被他一把扯了出来。陈以航何其聪明,“你怎么知道的?”他承认了。
苏沫在那一刻听见有什么东西从高处摔下来的声音,极清脆极响亮,掉落在自己心里摔成一片一片的粉碎。满心房的玻璃碎片,琳琅满目,反射出水晶灯里杂乱的光芒。而之后,又像是谁的手在自己心脏上用力地捏了一把,于是那些碎片就全部深深地插进心脏里面去。
她揉一揉心角的位置。
是痛吗?
连痛字都觉得形容不了。
陈以航扶紧了她,声音焦虑:“怎么了?身子不舒服?要是让我知道了谁告诉你的......”被她打断:“没有人告诉我,是我自己撞见的。”“你好端端的怎么会撞见了,还是颜东来找过你了?”从她和他重新在一起之后,他很少这样急着对她说话,苏沫望着**的脚丫,声音低低的:“我本来今天很开心很开心的。”她取回来了那样多好看的婚礼礼服,本来都想要穿给他看,颜东救了她那么多次,她以为他可以放下一切的,可现实再一次告诉她,书里面、电视里面的东西都是骗人的,生活远比它们编出来的东西要残酷。
一边是恩,一边是仇。
陈以航最怕她现在这样满腹心事的样子,她在算计着什么,酝酿着什么,踌躇着什么他全部都猜不到,他尽量按捺住性子:“这是公司的事情,他们资金周转不灵,要拍卖这一处房产,我顺承人情买下来,毕竟在我手上总好过被其他上市公司糟蹋。”“那买下来之后你怎么改?”他停了一会儿才说:“改成园林吧。”“做旅游开发?”他不置可否:“花出去的钱总要赚回来。”还真是能把黑得漂成白的,苏沫将他扶着自己的手一点点掰开,神色微泛清冷:“以航你真厉害,恐怕开发商的开发案早就过稿了几遍,你也已经板上钉钉了吧,把一代名企的家族宅院拿过来做园林做旅游,陈以航如果别人把你家祖祖代代传下来的园子做这样的打算,你会不会生气,你会不会崩溃!”“阿荏!”他提了些音量堵住她的话。
他看着她,她的一双眼睛已经开始泛红,可偏偏还要倔强地瞪着他,又是这样的眼神......他挥挥手,“阿荏,你不要这样看着我。”而后就侧过头,一手扶着腰,一手揉着额角。
这么多天的幸福原来是这般小心翼翼的维系,在不触碰到雷池边沿的时候,彼此可以如胶似漆只羡鸳鸯不羡仙,一旦提到这些根本躲不掉无非时间早晚的事情,那样多的甜蜜砌成的高厦原来也会在一瞬间轰然倒塌。
她等着他说话,他咬咬牙不能骗她:“你会站在我这一边的是不是?”苏沫眼睫一颤,好像心也漏跳了一拍,“那婚礼的时候你还打算请颜家人么?你让颜伯父颜伯母,还有颜东他们以什么样的心态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她拽住他的衣袖,语气软了些:“以航,在我失忆的那么多年里面,是他们一家人悉心照顾我,像我的父母一般,以航你可不可以......”他霍然站起身,“不要跟我提父母两个字!你实话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要帮颜家!”“那是颜家的祖宅啊,以航你不知道颜东把清园看得有多重要,以航我们不可以夺人所好的!”那个名字自她唇齿间逸出,就像是一双手将他柔软心底扎着的刺又捅深了一些。
“说到底,还是因为颜东对不对?”她耳畔一阵恍惚:“什么?”“他照顾了你这么多年,其实也早就在你的心里占了一席之位了对不对?你舍不得他受到伤害,舍不得他难过,所以你才不希望我来对付他!”“你误会了,我不是为了他,我跟颜东之间如果有什么的话,我根本就不会回到凉城来找你!”他依旧不肯动摇:“阿荏你不知道,子乔离开颜氏后,颜正铭让颜东进到公司,他根本没有经商的天分,我给过他机会也给过他考虑的时间,他没有办法拿下这一局,现在的代价是他们应该付出的。在商场上,我不可能一直仁慈。”他说的字字铿锵,她却听得句句悲怆。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绕床走到另一侧,掀开被子躺了下来。“啪”重重关了灯掣,他背对着她躺下入睡,“我明早还有会,睡吧。”她不肯躺下,他亦不肯将就来哄她。
