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荏荏好疼。”“哪里疼?”“头好疼。”女孩子的哭声不停颤抖,她的额前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伤了,正汩汩往外冒着鲜血,而浑身上下的肌肤也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变红、变黑...... “救命,妈妈救我——”声音凄厉而真切,让闭着眼陷入深眠的风萍也忍不住跟着微弱地呼救。

“妈妈,为什么你只喜欢姐姐了,你不要我了。”“不!妈妈没有,妈妈最爱的是荏荏!你回来荏荏!”风萍想要大喊,可无论她怎么扯着嗓子,也发不出声音。眼泪止不住地掉落,梦里的场景真实到可怕。风萍痛得直挺挺坐起身,浑身颤抖,目光茫然。她陡然想起什么,随便披了件衣服就快速冲到阁楼供着的佛堂里。

身后守夜的仆人一个个大惊:“夫人,你怎么了!”她就笔直地跪在蒲团上,一手不断拨着佛珠,一手竖直了摆近嘴边,口中喃喃自语,念着佛经。下人们守在佛堂外,面面相觑,夫人已经三四年没有发过病了,正在他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佛堂里的风萍忽然一声惨叫,接着便是“噼里啪啦”佛珠落满一地的清脆声。

“出事了,一定出事了。”风萍依旧是茫然失神的状态,顾不上去抓回地上的佛珠,而就在此时有仆人急匆匆跑到门口,焦急喊道:“夫人,先生他、他快不行了!”“什么叫不行了?”“刚刚医生打电话过来,说杨先生今天晚上病情忽然失控,现在正在紧急抢救中。”“快!快去医院!”这么多年,她早就熟悉医院的冰冷和苍白了。墙隔开的另一端,杨秉文那斑驳无光的苍老面容,正在一点一点灰败。风萍信佛的,自从荏荏死了的那一天起,她就开始信佛了。

她想,这怕是报应来了。

这世界上,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人在做,天在看,一个都逃不掉的。

站在身侧搂着风萍的杨昱美,听见她说的话,脸上瞬间由泫然转为嫌弃:“妈,你瞎说些什么,什么报应和命的东西,这世界上没有鬼神之说!”笑话,要是有报应,那她早就万劫不复了。

病房门拉开,杨昱美连忙扶着风萍迎上去,医生长舒出一口气,说没有什么大的危险,只是他今夜这病发得十分奇怪,临近傍晚时各项指标均还正常,没过多久忽然间病人的意识就变得急躁和迫切,而在抢救之中杨秉文也数度发出咿呀不清的声音,极为不安。

81风萍听完一番话,心里七上八下,可她尚还来不及深思,就被冲进来的一群人给弄得乱了阵脚。

“医生,救人!快救人!”杨昱美听到声音险些惊喜尖叫出声,可下一秒她亮如繁星的眸子就生生黯淡下来。

那人是陈以航,他怀里却抱着了无生气正陷入昏迷的苏沫,他脸上的紧张和痛苦,甚至是要比十年前他亲眼见到妹妹尸体的时候还要更浓。跟在他身后跑来的是颜东,而高子乔正推着担架病**,一脸焦虑地牢牢看着那上面躺着的女孩子。等等,杨昱美摇了摇头,为什么苏沫会衣裳完好,除了湿漉漉的滴水,她像是不曾受到半点伤害的模样!

两个女孩子相继被推入手术室,颜东立刻换好白大褂,戴上口罩、帽子和手套跟进去。

仅是一瞬间,走廊上又从人声鼎沸的混乱不堪回归至一片死寂。

杨昱美浑身发虚,陈以航满身寒气地朝她逼过来——非常用力的一个巴掌!

