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果他们公司比早些年有了不小的发展,这当然算是好事,可是有发展便也要付出相应的劳动,果果加班的次数明显增多了,有时还要出现场,上外地,虽然一来一回最多也就两天的工夫,可也挺麻烦。逢方博南也忙的时候,果果就只好把儿子送到爸妈那里。

哈爸爸哈妈妈在吃穿用度上自然是亏待不了外孙子的,可是他们却不大管小小子浩然的学习。原本他们就不赞成果果送小小子去学琴上奥校,说了好几回,又不是什么高贵人家出来的孩子有必要学琴吗?奥数奥语的,学得小人脑浆子都要疼了吧。

这些话在方博南听来,像扎进耳朵里的一根刺,他觉得丈人丈母至今仍是看不上自己的,这让方博南十分恼火。

这个星期果果又出了两天的差,紧赶慢赶地赶回南京,第一时间就上父母家接儿子。

在楼道里就听得儿子扯了嗓子宰小猪似的哭叫,我不背书啦!我背得够多啦!我要看电视,我要看电视!我不学习啦!不学习啦!

果果裹着一股子怒气杀将进去,厉声呵斥儿子,我看你再敢说这种没出息的话!

哈妈妈却又跳出来回护着孙子,说,行了行了,你看看你,刚回来就恶声恶气的,你不会好好地说他?

果果坐了三四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本来就头痛欲裂,四肢僵硬,没好气地回答,我不顺着你教育他呢嘛。

小小子方浩然大约是看妈妈与外婆闹别扭了,突然开口维护妈妈,粗嘎嘎的小嗓子说,婆婆比鬼还坏!

这话一出,果果诧异不已而哈妈妈则气得变了脸色,直说哪个教你的哪个教你的。

果果说,妈,小孩子乱讲的,哪有人会这样教他!

哈妈妈气愤之下总得找一个顶缸的,方博南自然是顺手又顺理的选择,于是哈妈妈说,肯定是听你爸说的!你说,是不是你爸在背后骂婆婆和公公来着?

小小子浩然回答得更气人,不告诉你呀!

说完了嘎嘎直乐。

哈妈妈说,看看看,连口气都跟你爸一样气人!我呀,就是养了个白眼狼!

果果马上说,妈你别气,方博南哪会当着孩子说这样的话,他又不是没脑子!

哈妈妈说,他不是没脑子,他是没良心。良心大大的坏!

果果连哄带劝,又把买的外地的土产拿出来,一点儿不剩地全塞进爸妈家的冰箱。可哈妈妈气还是不消,一边嘚嘚嘚地批评小小子浩然这两天如何如何淘气,不肯好好做功课,一边又诉说他们送他上老师家上钢琴课是如何如何辛苦。哈爸爸也加入进来,老调重弹地说做什么要学琴上奥数。

说得果果也激动起来,泪流满面地说,我偏不像你们一样自暴自弃,我偏要把我儿子培养成琴棋书画样样拿得起的人才。我为什么这样做?我闲得慌吗?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很闲?我不用加班,我不用没白天没黑夜地写那些破软文破文案?我就是不要我儿子将来有一天也叫人看不起,说他是下只角家里出来的孩子,我不要我儿子有一天他爱人的父母看不起他,恨不得叫他们离婚而后快,我要他们巴结他稀罕他以他为荣以他为傲,觉着把一个女儿给了他做老婆是三生有幸,我儿子给他们家做女婿是他们修来的福气,是他们家祖坟冒了青烟!