床很宽很大,她与他并排而眠,却是背对着背,如何也碰不到一起。她又往自己这边挪了挪,死死盯着帘幕缝隙里的那一丝窗外,世界注定被黑夜包围,屋外的月光再清润,也只是一己单薄之力,怎么可能去照亮这一整片黑夜。
良夜静好,未眠人却有一双。
87苏沫翻了个身子,支起上身,黑暗中勾画着他的轮廓,她鼻头有点儿泛酸:为什么你就不能再多宠我一次?我也知道这样的要求对你来说很难,在没有我陪你的这么多年里面,你进锦森也只是为了等这一天。你曾说你是孤星入命,身边的亲人、爱人一个个离你而去,你没有希望了,只想去毁灭最初毁掉你希望的东西,可是以航,我现在不是好好地回到你身边了么。
她在身侧动了动,将头深深埋进枕头里。陈以航睁开了眼,抓着被子的手握得愈发紧了。
曾经的阿荏以他的欢喜为欢喜,以他的悲伤为悲伤,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一个人,可现在一别经年,她要考虑要关心的人和事都太拥堵了,是不是有些东西就算找回来了,也注定不一样了。
.流年不利,新人翻起旧账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
颜正铭在此时重病住进医院。
清园的风波尚未完全散去,颜氏又被爆出负面消息。据说多年前赫赫有名的周冬生携巨款私逃一案本已定审,如今又被挖出来重见天日,令人唏嘘不已的是,颜正铭颜氏当年跟周冬生牵连不小,很多事情反而是颜正铭授意去做......这样的消息无疑是深海炸弹,接连数天,新闻里对颜氏和清园的播报总是及时又迅猛。
屋子外面每日头顶上的天都不一样,而颜东自始至终也没来找过她,宛如他对她承诺过的那样,再困难他也不要她费一丝一毫的心。她可以想见,这段时间颜东的颓废,面对着不熟悉的行业,前后夹击,却不能知难而退,他肩上的担子是那样沉重,一整个家族的荣辱,却没有一个人来支持。他为了苏沫付出将近一生的爱,到头来她却站在别人的身后对付他,对付他全家!
苏沫走下楼时不曾想听见了几个佣人在嚼舌根,言语间都带着些同情怜悯,“真是没想到,颜氏的董事长竟然要坐牢了,听说那个案子重新审了还没出结果,可能要判好多年的刑呢!哎,那么大的年纪了,在医院里重病不起,我看根本没法关进看守所,估计是要不行了!”耳畔嗡嗡的,太阳穴也像被有人拿了簪子在死命地戳一般。
身体有多疼,就时刻提醒着她心里有多疼。
前颜氏董事会在数日前已接到警方的诉讼,因亏空奇大,前任董事长颜正铭需要将所挪用的公款如数奉还,为此颜氏旗下诸多产业已将绝大部分不动产都已卖出填补空缺,一时间纷纷濒临破产,只是依旧无法力挽狂澜。
医院的重症加护病房外边,有警察看守。
病房里边,护士正在依照惯例检查病人的症状。
颜东坐在回廊的长椅上陪同,神色难掩焦虑。
司法部门配备的医生护士中,不包括他自己,生平救了那么多人,却救不了自己的至亲。
日复一日,颜正铭形容枯槁,身上插满了点滴针,鼻子里也插着氧气管,呼吸十分吃力,一双眼睛浑浊不清,三餐进食更是困难,那些医生只让说可以开始准备后事了。
颜东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徐夜凉。他垂首坐在那儿,见惯了生离死别的人,依旧不够泰然处之,许是心中多有亏欠,所以这一刻的悲愤和无助更甚旁人。有警察走到他面前,公式化没有感情的语言,说已经向上级汇报完毕,病人要求见家属最后一面,请他进去。