她被大力带倒在地,高子乔居高临下地转过身去,似乎连看她一眼都嫌恶心。除了风萍急忙蹲下来扶她,再没有谁来关心她痛不痛。被深爱十几年的心上人这样打了一巴掌,怎么可能不痛?杨昱美垂下眼帘,就在早前,她还在他的办公室里拖住他的时间,直到他接了电话着急万分奔出去的那一刻,她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笑到发颤,她想他和苏沫再也回不去了,她的以航那么高傲,怎么可能接受这样一个脏女人,她得不到他,便要毁了能得到他的人。

她就这样想着,于是挨了他的一个巴掌,她还是笑了出来。

“心疼她了?”她站起来扬起头,继续笑:“可惜啊,她不干净了,我怕就算医生能救回她,她自己也不会想要活下去了。”一直在旁边站着不动的高子乔像是被这句话伤到,他一把奔过来揪住杨昱美的衣领,把她拎得离地,风萍急得去打他的手,“子乔你怎么了,放下美美!”高子乔理都不理,朝她吼道:“杨昱美你还是不是人!你怎么变得这么狠!心然要是出了什么事,我高子乔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宋心然?呵,那帮人倒是会享受。”她冷冷甩开高子乔的手臂,“我没要对付宋心然,是她自己硬凑上去,你要怪就怪苏沫那个祸水,是她们的姐妹情深害了宋心然!不、是、我!”那样咬牙切齿、眼珠子都要跳出的模样,让一直站在一旁的风萍终于哭出声来,“你们到底怎么了!”风萍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能说服自己相信这短短一晚上发生的变故都是真的。医生说,宋心然子宫大出血,此生都不能生育。而苏沫也因为十年前的车祸损坏了太多的身体机能,这次又受了极大的刺激,能不能醒来尚且未知。

可这些,都还不算什么。

风萍手里捧着的那份 DNA 三联体鉴定证明,让她一阵阵惊怵,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标示着——相似度 99.9%以上。

在颜东竭力平静又条分缕析的陈述中,真相以无比残忍的姿态摊开在他们面前。

十年前的那次惊动凉城,久悬难破的绑架案,原来所谓的肇事者不翼而飞,难寻踪迹,恰好是因为死的人正是这一群少年绑匪。而墓地里掩埋的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竟是被错认成杨颂荏的绑匪之—小雨。本以为这样惨烈的记忆也会随时间淡去,可现在真要想起来,却发现依旧是历历在目——封起的高架上拥堵不堪的车流慢慢在疏散着,一阵一阵的警鸣声催撒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绝望,可笑的是,这样多的伤心,竟都是来自于至亲之人的加害。

当时杨昱美去欧洲怕也只是一个幌子,陈以航匆匆回国,颤抖摘下尸体上未完全烧化还看得出模样的碧玺项坠,只觉得世间没有一种疼痛可以甚过此时,他的阿荏那样爱漂亮,要知道自己面容成了这样,她会哭的。杨昱美回国后,常常梦见杨颂荏而夜夜不能安寝,就因此甚至还传出过关于姐妹情深的一段佳话,现如今想想,真真是笑话一场,那根本不是思念亡妹过度,而是做贼心虚!

不止风萍,谁又愿意相信,杨昱美是这样的人。

就连她自己都不肯相信,“我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你们骗我的!”她没有办法接受她死了那么多年的妹妹,竟然再度回来!

“颜东!”杨昱美冲上去拽着他的衬衫钮扣大力拉扯,“苏沫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样帮她作假!你为什么要这样陷害我,杨颂荏已经死了,她不会回来的,陈以航是我的!他是我的!”她双眸血红,连唇都因咬得用力而出了血。

“妈,你看看我,我求你看一眼美美好不好,妈你不要相信他们,他们都是坏人,苏沫不是杨颂荏,那个 DNA 也是假的,妈,荏荏的死不关我的事情,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她跪在风萍的座椅旁,可风萍只是空洞地望着前方某处虚无,脑海中全是多年未见的宋阿姨那一句话:“事发前,我在大小姐的房间里听到她打电话,说事成之后再打入剩下的钱。她还怀疑是我偷听到了她的打电话,就诬陷我偷了二小姐的钱,把我赶出了杨家。”...... 脑袋里面嗡嗡的,吵得她头好疼。

