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过了。
苏沫被关在屋子里不许出门,风萍也被拦住门外进不来。
陈以航或许是想要她能够反抗的,这样他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同她大吵一架。他要将自己强忍的恨意发泄出来,或许会用上最难听的词语,可她一直是温默不语的,不反驳他的任意一个决定,明明想要见他,可他拒绝了她就不再去争取,她活得实在太小心翼翼了。
门打开的刹那,只见苏沫抱膝蜷坐在窗台上,笼了一身的夕阳余晖。
窗户外面新装的铁框一条条的,像极了牢笼。听到门口有响动,她亦毫无反应,不曾回头。
陈以航甚至以为自己对着的只是一幅画,她身上盖着的是一条婚礼礼服,那样曾一起迷恋过的玫瑰红,现下看来像一条兑满鲜血的银河,碍在彼此之间,真是讽刺。
下人说端进去的饭菜都放得凉透了,她连筷子的位置都分毫未动。陈以航忽然就想到多年前杨秉文把她关在房间里的光景,她是不是也是这样近乎执拗地无声反抗。
就在今天白天,杨秉文突发脑溢血病逝于医院。
临走前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硬生生指着陈以航说了三个含糊不清的字:“我有罪。”他为什么会病情突发,这世上除了陈以航,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是他将在脑海里反复理了千万遍的话语一字不落地说给杨秉文听,慢慢加重力度,他不止要杨秉文看着他如何一步步挖空败尽锦森,更告诉他,自己不会让风萍安度晚年,也不会让他失而复得的小女儿安生,还说就算杨秉文死了,他也不会给他立碑,要让他就连死后也漂泊无依,越荒凉凄苦越好...... 杨秉文到死都是瞪大了眼睛,嘴角拼命地抽搐。
...... 苏沫被佣人带到了池塘边,陈以航穿了一件黑色高领毛衣,端着一碗鱼食,正站在水边喂鱼。
她苍白着一张脸,一双眸子空洞得宛如失明一般。她不说话,他的声音显得格外平地惊雷。他说:“你爸爸今天死了。死前,他很想见你一面。”她的眼底忽然下起萧索的雨,这么多天她都没有哭,可是现在,他温怒的男声在寂静的园子里盘旋,如一支箭般笔直锋利地刺进她的心脏......她隔着雾气看他的侧脸,那真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侧脸,那样好看的嘴唇微微翕合,说出来的话语却能将她打入地狱。
“陈以航,我爱你这件事,是不是真的不值得被原谅?”如果......如果当初没有不顾一切地要在一起,如果顺应了爸爸的心思和他分手了,那后来的他和她,是不是都会过得比现在好。
有那么一瞬间她简直没有办法呼吸,心脏像绞进了碎纸机里,血色从本已苍白的脸上褪得一丝不剩,她抬了抬脚,悠悠走到他的身侧。
他挑眉看她接过他手中的鱼食,蹲下来一粒一粒洒进池塘里。
水中她的倒影摇摇晃晃,却是带着笑容的,她笑起来的模样真美,全是他怀念的曾经。
她眼神痴痴的:“爸爸,荏荏错了......”说着说着她忽然就笑得更轻淡了,像风中的泡桐花......陈以航烦躁地想拉起她,谁料她敏锐地一闪,而后“噗通”一声,苏沫一个纵身,跳进了池塘里。
...... 那件事让陈以航雷霆大怒了一阵子。
陈以航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不再像以前那样把她关在屋子里,可出来走走又时刻找人看着,他这样对她,到底是爱还是恨呢?后来苏沫也就不再去猜测他的心思了,想一想就头疼,之前还对他有些愧疚和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情,现在却只是觉得无91力支撑的疲惫。她想要离开他,待在他身边的每一秒,都让她觉得无比煎熬。
