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之前,果果又给方博雅打了一次长途,想问问她最近的情况。方博雅说一切都很好啊,很好。大原暂时不做自由职业了,进了一家公司。儿子也不错。元旦他们要去旅行,找一个可以泡温泉的地方。
不知为什么,果果总觉得她的语气里有一点儿强撑起来的快乐,还有一点儿藏不住的惧怕。果果把自己的感觉跟方博南说了,方博南面目狰狞地说,那个什么大原大方的,顶好给我安分一点儿,不然,有他好果子吃。
果果说,你光说这些个没用的狠话有用吗?你不如找一个恰当的时间给你妹打个电话。有些真话,她也许不好跟我明说,可跟你,你是她亲哥哥,她总会说实话的。
方博南便找了个上午打电话过去问了问。方博雅说,前些时候李大原自由职业工作不顺,所以心情很差,现在总算是稳定了,他心情好了也不动手了。
方博南没好气地说,心情差就动手,心情好就消停,请问他什么时候要再心情不好了呢?总之你可别犯傻了,下回他再打你,你立马报警,再往家里打电话,你有父母兄弟,还怕他?!
有一个周末,正巧方博南不在家,方爸爸来电话,果果接的,话题正好落到方博雅身上,果果便转述了一下方博南打的那个电话。
方爸爸在那一头沉默了一小会儿,说,两口子过日子,总有个吵吵闹闹的时候,重要的是两个人多沟通。你提醒一下小南,不要跟小雅说煽动性的话,你们做哥嫂的要多从正面鼓励她支持她。
果果一口闷气升到喉咙口上不来下不去,噎得失去了言语的功能,好容易找回声音说,是了爸爸,下回我们多鼓励她,跟老公要和谐,君子动口,我记得了。
晚上方博南一回来,果果便冲着他说,以后咱们都别再做二百五的事了。下次李大原再打你妹,你也别急着赶过去跟人拼老命,白白浪费咱们家的钱,你要跟他拼出个好歹来,你是叫你爸妈养你一辈子,还是叫李大原养你一辈子?到时候还是咱们自己倒霉。你那个律师朋友也别再咨询了,白欠人家一个大人情。
方博南也半天说不得话,经不住哈果果喋喋不休地抱怨老方家如何如何,拍案而起说,得了,得了,你也说够了啊!
果果真是越想越不值,那堵在胸口的话非得倒干净了才能舒服,是了是了,我是说够了,就剩了最后一句,我要再管你们家的破烂事,我就是世界上最二的二百五。
一时间夫妻俩都止了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彼此的脸上看出一点儿熟悉里的不熟悉来,这点儿不熟悉让人不痛快,有点儿心惊肉跳的,所以他们约好了似的唰地都转开了眼。
最近在家里再不痛快,果果上班时都要收拾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有一天早晨,明明时间不早了,可果果下楼之后发现,衣服的前襟竟然沾了一块油渍,还是上楼去把衣服换了。结果她与儿子那天早上都迟到了。
钟鸣摇晃着一根手指小声地笑着对她说,领导带头迟到啦!
果果睇他一眼说,我们拖家带口的人的苦,小毛孩子懂什么!干活去!
钟鸣又“哧”一声。还没等果果开口,便替她说,哧你个大头鬼啊!
果果心情一下子便转好了。
一个上午,钟鸣会有意无意地从果果座位前走过,带起一点儿风,撩得果果耳朵根子底下的软发噗地小小地一掀。他做得不落痕迹,因为到茶水间必得路过果果的座位,可是果果心里头明镜似的,在他第五次走过的时候,果果开玩笑,你今天上午喝水喝得太多了,注意你的工作效率啊!