风萍慢慢拂开了杨昱美攀着她的手臂,闭上眼睛,无声流下眼泪。

所有人都起身离开了杨昱美,她还跪坐在地上,任瓷砖将寒凉一点一点沁入肌理,她不甘心,不甘心当年为何不多一个心眼去查一查那些绑匪的下落,她不甘心为何轻易就相信了宋阿姨的表演,认定她并不知情......她不敢去看这些人现在的眼神,陈以航和高子乔都恨不得要亲手杀了她,就连自己的妈妈,也恍若不认识她了。

她所在意的一切,都被苏沫彻底夺走了。

杨昱美恨得五脏六腑全部拧到了一起,她一下子冲进此时无人的苏沫病房,将门反锁,而后开始没命地拔掉她身上所有的插管,拔掉氧气机的、营养液的吸管......十年前她可以让她死,现在她更不能让她活!杨昱美看着苏沫的生命曲线一点点回落,无比张狂地开始大笑,笑得眼泪直流,而陈以航和一干人在门外捶打着门却怎样都进不来。

许许多多的人影,白色的衣服、黑色的皮鞋,在杨昱美的眼前晃来晃去,她仍旧是傻傻歪着头笑着,一直重复着说“她死了,她抢不走的”,好像“啪”一声,她又挨了谁的巴掌,头撞向了墙壁,连眼前都似乎冒了星星,可她也不在意,仍旧维持着痴笑的神情,她看着病床边忙成一团的医生,眼神直勾勾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 入院一个多月了,苏沫依旧没有醒转的迹象。

颜东说,苏沫的一切生命特征都正常,现在迟迟不肯睁开眼睛,是受她自身的主观意志控制,她不愿意醒过来。

高子乔轻轻合上门从宋心然的病房里走出,他低头拉着门柄站了好一会儿才走向颜东这里,在他身边坐下。子乔说:“她这样沉睡不起,也是一种幸福。”“现实中的伤害太多,她再也受不起了。”颜东答道。

高子乔感慨道:“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你如果没有赴美学医,昱美和荏荏的世界中也会有你,也许她小时候就会爱上你。”而后这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了。

82颜东苦涩扯出一丝笑,这怎么可能?打一开始,她的未来中,就不会有他。哪怕苏沫忘记了一切,抑或是时光倒流一切改写,她心底关乎爱情的模样也都只有那个人才能画得出来。颜东曾经多么希望自己是陈以航,可以拥有苏沫这么多年的爱。他烦躁地揉揉头发:“别谈我了,宋心然情况如何?”“我有信心帮她恢复。”“也许你该多给她一些空间,正因为爱你,她此刻最害怕面对的人就是你。”他琢磨着颜东的话,眼眶因自责而泛红,“是我的一味忍让才让我妈有机会将她逼上绝路,否则心然也不至于要去找梁姒合作,也就不会出这事了。”子乔不止恨杨昱美,更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好她,他们联手将那个阳光有生气的宋心然摔得支离破碎。听闻心然现在夜里只能勉强依靠药物入睡,过不了多久又会满身冷汗地惊醒。他每每见到躺在**一动不动只会看着窗外阳光的女孩子,就忍不住想起以前那个爱笑爱闹爱跳舞的宋心然,想起那个所有事情都自己扛不想被高家看不起的宋心然,那个在苏沫面前孩子一样的宋心然,那个在自己身边终于找到幸福的宋心然......那些宋心然都变得模糊,再也看不清楚。

子乔抹了一把脸,“我以前想不明白,只是忘不掉荏荏刚死时以航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的样子,他那样高傲的人,居然都会露出那样的表情......怪不得之后他常说他的爱和心都死了,而我只有到现在才真正理解了为什么爱会死去。”颜东沉默半晌才问:“你打算怎么办?”“不管她变成了什么样子,我都会要她。爸妈再反对我都不怕,我只怕她对自己绝望了。”颜东偏头看了看他,能坚持爱,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杨秉文从脑溢血症状中清醒过来,风萍推着轮椅送他到苏沫的病房里。她抽出丈夫的手放在女儿的脸庞上,眼眶又红了,“荏荏回来了,你开口叫叫她好不好,女儿这么多年听不见爸妈的声音,我就怕她以后也听不到了......”杨秉文粗糙的肌肤抚过苏沫的额头、眼睛、鼻翼,再到侧脸、下巴......他像是已经听懂了真相一般,虽还口角歪斜着流口水,语言也含糊不清,咿咿呀呀地胡乱嚷着,浑浊的泪水却是不停的在眼眶里打转。

