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高氏领着崔晚照进宫谢恩,广宁侯府又备下宴席。
头天后半晌的光景已经往各家去下过请帖,至于宴上许多事宜,自然有高氏操持打点。
不过这不是正经的大宴。
崔晚照做了侯府名义上的养女,又得了恩赏,依照朝廷惯例,正宴是要设在七日后,那才是正经八百以侯府名义摆的宴席,遍请百官及京中勋贵,其实不过又是一场烟花风流,笼络人心的把戏罢了。
广宁侯最厌烦这个,所以也都丢给高氏去操持。
至于今日小宴,自是崔晚照个人名义送出请帖,入席便也只有各家贵女与郎君,是孩子们一处吃喝玩乐的消遣。
高氏不出面,崔晚照想着宋乐仪的宴上都有人敢闹事,多少有些害怕,还是叫人去了一趟宋家,请了宋乐仪先来帮忙。
小宴清雅,崔晚照面面俱到,把人都照顾的不错。
席间唇齿相讥的还是有,真正闹事的却不见。
毕竟赵盈还坐在席面上,尽管高氏以清源县主的名义给袁如月等人也送了请帖,她们也不敢再生事端。
宋乐仪看人吃瘪就心情好,心情一好便多吃了好几杯酒。
结果等到酒过三巡散了宴,她就吃醉了。
崔晚照原说把人留在侯府小憩,好歹叫她醒醒酒再回家去,赵盈却说不用,也不假他人之手,亲自上手把宋乐仪搀扶起来,叫她半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在自己身上。
薛闲亭站在一旁就冷眼看着。
辛程看她实在吃力,刚要上前,被薛闲亭一把按下来。
他心生狐疑,就听见赵盈叫王兄。
赵乃明手上折扇又换了一把,这一把的扇骨是青玉制成。
他晃着折扇缓步来,唐苏合思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赵盈没说话,赵乃明也还没来得及开口,唐苏合思咦了一声:“席间酒水那样寡淡,乐仪这是吃醉了吗?”
这……
赵盈身旁的徐冽横去一眼,懒得理她。
赵盈感觉到靠在身上的人要动,于是越发攥紧宋乐仪手腕:“表姐虽吃多了酒,却不肯回家,方才跟我嘀咕着要吃桥头胡记新鲜出炉的云片糕,王兄领我们到王府坐坐吧?”
桥头胡记就紧挨着永王府那条长街,从长街口出来朝左拐,走不出一箭之地就到地方。
赵乃明折扇一合,还是那副温文儒雅的模样,就应了一声好。
唐苏合思想了想,扯了下赵乃明袖口。
赵乃明才侧身把路让开要让两个姑娘先行,袖口被人扯动,回头看唐苏合思。
小姑娘仰着头,眼巴巴的望着他。
他笑意更浓:“你也想吃吗?”
她却摇头说算了:“我今儿也酒足饭饱,先回驿馆去寻我阿哥了,可说好了明儿还陪我去套圈儿的啊。”
徐冽才终于又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仅仅一眼而已,又匆匆挪开了目光。
出侯府登车,赵乃明想了想,还是上了赵盈的马车,他自己那驾车留给了唐苏合思,吩咐赶车的小厮好生把人送回驿馆去不提。
等上了车,先前一直歪靠在赵盈身上借力,本该醉醺醺模样的人坐直身子,眼神澄净,哪里有半分吃醉的模样。
不过小脸儿红扑扑,要是装装样子,的确像是酒气上头的样儿。
赵乃明的折扇敲在手心上:“这是做什么?”
