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哈果果不以为然,可方博南却真的一心一意地谋划起移民的事儿来了。一到星期天,把儿子送到学校去上课之后,方博南便拉着果果赶着去听一场移民讲座。
果果不大乐意去听这种讲座,每每昏昏欲睡。方博南的精神头却很足,拿了本子认真地记录。
方博南说,移民呢,对我们家庭来说,也不失为一条路子。
果果说,我不觉得是什么好路子,屈原的《橘颂》你背过没有?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方博南冷笑一声,二十一世纪了已经。树挪死可人挪活的俗话听过没有?
果果心里烦躁不已,你真是想起来一出是一出!去了趟国外就想着要移民到国外,要是你参观一次航天局岂不是想要移民到月球上去?
能去我当然想去,我可不像你,恨不得一辈子窝在一个地方!南京有什么好?冬天冷死夏天热死,空气污染,房价又高,稍微下点儿雨雪的,交通就堵出去几里路,没有一样可口的东西,男人笨女人凶,哪一点值得留恋?
这可是我的家乡,六朝古都知道不?现代化大都市知道不?
拉倒吧,癞蛤蟆跳上秤盘,自己觉得自己怪不错的!
我一个中文专业毕业的人移到哪国去都没法子混,到国外去做什么?
方博南说,我可以卖画为生,你可以教中文。
果果“哧”地失笑,说,方博南我拜托你,你几岁了还这么理想化,说你理想化还是好听的。
不好听的呢?方博南问。
就是异想天开,白日做梦!
没有异想天开人类就不会进步,我快四十了,还有多少年可以努力的?我得趁着还干得动,身体还健康的时候给儿子创造一个更好的生存环境啊。至少到了国外他不用上学上得那么辛苦。
方博南提及儿子让果果有片刻的动摇,遂又叹口气道,哪里生存都不容易啊。
方博南放柔了声音说,老婆,我是不怕吃苦的人,而且我还有一个最大的优点,我上得去下得来!艺术家也做得,搬运工也做得。我不怕丢面子,我不搭那种没有用的酸架子。当年我二十来岁的时候,艺术专业的毕业生谋生不易,我什么没干过?小广告我都替人画过,礼拜天到公园摆摊子画肖像,我怕什么?我就告诉你哈果果,就我这种精神毅力,到国外大获成功不敢保证,养活老婆孩子不在话下。
果果听方博南说得诚恳,也软了声调说,你在国内不也把老婆孩子养得挺好?我们好不容易才挣下这份家业,有稳定工作有不错的房子,身体健康儿子不笨,比上不足比下太有余了。现在不是八十年代了,看外国的月亮都特别圆,真要走,咱们这房子怎么办?卖掉你舍得吗?
方博南略愣一愣说,那就不卖,留着,我们总还要回国度假探亲的。
哈果果突然觉得这一场争论实在是无意义得可笑。
完全是八字不见撇九字不见钩的事儿,不过是方博南在这里发发梦而已,而自己竟然与他为了空中楼阁争论不休,真是白费口舌。反正事也成不了,就让他干做做梦去。方博南这个男人,难得四十岁还充满梦想,也是异数。
于是果果便采取了消极的态度,方博南带她一起去听讲座她便去,方博南拉她去移民事务所咨询她便咨询。事务所的人说,像他们这样的,要么办技术移民要么办投资移民。若是技术移民的话,要算分数,说到分数,方博南与哈果果的专业都不是移民的热门,方博南的略高可是果果的却很低。可是,也只有让果果去做主申请人,因为移民得考雅思,果果英语好可方博南英语不灵。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方博南也认识到,技术移民这条路走不通。
要不就试试投资移民?方博南试探地问果果。
要多少钱?
提到钱,方博南也有些气短,至少得有一百多万吧。他说,要不,咱们把房卖了?加上存款?
