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丢入简陋的大牢的下一刻,胖子忽然明白赵昱为何会认识那铜镜了。

说是大牢,其实只不过是被牢牢看守住的破营房,里面还坐着几个面孔熟悉的人,一见有新人被丢进来,惊讶地抬起头来。这些人都穿着破破旧旧的衣物,因多日受苦而面容枯槁,像是黑暗里的一群影子。

“胖子?”其中一个青年首先颤巍巍开口。

胖子抱着臂哆嗦,愣愣地抬起头,看清这些囚犯的脸,顿时被吓了一跳。

这些人,不正是当时他看见的穿越者们么?!

胖子再次热泪盈眶,冲过去拽住对方的手:“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那些囚犯睁大凹陷的眼睛望着他,纷纷露出些警惕的神色,多日被古人关在牢狱里,已经让他们产生了抵触心理,对这里的一切都十分警惕。

“等等,你真的是胖子?你在哪儿工作?”

“古今情报局啊。”

“那你最喜欢的动漫人物是谁?”

“明日香。”

囚犯们沉默一下,终于欢呼起来。那青年激动地反握住胖子的手:“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这个……算是吧,但我这水平你们也知道,我也被人家给关起来了……”胖子抓抓头发,“不过别担心,还有秦漠呢,我们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等等,不是十四个失踪的吗,怎么就剩下你们几个了?莫非剩下的人……”

“他们没死。”青年在暗沉的火光里皱了皱眉,语气愤怒,“但也跟死了差不多!”

原来这些实习特工都是执行任务时忽然被抓的,古人手里竟有他们的通缉令,本来他们是要被官差押往京城去,中途还多了个古代画师同去。就在绝望之际,赵昱的兵忽然从半路杀出来,居然打趴了这些官兵,带着他们和那画师一同来到了这儿。

“胖子,这群古人居然威胁我们,不同意的人都被关在这儿了……”青年语气悲愤,“这群古人不知从哪听了风声,威胁我们给他们做炸药,藏在什么玉里!”

胖子张口结舌,脑子一时有些卡壳。

太蹊跷了,太玄幻了吧。

赵昱用美酒和美食蛊惑他们,还答应他们事成之后,送他们回到自己的年代去。大多数年轻特工都在蛊惑下沦陷,答应了赵昱的请求,如今怕是已经将近制成了。

原来历史是这些愣头青改变的!

胖子心中忽地窜起一股无名火:“刚入职的时候就说什么来着?难道他们不知道,改变历史是大忌吗!就因为这个苟且偷生的行为,接下来上千年的历史有可能全都给改了!”

他一时着急,语气重了些,这些年轻特工纷纷沉默一下。

胖子心中咯噔响了下,如果是自己遇到这个情况,自己会像在场这些年轻人一样坚定不移吗?

不会,他太了解自己了,被困在古代,与自己时代断层的孤独感,如同孤身被困在深海里,再呐喊也没有用,这种感觉会活活把人逼疯。

回家。

人在异乡的时候,这尤其是个充满魔力的词。

“对不起啊,不怪你们。”胖子低声道。

青年摇摇头,小声开口:“前辈,你觉不觉得……这一切,太赶巧了?”

胖子思索着,缓缓点头。

的确。

从这些特工忽然被虏,困在古代,再到赵昱居然以区区民兵之力便劫了押运兵,再到画师盗玉,与此时赵昱威胁现代人在玉里藏炸弹,导致历史改变皇帝驾崩……这一切,实在太巧了。

似乎有人在暗处一步步拨动着棋子。

这局里……莫非有叛徒?

胖子想不明白,是什么样的现代疯子,才会去帮助古人,才会想扭转历史?

帐外能听见风雪呼啸,愈发让人觉得寒冷,几人围着焰光微弱的青铜火炉,哆哆嗦嗦地烤着麻木的手脚,想念着远在千年后正过年的家人,期盼这漫长寒冷的一夜尽快过去。

若是往年长姐还在的时候,每年这个时候,家里怕是早就开始准备团圆饭了吧,就算是远在边塞守城的将士们,也能通过家书往来,远远地沾些热闹气儿。

寂静的雪夜,大帐内只有赵昱一人,火盆的暖意将风雪隔绝在外,总让他恍恍惚惚地回忆起当年。

当年他只是个普通的驻边百夫长。

赵昱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干脆披着外衣坐了起来,望着摇曳的火光恍神。

他想过无数次,亲眼看着那昏君死,心中燃烧的这烈火难道就会熄灭了么?

赵昱缓缓攥起了拳。

……不,这些仇恨是死也无法偿还的,就算那昏君,那毒士,与世上所有的狗官都死了,他与他营中弟兄们思念的亡人也回不来。

所以才要复仇。

赵昱缓缓呼出一口气,想着计划里的那场刺杀,慢慢地站起身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烈酒入腹,这才稍微熄灭了心中熊熊燃起的火焰——虽然他知道借酒浇愁的后果,必定是使这烈火一遍遍复而燃起。

长案上静静地铺开一卷图纸,那是用细密的笔触勾勒的地图,是这大瀛王朝的命脉与咽喉,整个皇宫的图纸,勾勒了每一处拐角与宫殿。俯瞰这图,便将这皇宫的每个角落一览无余。

赵昱的手慢慢抚过图纸,指尖停在某一处,那是御花园的位置。

据仙人所说,昏君这宫宴便是在此处展开。

——那仙人是在某一天里,忽然闯入他这大帐的。

赵昱眼前恍惚,回忆起那仙人清瘦的身姿,着青衫轻裘,戴斗笠,于夜里悄然闯入他的梦内,指点迷津,又悄然离去。

当时两人谈话的位置,就在火炉旁边这个位置。

……

“赵大人,盗玉再献玉,不错的计谋。”男子不露容颜,语气寡淡,“可惜太过鲁莽,注定无法成功。”

当时的赵昱已慢慢放下警惕,没有唤侍卫进来。他惊魂甫定地握着长刀,忽然一股怒火涌上来:“你算个什么东西,来指手画脚?”