门半开,他的影子被走廊上的灯光拉得老长,落下一道一道光晕,交错着木质地板,恍惚至极。
苏沫正睡在**,姣好的睡颜上满是泪痕,露在外边的手腕上包扎了一圈厚厚的纱布,似乎只要缠绕得够厚,就可以遮住那些浓稠的血色。
这是自池塘之后,苏沫第二次伤害自己了。
前几日白天,她趁着佣人出去取送来的饭菜的时候,偷偷将打碎杯子的一块碎片放进了口袋里。
盥洗室的水声哗哗响,佣人也没在意,直到看到地上有少许血色之后才大声尖叫,陈以航冲进了浴室,看到了这一辈子他最胆战心惊的画面。
医生说,抑郁症的病状加重了,很多事情也并非她自己意识可以控制的。
陈以航的心一阵一阵地疼,一滴一滴冰凉的**落到他的手背上,他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她的头发,最后却只握住了寒冷刺骨的空气。
救回来的时候她连呼吸都稀薄,她的眼眸里聚集起他的面容,就开始流泪,她对他说,放我走吧,算我求你了。
...... 陈以航还是不愿意放开她,他发现事到如今,他对她的爱没有消退一星半点,她是他这一生幸福的牵引,全世界那么多人,唯有她才可以让他感受到自己生命里难以企及的幽微。哪怕他们现在如何彼此折磨,只要他还能看到她,那就是好的。
总比散落在天涯,又一个离散的九年般再也见不到了要好。
总比像陌生人一样要好。
总比什么都没有了要好。
恨、或者累,都至少还是爱着的证据。
苏沫排斥所有医生的治疗,情况一天一天恶化,最后的时刻,陈以航没有想到,颜东竟然还愿意来。按照苏沫的要求,颜东和她单独待在房间里。经过这几个月里的变故,他和她也陌生了许多。她瘦骨嶙峋,满面憔悴,好像生命的大限就快要逼近,而他也再不是当年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了。
他和她之间永远都是这样,他总是心甘情愿的为她做一切事情,见不得她有一点不安生,可他辛苦维护的她又总能被另一个男人轻易摔碎。
颜东在桌边细心给她写药单,她的身体走到今天这步,他几欲落泪。
苏沫目光坚定:“我要知道实情。”“......最多,还有两年。”苏沫反倒是松了一口气,还冲他笑了笑,“不急着走的话,就多陪我聊聊天吧。”耳畔像是有春日里的风呼呼吹过,那一年还是在美国,颜东诊所里的好友及以往同学相约外出踏青,颜东拖家带口的把她也带去了。一行八人组成两两组合,在租车的地方租了四辆自行车,四个轮子的那种,却不用她费力去蹬踏,颜东在前面掌着方向,她只需在后面负责张开双臂吹风就好。
山路蜿蜒却也平坦,坡度不陡。他们要爬坡了,爬到半山腰那里放下篝火的器具,而后还要顺着倾斜的坡往下跑放风筝,一行人约好最后骑到地点的人得负责烧烤所有人的晚饭,有人一声吆喝,颜东立刻弓起身子卯足力气一跃冲到最前面,苏沫也激动地大笑,在身后挥舞着小旗帜,大叫:“颜东加油!颜东加油!”...... 颜东仿似也陷入回忆里,到了临近离开的时候,他忽然握起苏沫的手:“我带你走!”“走?”“只要你说愿意,我就能带你走!”“去哪里?”“回美国,或者去普罗旺斯的小屋,随便去哪里都好,只要别让你再守在这里等死了!”苏沫将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我不走,我不和你走。”从前不和你走,是因为不愿意。而现在不和你走,是因为不能够。
所有的话语都已经被隔绝成有口无心的无声结界,苏沫按了铃,有人进来要送颜医生出去了。苏沫站在窗台边看他走出院门、上了车的身影......她太累了,她和陈以航的爱情,让这么多人受尽伤害,每一个身边至亲的人最后都落不得好下场,她再也爱不起陈以航了,可她也没有办法再去面对颜东,跟颜东走,宛如留在陈以航身边一样,一样逃不开过往是是非非。
.一晃就快到小年夜了。
凉城今年飞起了好大好大的雪,洁白的雪花飘舞在空中,打着旋儿地落下,掩盖掉了满地污泥。