不用果果否认,他自己先否认了这个法子。
方博南长长地叹了口气,破釜沉舟不难,可是,砸了锅他可以不吃,果果可以不吃,可儿子不能不吃,沉了船他可以掉水里,果果可以掉水里,可儿子不能掉水里。
方博南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荒唐来。
一个人有了家只是有了家,要有了孩子才是有了牵绊哪。
方博南大力地搓脸,似乎要把那一点儿腾腾的理想主义的火苗从脸皮上搓下去,更从心底里掐灭。
算了,方博南想,不如多挣一些钱将来送儿子出去念书,高中就送走。
方博南不再提移民的事儿,他有了新的目标,跟果果提出将存款拿出三分之二来,买基金。这正是各类基金卖得最火热的一年,几乎每个月各大银行都会推出新的理财产品。果果是喜欢存钱的人,你叫她存钱她高兴,可叫她从银行里提钱就跟剜她身上的肉似的了。
方博南执意要买基金,说,存银行一年的利息才多少?当年要不是你不让我买那套房子……
果果赶紧说,打住吧打住吧,你快成祥林嫂了。买吧买吧,要买就买吧。
果果觉得自己也算是想明白了,方博南这个人,安生日子过久了,总要小折腾一下的。由着他去吧,可怜他追求了那么长时间的理想,总是如泡沫般破灭,历经苦难痴心不改,就当拿钱滋养他的理想吧。
方博南买得了基金心满意足,再回想起那个移民的梦想,也觉得不现实,可嘴里却不服软,说哈果果呀哈果果,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丢不下你爹你妈呀。
这话说了没两天,方博南老家那边便来了电话。
三更半夜的,方爸爸的电话一打就是一个多小时。方博南两口子的睡意全飞跑了,方博南半靠在枕上烦躁地用力扯他浓厚的头发,果果凑在话筒上听着老爷子断断续续地诉说。
方博南的妹妹方博雅出了事。
她被老公李大原打得鼻青脸肿,逃了出来,被安置在青岛的一家家暴受害者收容机构里。
老爷子要方博南帮着想想办法。
搁下电话,方博南两口子再也睡不着了。
方博南顶着个乱成了鸡窝的脑袋在黑暗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果果问,你想怎么办呢?
方博南愤然把床板拍得啪啪响道,能有什么好办法?赶紧订车票赶过去啊!别说是在青岛,就算是在吐鲁番在漠河在海南岛在云贵高原,我都只能立马磕巴不打一个地杀过去掏出那小子的牛黄狗宝来!这个臭丫头,人搀她不走鬼拉她直跑的糊涂东西!当初东北老家那边几个小伙子追她,有电视台的有部队的还有公务员,她都看不上,弄到后来嫁这么一不是东西的东西!
果果说,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这就是各人的命!赶紧想办法是正经。你快点儿过去把人接回来,我看这情形怕是只有离婚一条路。回来以后,你有什么当律师的朋友,咨询一下吧。
第二天,方博南就去买了火车票,方博南说先把人接回来吧,是合是离,到时候再说。
方爸爸又打过来一个长途,一说就是一个多小时,说来说去也没说出个新鲜的来,无非就是过去带人回来。又解释说,博雅妈妈听了女儿出事就犯了高血压,所以只能方博南一个人过去了。方博南说当然是我一个人过去,你们二老就是能过去我也不会让你们去,到那边再犯个病什么的,才是麻烦呢!何况,我一个人也不怕他李大原李小原的!
果果待方博南放下电话,咕哝了一句,平时想不起来还有个儿子,可是家里有点子事就想起儿子来了。
方博南断然喝道,哈果果你行了啊!我们家这危难的时候,你就别怪话连篇的了。
果果话一出口也有点儿后悔,她想起方博雅,乌油油的头发,银盘一样的脸,逢年过节常打来电话,她们也好过一场的。
果果叹道,怎么说家暴就家暴了呢?以前也从来没有听小雅提起过。
方博南说,臭丫头不好意思跟家里人说,现在闹得厉害了才说的。其实家暴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两年严重起来了!
