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价值的一切,都是不配存在于世间的。

似崔钊行此类人,一贯奉行皆是这般原则。

赵盈心下清楚,宋乐仪也未必不知,只是忍不住,总要多问一句。

她也是于心不忍,打断了:“这一切和孙其又有什么关系?”

孙长仲起先摇了下头:“关系不错,很多事情孙其都有帮忙,我看那些往来信件的意思,崔慈之当年藏身之所孙其知道,崔钊行他杀人灭口,那个大夫还有他的外室,事后平息风波孙其也没少出力,是在替他兜底。”

孙其替崔钊行兜底?

这玩笑就有些大了。

十九年前孙其算是什么东西,轮得到他给清河崔氏家主兜底吗?

人走茶凉都是世易时移,十九年前的清河崔氏比现在还是要强上不知多少的,而彼时的孙其……

“不过十九年前孙其刚入朝不久,姜承德虽是他座师,我隐约记得也不是在他一中榜就提携。他最早是外放做官,之后才凭借姜承德一步步爬回京城,进了工部,坐上工部侍郎这个位置的。”

而十九年前孙其应该正好是在清河郡治下故城县做县令。

故城县地理位置特殊些,整个县城其实应该算是一分为二,南部属山东布政使司东昌府武城县,北部属北直隶省河间府景州故城县,但郡所是归于清河郡。

孙其当年没能与河间府辛氏勾搭上,倒搭上了崔钊行。

可他本不必借这些外力。

赵盈捏着眉心,觑孙长仲一眼:“你上次说,第一次发现孙其书房暗格的书信,是他和刘寄之的书信往来,他明面上是姜承德的人,私下里却一直是在替刘寄之办事,对吧?”

孙长仲忙不迭点头说是:“后来刘家出事……”

赵盈挥手打断了他。

这些后话用不着他聒噪。

孙其的背后有刘家和姜家,早已不复当年盛况的清河崔氏他也未必看在眼里,可他私下里替崔钊行做过这许多丧尽天良的勾当,那只能说明当年他被外放,本就是刘家或姜家有意为之。

清河郡,故城县,有趣。

无论河间辛氏,清河崔氏,哪怕是清河张氏也好。

啧。

一切都说得通了。

宋乐仪似也想明白什么,叫了她一声。

孙长仲还在,宋乐仪也没多说,赵盈给了她一个“我都知道”的眼神,转而又问孙长仲:“你刚才说,有三五封书信,对我有用?”

“他的书房里有一封信,没有署名,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写给他的,信上却提及国库空虚,还有柔然与北国。”

屋中众人无不心惊。

赵盈更是脸色铁青,阴沉到了极点:“信上具体写什么?孙其通敌?”

孙长仲竟又摇头:“那封信很古怪,我看不懂。写的明明都是中原文字,我却真的看不懂。就看懂这些东西,具体什么意思,我想那应该是黑话。”

不对,不能是黑话。

那是小心再小心,只有书信往来的双方才能看懂的私密话。

而之所以要这么干,就是怕书信为人所获,一旦泄露出去,恐怕抄家灭门都是轻的。

赵盈寒着脸沉默,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徐冽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赵乃明侧目看了他一眼:“徐将军,坐会儿吧?”

他还是没动。

赵盈沉声叫他:“徐冽,坐下。”

他才僵着身子,挑了个很规矩的位置坐了过去。

赵乃明不免要在心里叹口气。

气氛这样凝重,孙长仲是真的不习惯更不适应。

他甚至大气都不敢喘,煎熬了半天,才闷声试探着问道:“殿下,我知道的都告诉殿下了,这算不算完成了殿下交办的差事?”

当然算。

赵盈横去一眼,却叫徐冽:“你让人把他送回去吧。”

孙长仲却并没有急着起身:“殿下,我——”

“怎么,怕我言而无信,任你在孙家自生自灭?”