虽是在脑海里想遍了可能遇见的场景,真正接触到油尽灯枯的父亲时,还是心中悲伤,顿时流下眼泪。颜东握住他的手呼喊:“爸,我来了,儿子不孝,爸你怎么样?”颜正铭睡醒一觉,沙哑开口,气若游丝,“保、保住......清园。”“爸,你放心。”“还有......你妈,照顾好她。”颜正铭满口只有这两句话,一遍一遍。
颜东艰涩地说道:“爸你再等等,妈马上就来了。”徐夜凉接到消息就立刻大步奔向医院,真正见到丈夫时整个人都崩溃了,“正铭!你撑着点!”颜正铭强撑的精神逐渐松懈,他又将目光转向颜东:“儿子,她已经要嫁人了,你别再傻了。爸爸也知道你从小就怪我,一直都怪我,可是......”颜东握住他的手,泣不成声:“爸,我不怪你。是我不好,这么多年都是我不好。”颜正铭眼睛望着天花板,瞪得大大的:“不能、不能再让他们欺负了,我做错的事情我承担了,他们做错的也不该算到我们头上,清园要保住,一定要保住!”他说完这话,最后轻握了握颜东和徐夜凉的手,终于意识消散,撒手而去。
“爸!”“正铭!”徐夜凉一下子扑倒在**,抱着颜正铭没了呼吸的身体嚎啕大哭。
颜东慢慢站起身子,怔怔瞧着平躺在那儿的父亲,视线渐渐模糊。
过了不久,医院的人就相继进来,都是颜东再熟悉不过的流程,满目的嘈杂和来往的人群,徐夜凉要扑上去阻止他们,颜东像一座雕像般稳稳守在一侧,双手紧紧扶着发了疯般的徐夜凉,她的一声声恸哭全部哭进了他自己的心海里,像是最最凄厉的控诉。
颜正铭病逝于医院。
葬礼极其简朴,来的人也不多。
树倒猢狲散,从来就是真理。尤其在现下这个关头,可以想到他们大多受了锦森那边的授意,一代名企董事长的葬礼竟是从未想见的凄冷。
葬礼仪堂,徐夜凉嘤嘤哭泣,满头华发满身白衣地跪在丈夫的棺木前。颜东主持着整场葬礼,屋外日光泯灭,一片昏黑。
外面迎来了一位身穿黑色西装的男子。
陈以航上了香也拜祭过后,徐夜凉冷冷看他,颜东起身,毫不客气地请他离开。陈以航开口,“抱歉,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只是这样的伤心我也曾感同身受过。”颜东轻轻冷哼一声:“谢谢你送的感同身受。”次日,颜家宣布破产。颜氏旗下一系列公司,全部倾倒。颜正铭名下一应财产,动产和不动产,包括现在所居住的别墅在内,全部要交由法务人员来做好相关记录,等待上级司法部门归档后予以拍卖而后作为缴纳款项充公。
苏沫看到消息的时候,哭着扑进了风萍的怀里,“妈,他太狠了!我没法子再嫁给他了,妈你带我走!”风萍揉着女儿的头发,心底万千滋味不知从何开口。
苏沫抓着风萍就问:“颜氏的破产有没有缓和的余地?妈我们要怎么办才能帮他们,颜伯母年纪大了,养尊处优惯了,要是88现在从大房子里赶出来,她身体吃不消的。”苏沫越说情绪越激动,她本就有轻度抑郁,现在又每日都在惶恐和焦虑中度过,再添以低烧,身体已经是自顾不暇了。
风萍急得眼泪直流,“荏荏啊,只有身子是自己的,你和小航走到现在不容易,妈不忍心看着你们好好的婚礼因为这样的事情泡汤了啊。”“婚礼?妈,你也是这样不闻不问的?妈你到底在怕什么?”风评连忙捂住她的嘴,眼泪直掉,“荏荏不要再问了,你听妈妈的话吧,不要再管了!”.苏沫再一次去到西郊时,远远的还在巷子口,就拉起了类似警戒线的护栏,好些人守着,车压根开不进去。
苏沫下了车,还没跑出几步,就被人喊住,“沫沫!”她往侧面瞧去,徐夜凉满脸泪水,苏沫连忙迎了过去,扶住她问:“出了什么事了,颜伯母您今天怎么在这里?”颜正铭的葬礼前几天才刚刚结束,她不在殡仪馆那边忙碌,反倒出现在这里,颜东人呢?