面对明晃晃的刀光,对方没有丝毫畏惧。

“赵大人,你原是边塞驻军,父母双亡,只在家乡有长姐一家,以开食肆为生。”

赵昱心中一震,咣当扔下刀,拽住对方的衣襟,狠狠问道:“你怎么知道?”

对方在他的动作下猛地往前一趔趄,被他拽着衣襟,隐约能见面纱后平静的眼神,继续说下去:“作为败军回来之后,你去投奔长姐,却不想长姐一家因食客矛盾被乱刀砍死,当地县令得了贿赂,从宽发落。”

往事历历在目,赵昱紧抓的手缓缓松了开来,惊恐地退后两步,盯着对方。

“你想进京告御状,可皇帝听说你是败军营内之人,不予理会,反而将你捉起来,打了几十大板。”对方一拂衣衫,“从此你用余钱集结了这些可怜人,企图献上仿造的玉,效仿图穷匕见,意图弑君。”

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片刻之间将自己的身世经历扒了个干净。

赵昱惊魂甫定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赵大人,我是来帮你的。”

青衫男子在他的注视下,坦然往桌旁走去,长袖下一抖,哗啦铺开一张精密的图纸:“只要您按我所说去做,复仇就在眼前。”

因果注定,他直接带刀行刺注定行不通,根据对方指的路,他要再将这声势闹大一些,越大越好。他要先领着人去劫一批特殊的囚犯,不惜一切让囚犯们为自己效力。

“押运兵势力浩大,训练有素,我要如何劫住他们?”赵昱忍不住开口质疑。

“既然我这么说了,我便一定会帮赵大人,那边我已打点好。”对方没有抬头,修长的手指仍放在那图纸上,“宫宴之际,即是玉成之时,到时赵大人便借着送玉的名义,直接在御花园将玉献上,皇帝自会在火药下,粉身碎骨。”

赵昱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遥想到那燃烧满宫的妖异火光,火光里昏君粉身碎骨前的哀嚎……这个**实在太大,让他无法拒绝。

“帮我,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自有我的打算。”对方不打算多答,“大人不想为长姐一家复仇了么?”

赵昱疑虑地盯着他,心中摇摆不定。

此人行踪不定,要不要先将此人捉起来再说?

那神秘公子却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从衣襟里拿出一面精致的铜镜递来。

铜镜?

赵昱皱眉接过,却发现这镜面正闪烁起蓝盈盈的光,光芒散去,里面竟有景象浮现出来,栩栩如生。他睁大了眼睛,镜中正是长姐在市井摊位里忙碌的身影,姐夫笑得憨厚,顶着热腾腾的烟火气盛面条端给食客。

“老板娘,这儿再来一碗阳春面!”

长姐拿着麻布,笑吟吟地答应:“好嘞——”

赵昱全身一震,伸手去碰长姐的脸,却只碰到冰冷的镜面。

在神秘公子隔面纱安静的注视下,这个脸庞坚毅的汉子眼中湿润,将铜镜紧紧搂在怀中,发出痛苦的声音,慢慢朝着自己跪坐下去。

“姐啊……”

“赵大人如今可信任我了?”他温和开口,淡淡俯视着他。

赵昱脸上涕泪交加,连忙跪倒下去,连连下拜:“仙人,您是仙人……我有眼无珠……”

……

赵昱深吸一口气,听着外面风雪的呼啸声,在幽幽的火光里中断了回忆。

再隔一些时日,便是年末宴会之时了,京城盘查必定森严,要尽快赶过去。

不过……只杀那昏君,如何解开心头恨?

不。

他的指尖在纸张上慢慢滑动,从御花园的方位划过,缓缓停在后宫之上,不存在的妖异火光仿佛已在图纸上烈烈燃起,灼烧了半边天。

庆宫,宣宫,还有那些宫殿……

凭什么他仅存的家人,还有他营里这些兄弟的亲人的命,只让那昏君一人来偿?凭什么死的偏偏是他这个贱民的家人,却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的家人?

他不光要那昏君死,他还要昏君在九泉之下也尝尝失去至亲的痛!

一抹阴冷的笑慢慢从赵昱唇角扬起。

到时,那些皇子王孙,宫廷后妃……也要随着昏君一同陪葬。

“大人——”

风雪灌入,赵昱从美妙的幻想中忽地惊醒,他猛一抬头,眼中的阴戾仍未消散,将那愣头愣脑掀帘闯进来的民兵吓了一跳。

“大、大人,那些人说十八尊玉器已经制好了,正问您何时才能将铜镜给他们。”

“事成以后,请大人务必将这些铜镜归还。”……

仙人离开之前,那清淡的嗓音在耳畔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