孙长仲脸上划过尴尬。

赵盈嗤道:“你的后路我想的很清楚,该让你知道的时候自会告诉你。”

他真的很想问问到底打算怎么安排他。

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孙长仲其实算个明白人,打从赵盈找上他开始,他就晓得其中厉害了。

这哪里是要对孙家下手,明明是冲着瑞王去的,孙其,只不过是个开端罢了。

是他自以为聪明,能在耍了小心思把事端挑起之后还可全身而退,结果就犯在了赵盈手里。

孙其书房暗格里面那些信,和崔钊行勾结起来草菅人命,替他隐瞒国丧期间得子的事实,十九年过去,或许可大可小,姜承德有心力保,孙其未必因此丧命。

但现在清河崔氏丑闻被揭露,天子因此震怒,人更是交到司隶院去。

赵盈可能轻易放过吗?

还有那封不知道究竟意味着什么的信,看起来真的像极了通敌卖国……

通敌之罪,该诛九族的。

徐冽只是让徐三把人弄回孙家,根本没打算亲自送孙长仲回去。

屋里只剩下了自己人,赵乃明才掩唇干咳:“孙其究竟有没有通敌叛国,尚未可知。”

赵盈生气,徐冽更生气。

战场厮杀,有命回来都是上天垂怜,祖宗庇佑,徐冽和他们这些人比起来,是切身感受过的。

同袍战死,切肤之痛。

赵盈想了想,起身,再落座,动作一气呵成,把自己的位置换到了徐冽左手边上。

徐冽扣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明显动了一下,赵盈在他没开口之前反手扣在了他手腕上。

他侧目,见她目光灼灼,喉咙一滚,当即也就没了后话。

赵乃明别开眼,宋乐仪也别开了眼。

二人只当没看见,徐冽缓了半晌才终于开口:“殿下,我没事。”

赵盈深吸口气收回手:“我曾经让杜知邑派人到清河郡探查过,他心细,十九年前孙其在故城县为县令,他会格外留意。

但当年他接二连三杀人灭口,又干出这等偷天换日的勾当来,竟无蛛丝马迹,可见手腕高明。”

赵乃明品了品:“手腕高明的究竟是他,还是另有其人,就未必了。”

宋乐仪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胁迫崔晚照进京,一双眼盯在你身上,如此看来,是姜承德授意的了?”

此事说来好笑。

原本是互相利用的。清河崔氏尚未走到日暮西山时,孙其是被刘寄之和姜承德两个人一起派到清河郡去,他笼络清河崔氏自是为来日。

而那时崔钊行已深知偌大门庭他苦撑不住,也在寻找来日的依靠。

刚好出了外室怀子这档子事,就这样勾结在了一起。

他分明知道孙其背后另有其人,现在看来崔钊行应该一直以为孙其是姜承德的人,但他还敢留下书信为证。

那些信……

“那些信应该不是当年留下的。”

可是之后的这些年间,清河崔氏寂寂无闻,从没闹出任何大的动静来,如果一定要说有,也就是辛程胞姐出嫁时还风光了一把,余下真是一件也找不出来了。

崔钊行究竟因为什么会在信上提及陈年旧事,让孙其留下这么大一个把柄,从而拿捏住他,又有了胁迫崔晚照进京一事。

徐冽的手还攥在扶手上:“清河崔氏丑闻一出,那些信他也未必会继续留着。”

崔钊行人进了司隶院,还不知道会吐出什么东西,真把他咬出来,她若混不吝起来,把他家给查抄一番,搜出书信就是物证。

别说这些书信他不会留,就连那封是不是真的通敌叛国的书信,他只怕也不会留下了!

宋乐仪脸色一白:“元元,我……”

“这不关你的事表姐。”赵盈知道她想说什么,声音虽然是清冷的,但语调里全是宽慰,“本来就是两码事,谁也没想到这里面还有孙其这一宗。”

她顺风顺水的走了一年多,终于是遇上坎儿了。

没有证据,这种罪名傻子都不会认。

就算她能凭崔钊行与孙其勾结草菅人命这种事把孙其拉下水,把人扣进司隶院,想撬开孙其的嘴,让他如实交代那封信,是绝不可能了。

“如果在崔氏丑闻闹出之前得知有这样一封信,便是潜入孙其书房偷出来也没不行的,但现在,那东西肯定已经不在了。”