徐夜凉紧紧地抓住苏沫手腕,嘤嘤落泪哀求:“沫沫,正铭年轻的时候犯过一些错,他已经付出生命的代价了,而且现在我们颜家也倒了,这个惩罚够大了是不是?你就帮伯母劝劝以航吧,让他别做得太绝,别挖了清园啊!”苏沫听着她的哭诉,一时失神:“你是说,今天他们都在清园?”徐夜凉连连点头。
“走!我们去看看!”她扶着徐夜凉就往清园快步走去,这是她第二次踏入这座园子,免不了又想起第一次的月色游园,像闯入了天间月宫般,庭阁帘幕多月白色起暗云,池塘里莲叶莲花层层叠叠,园间多为高低错落的古树延绵,郁郁葱葱,在此时看来,更是显得铮铮傲骨不容人欺。
两人匆忙而入,一路荒草遍野,满目都是枯黄之色。
往里走一些,便看到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
清一色的身穿黑衣,个个身姿英挺,由里而外围成了一整个圆圈,拥堵得不漏缝隙,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风景,徐夜凉想要拨开他们闯进去,只是被轻轻一推,就险些跌倒在地。
苏沫扶住她,冷冷瞧着眼前的这批人,颜东正在里圈,和陈以航面色焦虑地交谈着什么。
正失神间,肩上覆上一件厚厚的外套。熟悉的男子气息萦满周边,她抬头瞧向陈以航。他满目怒气地看了她一眼,就转过脸指挥人送她离开:“王岚!送她走!别让她待这里沾了晦气!”那样掷地有声充满气势的命令,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可她拽住他的袖子,模样可怜极了,“我走了你就要把这边全部夷为平地了,我不能走。”“你不走,这里也保不住了!”他冷漠的侧脸上嘴角微微上扬,音调稍缓,却是含了无尽讽刺:“挖土机工作的时候,灰大,怕你迷了眼睛。”徐夜凉忽然就恸哭出声,指着陈以航就骂他没有良心,“这么多年要不是我们颜家,你怎么会有今天!”颜东沙哑开口,冰冷又陌生:“陈以航你别太过分,今天你要动这园子,就让那挖土机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徐夜凉哭得更凶了:“儿子......”颜东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道路轨迹上,仰头看着那架橙黄色的高大狰狞的挖土机,任凭徐夜凉怎样喊叫,也恍若未闻,整个人是苏沫从未见过的偏执。苏沫忍不住了,朝陈以航吼道:“陈以航你够了!你非要把每个人都逼死你才满意吗!你怎么变得这么没有人性,你会有报应的!”陈以航默了片刻,侧脸格外冷峻,他对着苏沫,手却挥了起来,一字一句:“给、我、挖!”“是!”一排排整齐利落的回应声,声声如刀,将人心割得七零八落。
几台等候多时的挖土机终于可以开始工作了,立刻激起一片灰尘,伴随着轰隆隆的刺耳声,惹得一群人纷纷后退。就连本来候在一侧的黑衣男人们也迅速将工具取入手,上前就要添一把力。
颜东避之不及,甚至被挖土机的前臂带到左肩,一瞬已重重掀飞在地。
徐夜凉大惊失色,拼命挣开钳制,奔过去一边着急地问他的伤势,一边又声嘶力竭地叫嚷着住手!