陈以航不忍再看,他想象不出那半年由面目全非到新生的住院手术,他的阿荏该有多疼。以航走到窗前,发泄般地“哗啦啦”一下将整个白色纱帘拉开,阳光顷刻填满房间,细密灰尘在流动的光线和空气中浮沉旋转,一切都是明亮的金色,让他蓦地想起多日前同样的病房里,杨秉文穿着的那件绿军衣。他桌柜上那一张泛黄的旧照片,生硬地隔开了这么多年的单纯或是疲惫。

“小航啊,陪我们出去走走。”风萍喊他,要同他商量之后杨家、锦森以及阿荏的打算。

随着他们的离开,室内又恢复了一派寂静。

宋心然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仿佛是不舍得打扰**正沉睡的女孩子。

“沫沫,你怎么还不醒过来?我们都在等你呢,你再贪睡,我这一辈子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宋心然唇畔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她现在的性子很恬静,经过了这段时间的治疗,她身体已经康复,也接受了此生没办法做母亲的事实,“沫沫,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到十年前的你,你活下来是因为爱,我也是。只要有爱,这世界上再大的伤害都可以挺过去。”她停了停:“可是沫沫,我要离开他了。”她想起前几日午睡醒来走到高子乔休息室准备推门而入时听到的争执,依旧是袁绣趾高气昂的呵斥声,她浑然不顾形象指着自己的儿子挖苦,说高家永远不可能让生不出孩子的女人进门!

她握起苏沫的右手贴在面颊上蹭了蹭,声音都变得哽咽,“沫沫,你说杨昱美要是嫁给陈以航了,她会不会就是下一个袁绣?”这个笑话并不好笑,却似乎让**的女子起了反应,宋心然欣喜地张大眼睛,可那只是转瞬即逝的奇迹,苏沫的呼吸又渐渐回稳,她也继续说道:“虽然子乔对我一如既往,可出了这事后,我和他不会再有未来了。你知道的,我们都希望能将最美好的自己给最爱的男人,他那么优秀,我配不上他了。”“沫沫你不要自责,如果不是那日芙缇妮酒吧你救下我,我早就不干净了。我这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和子乔、和你在一起,是你们让我的生命变得完整。

“从前是我太不孝,疏忽了我妈妈这么多年的心病,从现在起我要把最多的关注留给她,做不成好妻子,我还可以做好女儿。”宋心然一句一顿,字字剜心。病**的苏沫不再安静,一侧的仪器发出滴滴的声音,似在挽留她,就连遮住大半张脸颊的厚厚呼吸罩,也忽然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这样的画面看得宋心然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她拢了拢自己的衣襟空无地瞧着苏沫,脸色如纸一样惨白,“嘘,别为我难过。世界上有那么多相爱的人不得不分开,我和他只是其中一对罢了。倒是你沫沫,你要好好的。”人生还这样子长,你一定要好好的。

.宋心然最后还是没有能等到苏沫醒过来。

她出院后就彻底消失了,高子乔找遍了整个凉城也找不到她和宋阿姨的身影,他们都说子乔疯魔了。他甚至离开了高家、离开了凉城,哪怕高业年扬言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他也要找到宋心然。茫茫人海之中,希望与失望相伴而来,他听闻宋心然去了许多地方,每一处待得时间都不长,这都是为了刻意躲开他。