苏沫比之前胖了些,风萍也常常来陪她,织毛衣、就着壁炉烤烤火,偶尔一起下厨研究新的食谱。苏沫对陈以航的态度和缓了很多,她配合治疗,积极吃药,她们都彼此约好了般绝口不提那些事情,一起看家庭影院、画画、弹钢琴......仿佛在命运的风波里暂时放过了彼此,迎来了短暂的休憩。
直到忽然有一天,家里迎来了不速之客。
苏沫看到那人的瞬间,满目的不可思议,直到他将她抱起来没命地旋转,她才终于尖叫出声:“高、子、乔!”他的头发怎么剃得这么短了,宛如光头初长好的模样,还有手上的皮肤也粗糙了很多。“你这是打哪儿回来啊?”她望一望他的身后,“心然呢?你找没找着她?”高子乔呵呵直笑,先给她讲了一路的趣闻,逗得她又笑又忧。子乔说他这一辈子没干过的事情现在全干遍了,第一次坐火车,还连座票都没有,人挤人,他身上带的钱还都给偷走了。还说他总一再跟宋心然错过,好不容易等他找到一个地方,又打听到宋心然已经带着宋阿姨离开的消息。
这样前后找了两三个月,终于是在中西部的一个小城镇里找到了她们。心然在镇上的一家小学里面当舞蹈老师,宋阿姨的身子也比往年好多了。虽然心然还不肯接受他,但他至少不会再把她弄丢了。
“死缠烂打,这不正是我的强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额角微扬,雪中的日光更刺眼,直直打在他的脸上,一阵恍惚,苏沫仿佛看到了年幼时候的少年,桃花眼里满满都是亮晶晶的钻石一般的光芒。
全部都是那样美好那样璀璨也那样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苏沫指着自己:“我的打算?”高子乔目光如炬,她的神色骗不了他,那么多年的打闹时光,她每一个小想法在成型之前统统都逃不过他的一双法眼。她92的挣扎和病痛他全部看入眼,只觉得再这样相互折磨下去,她一定会死的。“荏荏,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苏沫悠悠晃着手腕,茶水冲入杯盏里,宛如搅开一壶旧日韶光。时光是一把锋利的剑,人心总要在风吹日晒中变得愈发沧桑。
“你什么时候回小镇?”她用手沾了点茶水,高子乔给了个归期之后,她低下头沉思片刻,而后用湿了的手指在桌上慢慢写下一个一个的字。
高子乔震一震,“你确定?”“你愿意吗,现在我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了。”他静默了许久,像是经过了十二万分的挣扎,最后终于坚定地点了点头。
.公司的年会很忙,陈以航微带酒气地回到家时,她的房间还氤氲着灯光。
她又像以往那样蜷缩在窗台上,身侧搁着一只水晶酒杯和一瓶洋酒,苏沫的小脸上早已如同上了颜料般,红得诱人。陈以航稍微有点儿不悦:“怎么一个人喝闷酒?”苏沫回过身子瞥他一眼,松松散散挽着的鬓发落满肩头,衬得小脸更似瓜子尖,眼睛深处**漾着迷蒙的水汽,许是醉了。
陈以航问道:“晚饭吃了点什么?喝酒也不怕伤胃。”语气微带埋怨的滋味,说罢就去张罗着给她收拾东西。
苏沫笑一笑,跳下窗台,往快见底的杯子里又倒了大半杯酒,递给他,“陪我喝一杯吧。”见他不接,她作势就要自己喝,被陈以航夺了过去,一饮而尽。就这样接连劝了好几杯酒,陈以航迷迷糊糊觉得醉了,眼前的她笑容忽远忽近,他有些晕,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朝床走去。
她刚刚沾到软软的大床,他的气息就压了下来,是她熟悉的清冽味道,还夹带了浓郁的酒香。他的大手灵巧地解开她裙裾的腰带,在她敏感的腰际来回滑动。她被他急促灼热的呼吸惹得一阵阵慌乱,伸手去推他,那是本能的反抗,可他的吻仍旧一路往下,在她**的皮肤上四处点火,身子下滑至她小腹的地方,他的动作反而停了下来。