这样多的人看着,维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却无一人理睬他们。
一块块的泥土被掀开,一颗颗的苍翠树木倒下,还有雕梁画栋的时代感极强的亭榭也蒙尘也歪斜......苏沫急得红了眼眶,就连张开的嘴巴里也灌进了风沙,于是只能不断咳嗽,却沙哑得喊不出声。她的肩膀被那人嘞得生疼,让她无法动弹一分一毫。
她不肯走,他便要她眼睁睁看着,看着清园是怎样一点、一点倾颓的。
再没有人能置喙他的决定,他像极了至高无上的王者,阴翳而无情。
清园在哭,它若毁了,标志着盛极一时的凉城颜家彻底垮了。包括清园在内的这一片土地都被陈以航买了下来,他的眼光错不了,它们的确是适合开发的地皮。这块土地也许几个月后就会换上新的面貌,以后清园也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命运改写,也许有许许多多的游客踏在它的心脏上,再不会像以前的主人那样爱惜它每一寸土地或风景,也更不会有人会去关注它名字的含义、它存在的价值...... 尘埃漫天,恨不得将人都掩埋掉。
徐夜凉哭得肝肠寸断,直接跪在了地上,苏沫别过脸不忍再看。
“全部都住手!”这一吼似乎耗尽了颜东全部的力气,他全身都在抖,目光扫过陈以航,随后对上了苏沫。
他这一望,让苏沫心中感伤到不行。
印象里的颜东那样玉树临风,他一向爱整洁,给人看病时又是那样的神采奕奕,自信满满。她何曾想到颜东居然有一天会这样邋遢和绝望。下巴上的青涩胡茬和眼底一圈厚厚的青灰色让他容颜仿佛沧桑了七八岁,头发和衣服都沾满了灰尘、黄色的泥土......那双充满不甘和愤怒的眸子,直勾勾的瞪得那样大,森然得让苏沫又哭又怕。
颜东漠漠开口:“你已经得到那么多了,为何还不肯放手?”陈以航示意王岚照顾好苏沫,自己走到颜东面前,半蹲了身子,“不要怪我狠心,你觉得我毁了你的世界,可现在的你二十八九,比十岁的我坚强太多。你有父亲、母亲的疼爱,你知道身上被石头砸的伤永不消停是什么感受吗?你试过被学校里所有人排挤,别人撕你作业藏你考卷,你试过每次家长会你坐在一群家长之中听人指指点点的滋味吗?”“呵呵。”颜东仰起头来大笑出声,“我真是自作多情,我从小就出国一个人生活,为的就是把你受的绝望和孤独全部挪到自己身上,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记着不肯忘。”“当然不能忘!”他站起身子:“我爸爸是好人,他只想老老实实做生意,没什么花哨的手段,也不会打通关系捞好处,凭什么他要给你们家背黑锅,凭什么他最后要从那样高的在建楼房上摔下来摔得不成人形!你躲在墙后面看我爸跪在你家客厅里的时候,你心里是什么感受?畅快,还是满足?”89“所以现在,我爸死了,我家没了,你满意了?”颜东缓了缓,卑微地说:“只是清园是我家的租地,能否劳烦陈董相让?”陈以航挑眉淡淡的:“我想你弄错了,这园子已经不姓颜了。”他走到石子路边沿,拿过一旁人手中的喇叭,对着开挖土机的司机们喊道:“给我速战速决!”旁边的徐夜凉越哭越凶,一个劲地摇头:“错了,都错了!不是这样的,从来就不是这样的!”王岚一下子没有注意,苏沫就挣脱开她,跑到徐夜凉身边,满目含泪歉疚:“颜伯母......”徐夜凉紧紧拽住苏沫的手臂,冲陈以航喊道:“不是我们颜家害的!陈鸿天的死跟我们没有关系!是她的爸爸,是杨秉文和高业年,不是我们正铭啊!”这句话一说出口,便如同是石子扔进了一池静水里,“簌簌”一下激起了数个连绵的水漂!