她想要此生都不再见面,如此便可不再想念。她自私地想把自己藏在某个遥远的地方,遥遥祝福这里的一切,祝福所有她曾用心珍惜过的人。

可这要他怎么同意,未来还这样长,若没有她相伴,他该怎么独活。

.苏沫昏迷近一百天,所有医生都已手足无措,给出的无一例外全是同样的结论:“仪器上显示各项生命指标均正常,她的持续性昏迷,有可能是大脑缺氧损伤,最坏的情况是这一辈子都将无法醒来。”陈以航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这个结果:“不会的,阿荏不会这么狠心的!一定可以想到办法救她!”万般无奈之下,颜东铤而走险,“我有一个办法,如果你们同意,我们不妨试一试。”他认为苏沫是长期压抑的心病在遇到极大的刺激时爆发所导致的持续性昏迷,她潜意识想要逃避这些现实里残酷的伤害,所以如果将她最害怕面对的那份刺激再次摆在她的眼前,也许可以收到意料之外的效果。

“不行。”颜东刚刚说完,风萍立刻反对。

她当然知道颜东所指的“刺激”是什么,她想自己真是天底下最失败的母亲,最初获得双胞胎的喜悦早已被这一系列难以83想象的变故磨损得半点不剩。短短三个多月,风萍已经迅速苍老,夜夜抚摸着姐妹俩儿时的照片哭泣,一双眼睛都哭得满是血丝。小女儿长睡不醒,大女儿也......风萍缓缓抬头看了一眼以航,像是哀求:“小航啊,不要刺激美美了。”风萍不希望一个女儿都保不住了,可她根本拦不住一行人的坚决。

苏沫正睡得酣甜,眼角微微上扬,像是在回忆一场好梦。陈以航弯下腰,在她额际印上一吻,“阿荏,我要抱你了哦。如果我弄疼了你,你就睁开眼瞪瞪我。”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早已轻得无半点重量的阿荏,将她放在轮椅上,又蹲下替她理好耳鬓长发,紧紧握住她还在打着点滴的小手,“我们陪着你去见她,阿荏,别害怕。”轮椅滑轮极缓慢地在地上碾过,撞出一下下轱辘辘的滚动声。在这一层楼最北角的冷清地方,鲜有人迹。谁都知道那里面住了个可怕的“恶魔”,就连护士都懒得接近那个房间。

当初得知真相后,杨昱美就会变得极具攻击力。她住过整整七间病房,每一间病房里的器物都被她摔得粉碎,床单与被套亦是撕得满目狼藉。医生和护士每每接近她,就会被她扔过来的玻璃碎片弄得满身是伤,而她像是格外乐意见到这样的场景。

后来大家都拿杨昱美没有办法,只能用脚铐将她右脚铐在床尾以此来限制她的行动,就连如厕这样的基本生理需求几乎都是在病**解决。

昔日高傲冷艳的孔雀公主,如今成了苟延残喘的精神病人。

杨昱美穿了一件大了一号的条纹格子病服,嘴角还留有一点亮晶晶的**。陈以航他们进来时她并没有发现,依旧一霎不霎地看着手中的照片。那是她初二时的一场篮球赛,照片定格了她篮球宝贝最美丽的瞬间,那代表了十几岁的少女对爱情最初最美好的向往。她痴痴笑着,又将左手中指上的银戒指靠近嘴边细细亲吻着,朝圣般虔诚。

陈以航认出来了,那是他们的订婚戒指。

杨昱美抬起头,看见是陈以航,忽然间欣喜地张开双臂想要他抱一抱,被他冷淡侧开。她眉间闪过一丝受伤,这才发现轮椅上脸色几乎透明的女孩子,即便是了无生气,依旧有一种惊人的美丽。

苏沫明明是双眸紧闭,却仍像是与她四目相对。

短暂寂静了几分钟,空气中忽然就像急速导过一阵电流般惊起无穷尽的火花!

杨昱美指着她恸哭出声,生涩的嗓子不断撕扯着呐喊:“你为什么要回来!你走就走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就是因为你,他才指着我的鼻子骂——为什么阿荏死了,你还可以活着!