他的手指贴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她很怕痒,想要躲开:“以航,你......”他说:“这里面什么时候会有个小生命,他有一天也会张开口,叫我爸爸,叫你妈妈。”她怔了一下,他的眼神是让人猝不及防的哀伤。
她侧过头,看向盖得严严实实的绛红色窗帘,他又说道:“你说,我们的孩子,是像你多一点还是会像我多一点?如果是个儿子,我希望像我多一些,可如果真的生下来了,我们俩一定要好好的,不能让孩子的童年受到本不必要的伤害,好不好?”苏沫的心中宛如狠狠被剜了一刀,眼泪险些就夺眶而出,外边的爆竹声也不知何时就停了,黑夜是这样寂静,只听见他的声音缠绵入骨:“最好再给儿子来个小妹妹,女儿的话,我希望她能跟你一样温婉,不要姐妹,一个女儿就足够我们心疼了,等她满了周岁,我就把她驼在肩上,玩打马,带着她去摘满树满街的泡桐花......”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如同梦呓一般,说到后来,他的整个脑袋都贴在她的身躯上,那些话语也都像是贴着皮肤生长一样,让她真实地感受到了疼痛,他说:“其实我很怕你不肯和我生孩子,怕我们回不到当初,最怕的是你也终有一天,忽然就不要我了。”苏沫再也忍不住,双手紧紧攥着身下的床单,死命地扯着,硬是将心底口子翻起的疼痛给压了下去......她的身体剧烈颤抖着,不知道说些什么回复他,于是只能拼命咬着自己的唇,他的吻覆上来,缓解她唇瓣上的疼痛。他的爱意很浓也很深,似乎还夹杂着脆弱与惧怕,让她心疼到不行。她抱住他,这么多年她忘了一切,就是没有办法完全忘记他,她身边的男人再优秀,她也没有办法爱上,只因为一整颗心都要留着回来爱他。
他要得急切又绝望,她的长发散在床单上,脑海里似乎布满了漫天烟火和繁星,他们从游乐园出来,一路开车回到海边沙滩那里,她耍小性子要他背她,她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与他脸颊来回摩擦,心想这何尝不是一种耳鬓厮磨。他的背那样宽广有力,像是她最坚强的依靠,她曾经以为一辈子的依靠。
每一波的快感袭来,都让她心底燃起炫目的花靥,淡紫色的泡桐花瓣,一朵一朵渐次含苞待放,往事随花骨朵儿一般盛开在她的回忆里,青梅竹马、他的单车后座、他们的摩天轮、海豚湾......一幕幕闪回,落幕在最终的当下,缤纷无比地凋谢。
“以航?”苏沫轻轻把他的手臂挪开,撑起酸痛的身子埋向他耳侧唤着,他睡得很沉,她又推了推他,声音大了一些:“以航,你醒醒。”可他依旧一动不动,苏沫害怕是不是自己在酒里下的安眠药分量太过了,她探手碰了碰他的鼻息,终于不再犹疑,爬下床从柜子里拿出行李包和他身上的钥匙,一路跑到了房门边。
她回头看一眼他的背影,抹掉了脸上的泪水,转身就飞奔下楼。
厚重的木门被她无声无息拉开一条窄窄的缝隙,人就那么一闪而出。风声呼呼大作,似刀子一般割在她的脸上,雪花落得更急了,不一会儿她全身都沾满了雪白。
终于,铁门在暗夜里发出低沉的闷得一声,她站在了久违的大门外。
.所有的灯光都被她隔绝在不想要回头的身后,从今往后能陪伴着她竭力照亮她的,就只有这满天的星光了。
她娇小瘦弱的身躯重新隐入无边的黑暗里,脚底撕心裂肺的痛楚让她无比麻木,她像做了坏事的孩子,跑得越远,心跳就越快,忍不住想要尖叫出声。长发在风里纠葛着,无数的雪花如鹅毛般匆匆自天上飘下,化在身上,冰冰凉凉,树枝上承受不住太重的压迫,“嚓”一声折断打在地上,惹得野猫“喵呜”一声轻轻跃开。
她跌跌撞撞终于跑到小巷的尽头,那边停着一辆车,见她过来,灯光打在了她的身上。
高子乔立刻跑下车来,她瑟瑟发抖,小脸和双脚早已是通红,他瞥了一眼她浑身凌乱不整齐的衣服,仿似洞悉了一切,将准备好的大衣包裹住她,扶着她坐上了车。