“不能说!”不知道什么时候,风萍也步履匆匆出现在了现场,她定了定身形,连额角还挂着汗滴。
这会人可都来齐了,可现场没有人敢大声说话,苏沫挣扎着后退了几步,就连颜东也一脸诧异地看着徐夜凉。陈以航扫了眼徐夜凉,又缓缓将目光投向风萍,而后者就在他如鹰般逼视的目光中,隐隐打了寒战。
徐夜凉的声音很悲伤,这段蒙尘的往事并不光彩,她说出口的那一瞬,很多事情都无法再改写了。
当年陈鸿天的在建项目因银行欠款项被临时追讨,贷款不到账,又被催缴还款,致使项目被迫叫停,这不是意外之灾,而是身居高位的人插手导致。而与此同时,有在建楼房坍塌,出了人命,也因此被质检公司查出,建筑材料被人暗中换成了低劣材质以此谋取暴利。
这一切的行为,若说陈鸿天并不知情,恐怕没有人会相信。
司法机关当年高调地判了陈鸿天的罪,颜正铭提前一些时间告诉了他最终结果,最后的那段时间里,陈鸿天常常去颜家,同颜正铭商量些什么外人都不知晓。
然而好景不长,几天后情况忽然出现逆转,颜正铭称病,对陈鸿天一味避之不见。让陈以航这么多年一直不清楚的是,本来一直帮衬陈家的颜正铭,缘何要在最后关头倒打一耙!父亲身亡当天,据说正是因为颜正铭一个电话才去了工地,当时父亲还很激动,以为事情有了回旋余地,却不曾想这一去就是天人永隔......这就显得之前的奔走相告全部都是虚情假意,或者说,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死局。
所以,陈以航他才这样恨。
...... 可现在,徐夜凉竟然娓娓道来,说这一切完全不干颜正铭半分关系,而全是杨秉文同高业年的阴谋。在建项目遭遇银行追讨款项,竟是因为杨秉文伪造了陈鸿天的建筑公司评估报表,声称其并不具备承担此类项目的能力,此次银行投资风险极高,而身为市长的高业年也动用人脉疏通了银行内部的一些高管,这事情也就很快审批下来了。
再加之,建筑材料被人暗中换成了低劣材质以此谋取暴利,这也是来自锦森国际的授意,建筑材料部总负责人悉数知情,却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原本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出了人命,只是锦森当时接连几个建筑项目的标都被陈鸿天抢夺了去,杨秉文为避免他风头日盛,想着要稍加打压一番。而高业年肯出面,一方面是碍于杨秉文的情面,另一方面也是由于陈鸿天的项目审批走的都是副市长的路子,不是他这边,所以对于必要的遏制措施,他也早有此心了。只是他们也都没想到,如此一来最后竟捅了这样大的篓子。
出事的时候,杨秉文和高业年亦是吓得不行。
此事若被曝光于世,官商勾结,高业年的市长位子肯定不保,而杨秉文一手创立的锦森也必然会遭受重创。可这些都不会改变陈鸿天的公司受到苛责的现状,既然如此,杨秉文也就同高业年商量,不如顺其现状,二人上下打点,多方疏通,让陈鸿天自此彻底背了这个黑锅!
徐夜凉早已哭得双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她还拼命忍着要说,“如果说正铭有什么对不起你爸妈的地方,那就在于他没有把这一切背后的真相告诉你,可那也是因为他不能说啊!你当时那么小,就算后来长大了,却成了锦森的执行董事长,杨秉文的准女婿,你让我们正铭怎么跟你说......但是当年他竭尽全力去保你父亲了,可用人不善,一味放权给下属任其胡闹这些行为,也确实是你父亲自己做的不到位啊,所以才有漏处可寻......”周遭脚步声凌乱,眼前更是恍惚,重重叠叠的人影纷杂。
埋了那样多年的秘密宛如深海里最重磅的炸弹,将所有现实里虚妄的美好在一瞬间全部炸得血肉横飞,面目全非!
陈以航费力地抿了抿唇,声音都在发虚:“那他当时为什么不跟我爸说清楚这一切,让我爸到死都不得瞑目,还受尽了良心的谴责。”徐夜凉笑了笑,那样子的笑容落在读得懂的人眼里,便是无比的疲累与伤痛。
“你以为正铭不想说吗?这本是一件不干他关系的血案,他硬是被牵连进来,要求三缄其口,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背负的良心债难道会少一分一毫吗?
“正铭也是商人,也做错过事情。前一阶段你不是费尽心思挖出来周冬生携公款私逃案么?”徐夜凉直勾勾地盯着陈以航看着,她什么也没有了,她什么也不怕了,只是觉得这心日日被压迫着,实在是累极了...... “那是正铭的错,他认了。可年轻的时候谁舍得毁掉大好前程,去牢里走一圈?于是当年我们承了杨秉文的恩情,他帮着我们摆平了这件事,所以当时你爸爸的事情,正铭也只能替杨家守口如瓶,只是我们都没想到,你的恨竟然会这么浓烈......”“妈......”颜东低着头,脸上表情难辨,他对一时间天旋地转的事情变革也始料未及。
只是直到现在这一刻才发觉,言语竟是这样苍白和无力,在场的每一个人莫不是千疮百孔,伤痕累累。
命运之神先将他们捧得那样高,那样接近太阳,而后又狠心让他们跌得史无前例的惨痛,陈以航恨颜家,颜东又何尝不恨他,可徐夜凉亲口说了这一切,他反倒不知道自己该恨谁了。
杨秉文?高业年?还是与他们息息相关的那些亲人?