方博南在家里推磨似的转来转去,总不能叫他们老两口七十来岁的人跑来跑去的吧?李家那边是熟人熟地方,他们去了,从气势上就输人一头,随便推他们一下都吃不消,不是给我添乱嘛!我不跑还有谁能跑这一趟呢。
果果不由得怕起来,说,老公你一个人去了何尝不是孤身一人,气势上输人一头?万一他们李家要是叫人打你一顿怎么办?果果奋力拉着方博南的衣袖,要不咱们把儿子送到我妈那儿,我陪你走一趟。
方博南倒乐了,你去就有用?你那把小骨头,万一真打起来我还得护着你。
果果说,你别小看人,兔子急了也咬人,我哈果果也再不是当年的文青了,现在是风吹雨打都不怕的已婚妇女,生活重负下历练出来的人。横的还怕不要命的呢,咱们跟他们拼了!
夫妻两个顿时生了慷慨就义的心肠,也只维持了几秒钟。
方博南仰倒在**,一同去是不现实的,我也不是去闹事的,是去讲理的。
家里头兵荒马乱,果果宁可待在单位,可以不去想那些烦心事。虽说忙起来也是焦头烂额的,可午休时稍稍空闲时,同事们说说笑笑,多少可以分一分心,松快一点儿。
果果是在极无意间发现钟鸣的眼神的。
这天气温高,果果换了种打扮,穿了件白衬衫,套了件小号的男式灰色毛背心,牛仔裤,扎了条长马尾。她埋头做了一上午的事,脖颈痛起来,才一抬头,看见坐在斜对面的钟鸣正看着她,这会儿迎上了她的目光却也不回避,咧嘴无声地笑了一笑。
中午,果果嫌单位的饭不好吃,叫了外卖。钟鸣在饭堂吃完了回来时看见果果一个人坐在座位上,随口问她怎么还没吃饭,一边说一边又上下看了她两眼,又是咧嘴一笑。
果果被他看得疑惑,自己低头审视自己一眼,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遂对着他翻了一个白眼。钟鸣又笑。笑着笑着想起什么来,说,哦对了,上次无意中拿了你的一个娃娃头的便签夹,还在我那儿呢,你等我拿了还给你啊。
果果说,你留着玩吧。
钟鸣有点儿不好意思,说,我呀,跟人说话的时候手里头总忍不住捏着个东西玩,这真是一个坏习惯。
果果笑起来说,实际上是小孩子家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钟鸣说,好像你有多老似的。
果果说,你要叫我大姐,我理直气壮地答应,你要想叫我一声阿姨,我也不介意。
钟鸣不以为然地“哧”了一声。
果果忽地觉得挺有趣,说哧你个大头鬼。
下午,哈果果出去办事,回来时发现她的那个字迹模糊的键盘被人换成了一个新的,小小巧巧,流线型的,敲打起来的声音清脆极了。
果果心情好起来,觉得钟鸣这个小孩子挺尊老的。
回到家,果果的心里又开始烦躁担忧,总觉得日子叫方家人扰得七零八落的。
忽地有人敲门,果果吓了一跳,家里没个男人,只有妇孺,万一是什么不速之客怎么办?
外头隐约传来声音,叫着说,果果别怕,是我。
果果一听,竟是方博南,觉得不可思议,这个时候他应该才到青岛找地方住下啊。
开得门来,果然是方博南。他铁青着脸,一进门就把行李重重扔到地上。连浩然小子飞扑过来叫爸爸,他也没理会。
果果吃惊非常,下意识地就检查方博南身上有没有受伤。脸上是没有,可万一受了内伤呢?
方博南挥手说,我没问题,有问题的是那个臭丫头!神经病,以后我再也不管她的破事了,给那个男人打死了我也不管。
一直到一大碗热汤面吃下肚,方博南才稍稍平静一点儿,说出了原委。
原来,方博南刚下火车,走出车站,迎面就看到来接站的方博雅,期期艾艾地说,大哥你来了,已经没什么事了,大原他向我道歉了,接我回家了,他说他会努力改正的。哥你吃了没?
方博南登时就大怒起来,在车站当着人来人往就叫,狗改得了吃屎吗?到现在你还相信那个不是东西的东西?