徐冽堂而皇之的说着这些偷鸡摸狗的事,引得赵乃明又多看他一眼。

不在是不在,转移还是销毁就真不知道。

徐冽的面上也闪过焦灼:“或者我入夜强掳了孙长明,孙其既然偏爱长子,孙长明总会知道些什么?再不济,让他拿东西来换孙长明的命,或者我……”

他没说完,感受到赵盈看傻子一样的眼神,讪讪的收了声:“我着急了。”

诛灭九族的大罪,就是真杀了孙长明,孙其也不会把东西交出来。

不交是孙长明一个人去死,交了孙氏全都活不成。

他的确是有些上头了。

“通敌这个事,之前薛闲亭他们倒都劝过,后来皇叔也跟我提过,朝中不止我一个人想查,可是谁都没放到明面上,连沈殿臣恐怕都只是私下入清宁殿和父皇谈过这件事,之后就再无人提及,皇叔劝我不要管,更不要急着把目光锁定在谁身上。”

赵盈声如清泉,泠泠泉水,娟娟流动,带着说不出的安抚。

徐冽循声去看她,她面容也是恬静的。

其实刚才她也是生气,和他一样的心情。

赵盈看了他一眼后就挪开了目光:“起初我没想通,后来放宽心,冷静下来,就想通了。”

赵乃明倒是相当的捧场,她话音一落,跟着就问:“想通了什么?”

赵盈唇角上扬。

赵乃明的分寸感是真让人觉得舒服极了。

以他的脑子,未必参悟不出。

赵盈也不冷着他,更要紧还是说给徐冽听:“姜承德想要的是什么?”

没人接话,徐冽皱着眉说:“让赵澄当皇帝。”

“他辅佐赵澄,想做未来天子的外祖父,甚至还有可能想学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所以他为什么要通敌?”

徐冽缄默不语。

赵盈又看他一眼,眼神里若有似无的无奈闪过之后,恢复如初:“这一切根本就不符合常理,所以皇叔劝我不要插手。朝廷里那些人,那些藏在平静水面之下的肮脏,龌龊,早晚他们自己狗咬狗。

朝中有内奸,人人都会下意识觉得是姜承德,因为他就长了一张内奸的脸。

可姜承德不是,他迫切的要证明自己清白,才能不让赵澄受到牵连。

我为什么要搅和进去?”

她声音一顿,轻飘飘的叫徐冽:“看戏不好吗?”

看戏……是好的。

徐冽却攥紧了拳。

赵乃明有心说些什么,宋乐仪像是被自己口水给呛到了,猛地咳嗽起来。

他顺势望去,宋乐仪并没有看他,但却实实在在把他憋回去的话拦了个正正好。

也是,赵盈和身边这些小郎君之间的关系,轮不上他开口。

不过他上次劝的那两句话,显然赵盈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可惜了这些真心人啊。

赵盈仿佛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徐冽也再没开口。

可她猛然起身那一刻,徐冽几乎立马就跟着站了起来,分明就是时刻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赵乃明觉得无语,坐着没动:“永嘉?”

赵盈扯了个生硬的笑:“我有点事情,先走了,改天再来叨扰王兄。”

可她不说什么事,赵乃明当然不问,连送她出门都不曾。

徐冽跟在她和宋乐仪身后出门的,一直等到出了永王府大门,赵盈才叫徐冽:“你替我把表姐送回尚书府,我要去一趟燕王府,送了人你自己回家吧。”

宋乐仪悄悄地扯她袖口,拉了两下,赵盈不动声色格开她的手,她也无语,索性不管了。

徐冽一言不发,目送着她下台阶独自走远,真的没再跟上去。

宋乐仪叹气:“觉得不高兴吗?”

“没有。”

他说没有,但一时间又变回了从前那个冷清的人。

宋乐仪打量他:“徐冽,元元对你够好了。”

徐冽也去看她,迎上她的打量,突然笑了:“大姑娘是怕我背叛吗?”

宋乐仪被他噎住,眯了眼:“那你会吗?”

徐冽只是啧了一声,侧身一让:“我送大姑娘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