苏沫一直在颤抖,她本以为她这一生经历的悲剧已经足够多了,可没想到上天还是不肯放过她。她继续听着徐夜凉幽幽盘旋在半空的声音说:“陈以航,你当年才十岁,天天上学放学被人打骂,甚至连累你奶奶也日日夜夜被那满院子的臭鸡蛋和恐吓的话语扰得不得安生,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忽然一夜之间,这些恶势力统统都消失了?”陈以航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根本难以相信,过往这么多年里对陈家恩德最深的人,反而是颜正铭。家里出事的那年,陈以航险些被小学退学,原来是颜正铭出面帮他解决。也是他在幕后指挥着安抚死伤工人的家属,出钱替他们安排后事。
更是他派人解决了以航奶奶家门前门后的臭鸡蛋,对那些闹事的人或警告或用钱打发掉了。
...... 原来这么多年的仇恨,全部恨错了人。
原来这么多年支撑活下去的希望,只不过是笑话一场。
乱了。原本归整的颜料,全盘打翻了。
90红的、黄的、紫的、蓝的、绿的、黑的......全都混到了一起,让人呕心。
徐夜凉说了太多话,变得十分疲惫,她能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颜东扶着她,已经不想再去追究这一切孰是孰非,清园该是可以拿回来了,可它已经有了伤口,那些残垣断壁映入眼,宛若最尖锐的刺刀直刺进腹部。
“妈,我们先回去。”风萍捂着嘴,站在苏沫身侧,陈以航站在她们俩侧对面一些的位置。苏沫怔在一边,被徐夜凉的话意震撼得无法回神。风沙有些大,朝她袭来,风萍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站远一些,可她还是一动不动。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太快了,她甚至都还没弄清楚,只能一遍遍闷声吐出几个字:“她说什么?”“荏荏,你别这个样子,你别吓唬妈妈。”苏沫觉得头好疼,胸也闷,还觉得恶心。
“妈,我现在想想觉得真好笑,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在你们面前提到以航哥哥的时候,爸爸的反应吗?”不待风萍回答,她又笑了,“爸的火气真大啊,啪一下,筷子就扔桌子上了。他还说我,说初三的人了,别一天到晚把心思不放在正事上......正事?
原来爸爸忌惮的只是这样的因果关系......”杨秉文把她关在房子里,不让她和陈以航相见,希望借此绝了他们之间的恋情。可感情这个东西,往往在大家都不看好都要反对的时候,当事人愈发要去努力为了美好的未来而奋斗。他们身处其中,总会习惯把自己想象成故事里的男女主角,像罗密欧和朱丽叶那样子的,想要成就一段传说。
“妈,你告诉我,爸爸当年突然答应了陈以航和我在一起,是不是有什么附加条件?”风萍哑声。苏沫从她的脸色中知道自己猜中了,心很寒,对于潜在的敌人,如果没有办法彻底消灭,便要去克制住他,将他的羽翼全部化掉,收为己用,必要的时候,也不惜赔上自己的女儿。
陈以航不想再听下去了,也不想再待在这里。这里有他在乎的人,也有他承受不起的真相。
他爱了她那么多年,可她才是他最不该去沾染的人。
苏沫委屈掉泪,他的背影看上去那样孤寂,让她心酸让她疼:“我......”她还能说什么呢,问你还爱我吗,抑或是你会不会恨我?见他要走,她又追了几步:“以航!”他往前离开的步伐微顿,人却没有回头。陈以航向光影深处走远了,一如当年初见,他从头顶浓郁的泡桐花影中朝她走来一般。
不远处的落日缓缓西坠,金黄由天际逐渐向她们袭来,她仰头,头顶的枝叶摇摇晃晃,将眼睛里的日晖都给摇碎了。苏沫冻在原地,大声大声地哭泣。他是不是不再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