车开得极快极快,苏沫的心绪自此才稍稍平复一点,高子乔从后车镜里看她一眼,“证件都带齐了?”苏沫点点头,高子乔沉默了半晌,忍不住劝道:“真决定了?”“决定了,这次不走,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那要逃到哪儿去?记得到了给我报个平安。”他说得缓慢又迟疑,知道是动摇不了她的决定了,这一瞬间只觉得是无比的哀伤。他和陈以航之间的友谊本就不知能否回到过去,这次他帮了苏沫,以航会怎样发狂,他也并非没有想过,只是最让他难过的却是以航和她爱了这么多年,爱得那么辛苦,到最后还是要狠心逃离。
苏沫早已累得说不动话了,关于未来的打算她确实没细细着想,只是想着再挣扎也要逃走,逃到陈以航一辈子也找不到的地方,逃到他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高子乔给她安排了一辆直接开到相邻城市的出租车,师傅会直接送她去那边的机场,他安排了一个挚友在机场等着接她,随后用旁人的身份帮她打通一切,随她心愿要去到哪里。他给她一张卡,那里面有几万块的现金,苏沫明白,这已是他为数不多的存款了,他还嘱咐她有什么事可以在当地买张临时 SIM 卡,随时打电话给他,他不放心似的,又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在她93的衣服上才肯罢休。
这一次是真的再见了,凉城。
.刚过完小年夜,按理说哪里都该是喜气洋洋的一片,可陈以航海滨别墅里的气氛却是寒至冰点。
守夜的佣人们一个个战战兢兢守在大厅里,人人脸上莫不是惊恐万分的表情,王岚一早就被叫了过来,显然陈以航刚刚发完一顿火气。他在厅里来回踱着步子,他从不知道时间竟然是这样漫长,漫长到让人快被逼得发疯。
好不容易等到派去查探的人回来,他们一个一个都说:“查遍了凉城的所有机场、火车、长途汽车的登记,都没有杨小姐的记录。”陈以航瘫坐在沙发上,宛如身体里最后一丝的力气也被抽空,昨夜的宿醉让他头一阵一阵的疼,不该是这样的,他的酒量很好,不会睡得那么沉。而且她一直抗拒他的亲近,怎么会昨晚上那么主动,跟了他一次又一次。还有仅仅一个晚上,她竟宛如从这个世界上神秘蒸发一般!这其中,一定有人帮她接应!
那个人如果不是颜东,就是高子乔。陈以航陡然起身,拿起外套就冲到院子边车库里,身后一群人跟上来,都被他呵斥住,“继续去给我找!翻天了也要找到消息!”在他开往颜家的路上,他接到了高子乔的电话,几句聊下来,他的眉一点一点蹙起,而原本开往颜家方向的车也打了个弯儿,开往郊区方向,车一瞬飞上了机场高速,地上全是大雪初霁,路面滑得狠,一不小心车就会滑出去撞上栏杆或者街旁建筑,可这些陈以航统统顾不上,好像希望就在前方,他若不快点赶过去,就再也来不及了一样。
高子乔在过了收费站外的缓冲带内,背靠着车门揽着大衣一口一口吞吐烟雾,莫名让陈以航瞧出了一丝颓废的气息。
“她在哪儿?”他几乎是要拎起子乔的衣领的,可后来忽然连声音都充满了无尽的哀求,“求你告诉我她到底去哪儿了。”高子乔灭了烟头,咬着牙看着他,“你后悔了吗?”你后悔了吗。
陈以航。
那样好听的笑声,那样明媚的笑容,那样肩靠着肩亲密无间的姿态,全都像一缕烟般,从指间一点一点的散走。高子乔既然敢给陈以航打电话约在这里见面,就肯定是确定了苏沫已经到了别的地方,再不会被他找回来了。他问子乔:“是你主动要帮她逃走,还是她找上你的?”高子乔笑了,到了现在,他心底竟然还存了一丝幻想,“你心底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她有多爱你,你不会不知道,如果不是你做得太狠,她又怎么舍得离开你,是你和你的坚持联手将她逼成了现在这样。”陈以航觉得浑身长满了毛茸茸的刺,每一根都是烦躁和不安。他以为那些伤害都被这段日子的温暖给替代了,他以为那些故事都久远的蒙了尘了,像是翻过页的书,本以为可以开启的是一段幸福的旅程,却没想到彼此相拥着跌向了更深的地狱。