说到**处,果果捏了拳头砰砰地擂着桌子,桌上放着的一个水杯跟着嘣嘣地跳。哈果果长这么大没这么大声大气地说过话。她想,她怎么就变得这样容易暴跳。

她控制不了自己。

她好像分裂成了两个身子,一个按捺不住另一个。另一个在这一个的胳膊弯里挣扎扭动,急着要说要叫要喊要个痛快。

哈妈妈觉得女儿的话直直地冲着她心窝里捅去。

他们是下只角的人家。

当年果果的姐姐萌萌的婆家就是这样想的。

夏家人从未把下只角这三个字说出来,可是他们的言语举止、眼神表情,无一不是在说着这三个字。

幼师中专毕业的哈萌萌,跟留德博士夏漱石,城市平民老哈家跟世代书香一门俊杰的夏家,不要外人说,哈爸哈妈自己也知道是云与泥一般的不般配。

然而那两个孩子,站在一处有多么叫人欢喜啊。

漱石那孩子是多么地温文尔雅,周到体贴。

他们两个一样的俊眉修目,一样的细长挺拔,一样的温和有礼,一样的轻言细语。可是人才再好,也架不住婆家不觉着你好,架不住人家吃了钢钉铁了心肠地要叫你跟他家儿子离了。

他们是文化人家,大家庭,要面子懂礼数,自然不是明火执仗地倒腾儿子媳妇离婚,可是人家有人家的法子,文火煎熬你。

人家还说,即使从遗传学的角度考虑,也还是希望两个人分开来的好。

不般配是真的不般配,没有法子哟,连科学这个东西都向着人家。

听说古代就有一种厉害的刑法,把人装进大瓮里,下头点了火,隔了寸许厚的瓮壁,一点儿一点儿烤得你皮焦肉烂,叫你一寸一寸地死了,一寸一寸地成灰。

果果图一时的痛快,可是话一出口她就悔断了肠子。

看着老妈无声地哭,鼻子尖上挂一个晶亮的鼻涕泡儿,果果心如刀绞。扑过去抱着妈妈说对不起,说她再也不会说这些话了,说是她不对,一切一切都是她的错。

母女两个抱头痛哭了一场,气倒消散了。

哈妈妈做了鸡汤银丝面给女儿吃。小小子浩然吵着也要吃,吃着吃着小小子突然说,原谅我吧婆婆,你原谅我吧,哎呀你原谅我吧。

哈妈妈气乐了,说,看看看,这无赖样子也像你爸。

果果不好回嘴,可想起方博南过去也是时常地耍宝耍赖,果然这遗传是强大的,是没有道理好讲的。

临回家时,哈妈妈又把女儿带回的土产装了大半进果果的包里。

这以后,果果在单位便力争不出差,仗着有孩子坚决地推过几次,反正她是拖家带口,用这种借口推挡出差的人在单位又不只她哈果果一个。

果果继续带着孩子跑到东跑到西去上课。

这个周末,正是小小子浩然奥校要分班考试。方博南这阵子得了一个好机会,可以去德国的法兰克福参加书展,天上掉下个大馅饼,他喜上眉梢地去了。

果果带着儿子出门时是十二点一刻,一边走一边再一次地检查准考证文具什么的。

这不检查还好,一检查,果果吓得差一点儿跌翻在地,当街摔个马趴。

原来,考试的时间与平时上课的时间不一样,不是一点半,而是一点。

这一吓非同小可,果果拉扯着儿子一路飞奔,想打个车赶到学校。

因为是周末,车子实在难打,一辆一辆全坐了人,炫耀似的开过去了。连小小子都气得直蹦高。

好容易拦到一辆,果果拖了儿子正要拉开门,可斜刺里突然杀出一对年轻男女,那男的眼疾手快,用肩膀撞开果果,拉开车门钻了进去,那女的也推了小小子一把钻进去了。

果果一急,脑子又不做主了。

她奋不顾身地扑在车前盖儿上,连声说,哪有这样的!哪有这样的!我拦的车我拦的!

小小子浩然也合身扑在妈妈的后背上,母子二人像匍匐在红色桑塔纳上的一对考拉。

果果不要命的架势,叫车开不了了。那对男女只好下了车。果果急急地钻进车里去,小小子扑跌着也进去了。

那年轻的女人突地弯下腰来,冲着果果响亮地骂了一句,泼妇!

车轰地弹出去,开了。

果果怔怔地坐在后座上,小小子浩然拉着她叫,妈妈妈妈,来得及吧,来得及吧,考完你得带我去吃小笼包哦,啊?妈妈?带我吃好不好?妈妈妈妈。

果果崩溃地说,别让我听到你的声音,别让我听到你的声音,别让我听到你的声音!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她的耳朵里嗡嗡地回**着一个声音,泼妇!

泼妇!

泼妇!

她成了泼妇了,她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一个泼妇了呢?

儿子吓得哭了起来。

司机大叔操着一口老南京腔开口说,我跟你讲,你不要难过,娃儿你也别哭,你跟现在的小年轻就没有道理好讲。你刚才不拦,我也不想载他们的。

下车的时候,果果硬是多塞给司机大叔十块钱。

哈果果是懂道理的人,是讲人情的人,她不是泼妇。

她不是泼妇。

果果这才把儿子送进考场,看着儿子把装了文具书本的小布拎兜背在肩上,跌跌撞撞地往教室里跑,慌乱的、巴巴结结的一个小孩子,被火燎了尾巴的小胖猫似的。

大周末的也不得安宁,逃难似的跟着大人倒上两趟车,从一点半上课直上到四点半,课间十分钟出来上个厕所,巴掌大的走道里打个转就又要进教室上课了。下课以后,能吃上两笼小汤包就高兴得不得了了,一笼才七块钱,一共十四块。平日里再调皮也还是怕老师,听老师的话的,就只是听归听,关键时刻还是会控制不了自己,可怎么办呢?总不能把他拴小牲口似的拴着吧。

奥校这里是不提供地方给家长们休息的,每一回果果都只好到处去逛,或是在附近找家银行坐着看书,打发长长的等待的时光。

果果在一家商店一楼的化妆品柜台转来转去,如今她都不怎么敢逛化妆品柜了,那些导购小姐们妆容精致、轻言细语的,特别专业、口才又好,热情温和、充满了说服力,不由得你不掏钱。这会儿也是,小姐拉了果果,向她介绍一款新的眼霜,说是效果如何如何好,现在买,再添上一件保湿水一件晚霜,打个折才七百五十块不到,还可以送一小套旅行装的护理品。