钟鸣笑,做逃跑状回自己的座位。
果果听见身边有轻轻的笑声。
这细微的笑声叫果果心里悚然一凛。有的时候是这样的,果果想,当事者以为不露痕迹,不过是因为那些痕迹全露进别人的眼里了。果果想,什么错都可以犯,但是这种错,是万万不行的,再不能往前了,这可是顶顶顶大的丑事。即使你自己觉得它不是丑的,可是这种事,由不得你说了算。大家觉得丑才是真的丑。
于是那一天果果都埋头工作得特别认真勤奋,完全没有与钟鸣对过眼神。
难得那天方博南有空,早早地接了儿子顺路过来接果果下班。果果与方博南一边一个拉着儿子的手,这是一个最正常不过的三口之家的姿态,可大约是小小子方浩然太过调皮,从未好好地走过路,他们三人竟然是头一回以这样的姿态走在大街上。
哈果果用力地攥着儿子的小手,攥得儿子疼痛起来,扭来扭去地要挣脱母亲的束缚。方博南大声地呵斥儿子,叫他好好走路。
果果想,这是她蓬蓬勃勃真真切切的日子,攥得紧一点儿吧。
到了第二天,果果在工作的空歇时又看见了钟鸣的眼睛,有点儿小委屈,有点儿躲闪又有点儿不舍的眼光。她还听得他中午时在电话中与女朋友甜言蜜语,并因此而遭到全写字间群众的嘲笑。
果果也跟在里头笑,为着他抻着的那一股子劲头宽慰而爱怜地笑。
笑声停了,她又看见钟鸣用力地咬着一根铅笔,看着她。
果果心里突地就松了。
他喜欢她,这毋庸置疑,不过她不晓得为什么。
而她也对自己承认了,她也喜欢他。
因着他给了她一点儿柴米油盐以外的小欢喜。
果果的心像被打湿的一张纸似的,一点点软了起来。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一天又一天的,没什么特别好的,也没什么特别不好的。
那天,方博南突地在晚上接了楚一帆的电话。
自从那次QQ事件之后,他有好久没理这个人了,他也看得出来楚一帆是想道歉示好的,只是他没有给对方那个机会。这会子这么晚楚一帆会打电话来倒真叫方博南有点儿奇怪。
放下电话之后,方博南就更奇怪,果果问他怎么回事,方博南咂摸了两下,说,说不上来,他讲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着三不着两的。就说要跟我请罪,为了上回的事儿,还说他不晓得他做人怎么做成了这样,众叛亲离,仇者快亲者也快什么什么的。他最近吧,在单位,是很不招人待见的。
果果细想了想,觉得心里有点儿不安,那不安越来越大,都睡下了之后,果果又一挣从**挣坐起来,把方博南摇醒,说得去楚一帆家里看看。方博南说,你神经啊,这三更半夜的。
果果说,你不明白,你不会懂的。我怕他有什么不好的念头。我们去看看他。
她的神情很是紧张,叫方博南也怕起来。两个人把小小子也折腾起来,打了车到楚一帆家。楚一帆来开的门。果果一看见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楚一帆把他们往屋子里让,忽地,一团毛乎乎的活物冲着方家一家人扑过来。果果尖叫一声,回身抓了儿子就往门口逃。方博南下意识地就挥了一拳出去。
那毛乎乎的一团被方博南挥了出去,向墙角撞过去,可它自己滴溜溜打个转,呜咽两声,唰地消失在沙发背后。
那边楚一帆一连声地道歉,啊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吓着了没,吓着了没?
原来这是楚一帆新近养的一只小狮子狗。
小小子方浩然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小狗,把它从沙发后扯出来。这小狗浑身灰扑扑的,没头没脸地披着毛。小小子抱着狗捏耳朵揪毛,玩得不亦乐乎。
方博南差一点儿要骂出声,说,你神经病,三更半夜的说什么鬼话吓唬人,我们以为你要寻死觅活呢,哪想到你小酒喝着小狗抱着,你消停得很哪!
哈果果赶紧扯扯方博南衣角叫他不要再说了。
楚一帆脸色灰败,小茶几上全是空的酒瓶子,浑身上下滴零滴落着两个字,倒霉。
楚一帆说,老方你骂得好,我有多少日子没有听见你骂我了。你骂得好,骂得对,我是欠骂!
听他这么一说,方博南倒不好再骂。三个人落座,七扯八扯地就扯到了陈安吉的身上。
果果说,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为你会回头去找陈安吉。
方博南马上接过话来说,可不,哪想到你老夫聊发少年狂,开始网恋起来。
楚一帆连声说,惭愧惭愧。不必提了,我那时是被鬼附体了。再说,他又叹了声,人家有男朋友了。
方博南马上说,怕什么,又没结婚。
果果想说结了婚也可以抢的,还是没有说出口。
楚一帆头快低到裤裆里去了,说,叫我怎么回头呢?她愿意要,我还没脸去呢。
三人又扯了一会儿,方博南夫妇俩起身告辞。小小子揪了小狗的尾巴拖着那一团往门口走,说要带回家玩,果果坚决不让,小小子放声痛哭,直到方博南许诺他,明天可以让他玩一会儿PSP他才住了声。
一团混乱中,哈果果与楚一帆的目光遇上了。楚一帆的眼里有深切的愧意,果果忽地明白了什么,下死劲儿地瞪了楚一帆一眼,那一眼刀子似的扎着楚一帆踉跄半步。
隔天,果果跟陈安吉约了吃午饭时,对陈安吉说了那晚的事,陈安吉的脸色也变了。
果果说,我怕那个家伙得了抑郁症了,他如今一个人住着,怪吓人的。陈姐,你们好歹也夫妻一场,现在他遭了报应,孤苦伶仃的,你,唉,可不可以主动关心一下,劝劝他,夫妻做不成,做朋友也还是可以的。
陈安吉沉默半晌,缓缓地说,叫我怎么主动呢?怎么去劝他呢?跑到他窗户根子下面唱,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
她忽地就流下泪来。
再说我很快要结婚了。
果果也非常意外,一直也没听她提起,于是果果问,是那个海归吗?