停了会儿的雪又开始下了,他和子乔就坐在隆起的石墩上,仰首看着太阳西坠,冬日的白天总是格外的短,像一晃而过的梦境。
他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决裂的那一幕,她对他说,她的爸爸到临死都觉得是小女儿不肯原谅自己,觉得她怨了他一辈子,所以连最后一眼都不肯去见他,他是带着遗憾走的,连眼睛都不肯闭上...... 她说:陈以航,我恨你。
他的心口忽然突突疼了起来。
雪花附在他的眼睫毛上,他闭上眼,将冰凉的触感想象成她的抚摸。
这么多年来,他和她之间所经历的一切,太多也太复杂,他想好好理清楚,却只发现脑子一片空白。
这样的空白,像是画布上的白颜料,一点一点晕染扩散,仿佛让他回到那一年。
凉城一中的校门外公交车站,风将她的画稿吹得满地都是,还有她蹲下身子时纷乱的长发。
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最小的年纪里,那些父母长辈们开得玩笑,早就是不记得了的。他早就被父母离散这样童年的惨剧磨去了很多不想要再记起的东西,而那些记忆里,也恰好有她。现在想想,他和她的缘分,其实早在她刚出生的时候,就注定了。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再多的人和事要把她送走,她都会回到他身边来。
可这一次连他也觉察出不一样了,这一次,是她自己要离开他。
这个认知让他一阵莫名难过。
她性子温婉,可其实骨子里她是那样倔强的女孩子。他让她生气了,她便软硬不吃,金银首饰皆不能讨她欢喜,对他也没半分好脸色,能活活把他给堵死。而她决定了的事,从来都要去做到的,比如她以为他和她在一起只是为了报复颜东,她就对他说,其实她也只是玩玩他而已,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对她是不一样的,可他实在很小气,偏要藏匿起对她那点不一样的感情。
她认死理,他何尝也不是。
他早就将自己的心压在阿荏的身上,告诉自己这一辈子再也不能对旁人动情,所以宁愿夜夜流连花丛,他对杨昱美说,我这么花心,这么滥情,你喜欢我什么?
杨昱美说,他不是滥情,而是专情,一旦她能等到他从对妹妹的专情里走出来,那对她也会一样的专情的。
他想,杨昱美一辈子做了那么多错事,说了那么多错话,可这一句话,她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可他还是背叛了他的感情,他动心了,不可自抑地爱上了。他很绝望,很想要推开,可自己偏偏像是中了毒瘾的瘾君子,她就是他的解药,让他一边抗拒一边又沉沦,他只能对她忽冷忽热忽近忽远,对她好,又不想对她太好。他觉得自己可不就是一个斗气的小孩,一点儿也不成熟。
他明明知道杨昱美对她说了阿荏和他的那些个往事,他也明知道她一直在等他一个解释。可他开不了口,他就是没办法当着一切现实面前承认,他背叛了,他爱上她了。他陈以航也就是一个见异思迁的,跟他鄙视的那些个男人没什么两样。他看着她的眼神一点一点灰白,他觉得那样无力,果然,她走了。
他好像欠了她太多太多个解释。
多到后来,她再也不问了。
他现在想想,那是不是叫作,哀莫大于心死?
他到底给了她多少黑暗,以爱的名义。
疏远她、伤害她、囚禁她。
他不配再爱她。
不配。
94...... “走吧。”高子乔拍了拍身上的雪,“我明天也要走了,以后有时间了再回来看你。”陈以航整个人都要被白雪埋起来似的,天地唯余一片白茫茫,他想,雪这样纯白,能不能够洗尽他的罪恶。她从来都是他黑暗里,唯一的光。他现在承认,会不会太晚了?
来往的车辆都被虚化了,他想起凉城第一次的海边白雪,她拥着他,说要陪他一起去等春暖花开。
只是没有你的未来,何来春暖,又何来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