果果在心里叹道,七百五十块啊,这可以给儿子买多少笼小汤包啊。

果果坚决地丢下了手里的东西。导购小姐轻轻地说欢迎下次再来,表面上一点儿看不出情绪,真真好涵养。

年轻时的果果,最是要面子,这种情形之下,打肿了脸也要充一下面子,宁可接下来的日子里省吃俭用,多少也要买一些,还要摆出买得全不费劲儿的姿态来。

可是现在的果果,全然顾不得姿态了。

她不在乎了,她不怕别人在心里笑她穷酸买不起,一个有了孩子的女人,穷酸一点儿是为了孩子,要不怎么办呢。

果果悠闲了不一会儿,公司来了电话,叫她马上过去一趟,有个文案有点儿问题,要重修一下,客户急着要的。

果果赶紧坐车到单位。写字间里,只有一个年轻的同事,才跳槽到公司来的男孩子,叫钟鸣的,也在加班。

果果到总管那里领回了任务,急急地打开电脑做起来,把键盘敲得如急雨似的。

一个多小时的工夫,果果做完了手里的活,打印出来,小跑着到总管那里交活儿,满心指望着能一次通过,要不然,要赶不及接儿子下课了。

可惜事情并不如她所愿,总管那里一下子又打了回票,意见说了四五条,还得改。

果果只好坐下来,啪啪啪地打起字来。

一边打着字,一边毫无预兆地就落下泪来。

钟鸣听得果果吸鼻子的声音,歪过头让过隔断一看,吓得一缩头。

果果继续做着活儿,她的键盘用得有日子了,因为她爱它打起来嘣脆的声音,就一直没有换,有几个键上的字母都模糊了。果果耸起肩,在肩膀上蹭掉脸颊上的泪,抬眼时,看见钟鸣站在她面前。

哈果果也不避讳,就那么满面泪痕地由着他看。

钟鸣看她眼睛睁得溜圆,那种理直气壮的委屈,觉得有点儿好玩,却又不敢笑,问,你怎么啦?

我来不及接儿子了。果果说。说一个字掉一颗泪。还有半小时他就下课了。

钟鸣捏了果果桌上的一个大头娃娃的便签夹哆哆哆地敲着写字台,突地转身下楼去了。一会儿又跑上来,对果果说,我替你叫了辆车,你赶紧去接儿子来。快点儿,车在下头等着呢。

果果一时间不晓得做如何反应。钟鸣催她说,你快去,我在这里替你遮挡一下。

果果这才弹跳起来,可是又有疑虑,把小孩带到公司不合规定吧?

钟鸣抓抓头说,这样吧,我手上的活儿马上就完了,你把孩子接来,我替你带着他下去玩一会儿,你忙好了打电话给我。

果果连声说谢谢,谢谢。

她平时跟这个新来的同事完全没有交集,这会儿却有掉到水里攀到一块浮木的感觉。等她接了儿子坐了车往回赶的时候,才有闲心想,这个男孩倒是挺会替人着想的,蛮难得的哦。

到周一上班的时候,果果便带了一些水果来谢钟鸣,她想着只给钟鸣一个人显得不大好,所以写字间的每一个人她都发到了,临了多给了钟鸣一份。

这以后,果果跟钟鸣倒时常地说说话。公司做文案的,本就女多男少,女同事们也喜欢拿这间写字间里仅有的两个男生开开玩笑,支使他们做做事。果果一如既往地从不参与玩笑或是支使,只在一旁抿着嘴笑。

有一天,钟鸣午饭时接了家里的一个电话,一串子又急又快的家乡话,说了大半天,等他关了手机一抬眼,正正对上了哈果果的眼睛。

钟鸣看得那个年轻的妈妈眼睛里全是好奇探究,她微皱着眉头在想着什么,看上去有一种意外的不稳定的动人,像晃在水面上赤金的美丽光线,一晃,有了,一晃,好像又没有。

钟鸣问,怎么啦?

哈果果说,你哪里人?

钟鸣说,我南通的。

果果还是微皱着眉想着什么,突地咧了嘴笑起来,说,你讲的好像日本话似的。

钟鸣也笑起来。

他突然觉得哈果果这个人有点儿意思。

他觉得她有点儿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子。

方博南从法兰克福回来了,两个星期,倒养白了一些,精神头也比走之前好,眼神也亮了,饱鼓鼓的像一个刚出炉的大面包,带着外国的奶油甜香。小别的快活在果果心里头**漾,觉得看着方大头挺亲挺亲的。

方博南自回来以后言谈中把国外的环境夸得只应天上有。

他说,老婆,你有没有考虑过移民?

果果只当他随口说着玩,也没有在意,谁知他真的开始收集有关的资料与信息了。

果果问,咦,你好像真有移民的心啊?

方博南说,那是自然,你等着,我不仅有心,我还要付诸行动。

果果毫不客气地说,你在法兰克福吃多了面包和比萨,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