到此刻,方博南说着说着,心中的气又鼓胀起来,额角的青筋全暴起来,粗粗地喘着。果果看得心惊胆战的,安慰他说,暂时就只好这样了,回头我给小雅打个电话,万一再有变故叫她马上往我们这里打电话。
方博南说,告诉她,随她死不死,叫她下回别烦我。说着继续坐着生闷气。
却又听得方浩然小子哭唧唧地说,爸爸爸爸,没有礼物啊?方博南遂去安慰儿子了。
这一场风波算是暂时地平息下去了,果果心里却总是有一些不好的预感。万事就怕成瘾,某种程度上,家暴跟毒瘾差不多,要戒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儿。所以果果这两天倒比前些天更担忧起来,觉得自己这个家的头顶上悬了一把不知什么时候就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钟鸣很敏锐地发现了果果的郁郁不乐,偷空在茶水间里问她怎么了。果果便大致说了一说。钟鸣只呆看着她,他不晓得怎么去劝她。
坐回到座位上时,果果回过味来,想这个小孩子怎么注意起自己来了。
女人于这种事上是极敏感的。有意无意地抬眼间,果果总会触到钟鸣的目光,在撞上果果的眼光时,钟鸣也从不回避,一点儿也不像那碰一下便缩成一团的水母,他有点儿像一条鱼,自由自在地在自己的一片水域里游,突然地对一株珊瑚有了兴趣,小心翼翼地靠近。
那也不过是一点儿轻浅的注视,不猥琐也不深情,有点儿暖意,有点儿示好,有点儿年轻的无所顾忌。女人在这样的注视下身与心都会变得莫名地轻一轻。
慢慢地,果果也从众人的口中了解了钟鸣的一些事。
他是有女朋友的,据说是同学,本地人。二十五六的人,没有女朋友才叫奇怪吧。而且,钟鸣竟然也在这个城市一个不算差的地段买好了房子。自然是他家里出的钱,原来钟鸣家是南通法院的,还挺有办法。女朋友听说是一个娇小姐,家里的经济条件也挺好的。跟许多年轻人比起来,钟鸣算是极幸运的了,这种幸运使得他的神情里有一种平和,平和又使得他英俊起来,不过那英俊并不稳定,却耐得住看。果果心里也明白,自己也有那么一点儿不稳定的美,还有一点儿剩余的青春,在家里她尽可以放了开来,然而,在单位里,对着一个年轻的男人的那一点儿轻浅的注视,哈果果的内心最深处,起了一点儿挣扎的心,挣扎着想在这一点儿注视的面前,努力地保持自己那不再稳定的美丽与不太丰裕的青春。
入了冬,很快地又要到元旦了。果果走了点儿小运,她升了文案主管了,当然上头还有一个总管,更有经理那一层婆婆,可是好歹是升了,还小涨了一点儿工资,也不见得多多少,但难免惹得一帮人眼红。果果于是主动提出请大家吃饭,心想着哪怕倒贴了钱也要请得像模像样。于是大家提议去吃和食。
钟鸣第一个反对说,才不想吃日本菜,看着好,其实寡淡得很,而且吃不饱,不如吃火锅。
结果折中,决定去吃胖头鱼,湘系菜。
请客那天,果果用心打扮了一下,披了一头又柔又顺的长发,穿了新的毛衣,戴了方博南送的钻石耳钉,掩在长发里一点儿细碎的闪亮。不用看果果也能感觉钟鸣在看自己。
吃到一半时,果果出来上洗手间,正碰上也出来的钟鸣。钟鸣说,现在我成了你的直接下属了。
果果“哦”了一声,说别怕,我一点儿也不凶。完全是很真诚的哄小孩子的口气。
钟鸣有点儿意外,怔了一怔说,这里的菜挺贵的,你会贴不少钱的吧。
果果觉得他挺贴心的,像文火,暖暖地煨着人。她说不要紧的,大家高兴就好了。
果果开始觉得每天的上班是一种快活,那种大寂寞壳子里头的小热闹,隐秘的,没有说透的,千万别说透,说透了就破灭了,她明白这道理,难得的是他也明白。
说不上至情至性,也说不上厚颜无耻。
不过是一点儿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