“杨颂荏!你有那么多人爱你,我只求陈以航一人,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过我!我恨你,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你!我最恨我辛苦了这么多年,可我还是取代不了你!”...... 这是阿荏此生听过最凄厉的诘问。

轮椅上的她忽然变得急遽不安,颜东不断拍打她的双颊,“沫沫,快!努力睁开眼!”可她不应,唯有双眼不断涌出温热的眼泪,一双长睫簌簌直闪,显然正在经历极大的痛苦。

滴——滴——滴——重症病房里再次陷入漫无边际的紧张。

“呼吸急促,求生意志薄弱!”“病人的生命特征正在消失!”“准备电击!”一阵阵电流传遍四肢,女孩子瘦弱如花骨朵般的身躯随仪器上下起伏,却沉睡依旧,唯有氧气罩上大口大口的白雾,证明她还活着。心电图上的曲线渐渐由高落低,于是川流熙攘的走廊里,哭泣的分贝声又一次如洪水般淹没所有希望。

“阿荏!”“沫沫!”谁在唤我。

我究竟是谁。

不,我不要醒过来。

这世界没有你,即便我醒来,也是陷入无边的黑暗。

...... 午后的艳阳被厚厚的落地玻璃窗过滤掉所有温暖,颜东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边,而病床边的陈以航则一直紧紧握着苏沫的手,声音被拆成一片一片,“阿荏,我们好不容易才能够再在一起,你怎么可以这样贪睡?”陈以航曾经那样希望一个不小心就能够和她走到白头,可后来连天都帮她去躲开不见他,他们跋涉千万里回到失散的原点,就是为了赴彼此之间这一场最初最末的相逢。他隐忍爱了她这么多年,如今一旦开启发泄的闸门,他便再也无法忍受失去她的痛苦,唯有真真切切哭出声来,将这么多年的想念全部哭给她听,越悲伤越好。

医生说了,左右不过这几日,撑不下去的话,那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再醒来。

陈以航简直惶恐到了极点,他几乎用尽了一切可以想到的法子,他将她带回了苑薇街的老房子住,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不管公司不问世事,眼里只有她。他每时每刻都在对她自言自语,从他第一眼见到她的情景说到相恋、再到分别,他不分昼夜地给她念书,一字一句,念完海豚湾传说,念《漱玉词》,从头至尾、再自尾到头......他让她的耳边永远充斥着自己的声音,他固执地呼唤她,要与带走她的死神做抗争。

陈以航将她带到海豚湾。

园林里那从高低错落的花朵开得意兴阑珊,仿佛饱蘸了一整个雨季的眼泪。

轮椅上的女孩子穿一袭靛蓝色长裙,他推着轮椅一路走一路回忆。

他想起车祸前后他抱着别人的尸体大声哭泣,看着墓穴被一寸寸填满,仿似希望被一点点碾碎;他想起回国后家里的狗狗一直冲杨昱美声嘶力竭地汪汪直叫;他还想起宋阿姨因为偷钱被赶出杨家时他的维护...... 那样多的回忆,原来都始于一场阴谋。

所幸阿荏,现在再没有什么可以将你从我身边带走。

他带着她停在海边,等待天边的第一缕甜暖光线。他将花瓣都采摘完毕装于花篮里,从她的头顶丝丝洒落,那么美的淡紫色的泡桐花瓣一片一片,落在她的睫毛上,落在她青涩的肩头,想要努力来填满她心底那个柔软而残酷的黑洞。他弯着眉眼俯低身子,女孩的表情此刻也被光线覆上了一层温柔颜色,她的黑色长发被海风吹起,轻轻撩过他的侧脸,也撩拨起空气中的一片微甜的尘埃。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条烧得变了形的碧玺,万分宝贝地为她重新戴上。

“阿荏,碧玺的灵性会保佑我们,这一生这一世,我们都再不会走失离散。”84晨曦将现,海豚徐徐跃出深蓝水面。

漫长而不知酸甜滋味的深眠,终于,快要苏醒过来。

海豚湾的空气中有潮湿清凉的,她的味道。

海豚湾的日光中有温暖灼热的,她的味道。

全部都是,他所深爱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