是的。
唉唉唉。果果在心里长叹三声。
哪怕她还可以为他流泪,可还是错过了。
果果回到家把事情讲给方博南听,方博南也叹了一会儿气。
这一刻,夫妻两人在别人的不如意里头看到了自己生活里的亮,至少他们还可以在一起,有儿子有房子,那叹息里多少带了一点点的欣慰,可惜这种小欣慰小幸福,一不留神就溜号了。就像隔着水看水底的鱼,只看得见个影儿,倏地就看不见了,全怪那水太浑了。可话又说回来,果果想,水至清则无鱼。
哈果果在单位升了职,可是方博南却开始不顺利起来。
他们出版社终于开始做粉红少女读物,韩式言情、王子公主、校园爱情、穿越时空啥的。
方博南极为不满,可是他毫无办法。楚一帆劝过他,说人得顺应形势,如今卖书的得比卖肉的会吆喝才行。方博南嗤之以鼻。
于是他手里的活儿开始越来越少了,他觉得自己快要像一幅塞进了犄角旮旯的过了时的画儿。
有的时候,当别人忙忙碌碌的时候,他袖着手来来去去,自觉自己全身上下积满了灰尘,稍一动弹便扑扑地往下掉渣。
楚一帆却在这个时期重新焕发出光彩来。
当时社里压了一本书,基本是已经被做死了的,销量扑街,惨不忍睹。楚一帆先做了一番市场研究,然后主动跟社长请缨,说可以重新将书进行一番策划,打个擦边球,作为经济类小说重新推出。他原本就是做市场的,人头又熟,渠道也多,一下子,这书便火得不像话,连着上了好几个大书店与网站的排行榜。原本压着的一万多套一下子全铺了出去,赶着印了五万套,依然看好,很快又加印。社长连呼翻身仗啊翻身仗。
楚一帆一扫身上的霉气,居然在单位重新树立了形象。
趁着这势头,楚一帆又开始策划以女性为主要受众的几个系列书来,有针对少女的,有针对小资白领的,还有针对有闲有钱的少妇的,红红火火地做了起来。还将这一系列的书注册了一个雅致的品牌名。一时间,他们出版社这架老旧的风车竟然乘着东风呼啦啦地转动起来。
方博南说老楚,你果然是了解女人的,尤其年轻女人。楚一帆老脸一红。
方博南在心里不禁叹道,果然只有事业才能解救一个男人啊。
夏天到来的时候,果果他们公司组织职员进行体验。
果果得了盆腔炎。
果果的心情跌落到谷底。
她竟然得了妇女病了。
这似乎比脸上长出一条皱纹来更加有力地证明着她青春的流逝。
钟鸣看她脸色不好,悄声问她是不是查出什么病症来,还安慰她说,只要不是大病,好好治疗就是了。
果果慌里慌张地扯开一个笑容说,我哪里会有什么病呢?一切正常的。
她忽地就在他的面前低了下去,在他的青春面前她羞得不能言语。
果果跟方博南提了她的病。方博南“哎哟”一声说那得好好地治,别落下病根子就麻烦了。
还好病状不是太严重,治了一段时间便好了许多。
可是果果自此以后总觉得身体脏,她变得格外地爱洗澡,用大量的浴盐,泡得手指尖都起皱皮。
她长时间地泡在窄小的浴缸里,意念里想象着有脏东西从身体里流出去了,想象着她的身体在收紧收紧,她变得干净变得细柔。
她站在镜子前面,挑剔地看着自己的样子与身材,转过来转过去,用力地伸展双臂,在身体上拉出一条纤细的不带一点点多余的肉的曲线来。那条线果真叫她给拉出来了,可是她一点儿不能松劲儿,松了那么一点儿,那线便曲了,弯了,变形了。
她翻看当年拍的婚纱照,看上面那个玲珑娇美的女子,那再也回不来的胳膊、腿、腰身,粉色光润细致的皮肤,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散成了沙,纷纷扬扬地,无声地坠了地,收拾不得了。
哈果果心理出了问题。
她开始推却与方博南的夫妻生活。
一次两次,看到方博南失望的神情,哈果果总是觉得很有愧意。
只是她的愧意总是在她内心那不知何时立起的屏障面前败下阵来,她推却,惭愧,再推却继而再惭愧。这个怪圈让哈果果觉着自己成了一头蠢钝的驴,似乎还不如一头驴。
因为驴只绕圈,从不思想。
可是哈果果一边思想一边绕圈。
这种事不必多,有那么几次下来,方博南心里便生了怀疑。他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免不了要有一些碎话出来。
方博南对哈果果说,人傻了才结婚,可是结了婚之后一个一个的又都不肯傻了。所以呢,哈果果,你也别当谁是傻子。
你要外头没有人,才叫见了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