赵盈一面揉着肩膀一面回他:“我让徐冽去孙府了。”
他眸色一沉,没了后话。
这事儿要从前些天他听了赵盈的话等孙家门说起。
孙长仲他是见着了,人没什么大事儿,只是摔断了腿。
据孙长仲自己说是为了溜出府,半夜跑去翻自家墙头,结果他也没料到孙长明看犯人似的盯着他,被抓了个正着,而且孙长明也有坏心眼子,偏偏等到他半夜三更爬上了墙头之后,才带着人站在墙根儿底下猛然出声吓唬他。
他不经吓,从墙上掉下来,当场摔断腿,五脏六腑都觉得移了位,养了两三日才算好些,只是这腿是伤的彻底,没法子走动。
至于赵盈让他探查的那件事,为着在孙府内,恐隔墙有耳,他拉着赵乃明的手,在赵乃明手心里写下一个“有”字。
孙其的书房有能要他命的东西,那东西对他而言是护身符。
赵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就算要对孙家下手,抄孙其的家,她总要提前心里有数。
前世七月福建涝灾,西南舞弊案是到了十一月底才爆发出来。
她不想眼看着这些灾祸再次爆发,是以不会从这上头往孙其身上牵引去。
何况西南舞弊案中同孙其有所牵连的人,已经被她抄家杀头。
这就是为什么她要在昭宁帝面前揽下清河崔氏这件丑事的原因。
可她要知道的是,那个度应该在哪里。
得见孙长仲一面才行了。
赵乃明眼神晦涩,说不上情绪如何:“贸然把人弄出府,被发现了怎么办?他现在可瘸着腿,总不能是自己溜出来了吧?”
赵盈整个人靠在车厢上,笑着说没事:“舅舅提着孙其去清宁殿了,孙长明今天也会外出赴宴,至晚方归。徐冽办事王兄放心,没人会发现他,就更不会有人发现孙长仲被人带出了府。”
她算计好的。
“宋尚书……在御前参了孙其?”
一个吏部尚书,要是把工部的侍郎给参了,那不能是小事。
赵盈面上却淡淡的,真是不当回事儿的态度:“是云嘉表哥发现去年整修麟芷殿时工部的账不大对,但这不是他职责所在,他告诉了户部的大人,当时除了内府司之外,工部正好是孙其主持,当然要找上孙其。”
这里面的事儿可多了去。
赵乃明虽远在彭城,六部差事他却也是知道的。
各司其职,这里头有宋昭阳什么事儿?
除非是……
赵乃明忍不住扶额:“永嘉,你是一早知道此事,隐忍不发,还是刚查出孙其在工部账上动手脚,又伙同户部的大人们分赃的?”
赵盈笑而不语。
她自是早知晓。
宋云嘉在户部供职,却并非为她所用,她也没打算招惹上宋云嘉,所以是别人放出的消息,“恰巧”叫宋云嘉听见。
他那人就这德行,说是各司其职,实则不然。
既然说的有鼻子有眼,他人就在户部,想了法子去验看,孙其到底动没动手脚一看便知。
“是云嘉表哥自己查到的,他性子沉稳,不会做出越权之事,所以上报户部的大人们,那些人阳奉阴违,不敢开罪他,一面说会调查,一面想方设法把账面再做平,云嘉表哥是忍无可忍,才告诉我舅舅的。”
赵乃明一脸的不信。
赵盈却坦坦****。
宋乐仪状似吃惊:“你可没跟我说这事儿,我都不知道我爹还插手到户部与工部的矛盾里去。”
赵乃明拿眼角的余光瞥她一眼。
赵盈摇着头说不是:“这怎么能算是户部和工部之间的矛盾呢?舅舅是吏部尚书,考评政绩也是他职责所在,这个事儿算不上他越权,况且是云嘉表哥找上的他,也不是他先贸然干预两部事务。”
赵乃明唇角往上扬,越发觉得眼前的小姑娘深不可测。
到六月她要行及笄礼,也不过才刚刚十五岁,就能不动声色部署一切了。
他料定宋云嘉是被她玩弄鼓掌之间而不自知,于是啧声:“幸好我听了燕皇叔的话,而不是与永嘉你为敌。”
·
没人知道徐冽怎么把人弄出来的,但看孙长仲那个鬼样子,大约也不是多客气。
他伤在腿上,行动不便,徐冽要是小意温柔,仔细看顾他那条腿,他现在也不至于白着一张脸哎哟哟的发出阵阵惨叫。
赵乃明和赵盈她们二人在门口驻足,面面相觑。
屋里只徐冽和孙长仲二人,这声音真是有些……离谱啊。
他上手去推门,阳光洒进屋中去,赵盈看徐冽面色不虞的快步迎出来,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徐冽好像真比刚回京那两天老实了不少,本本分分的往她身边一站:“他身体不行,太娇病,我没碰着他那条伤腿。”
孙长仲一听这个连疼也顾不上了,恨不得跳起脚来叫嚣:“没碰着?你是怎么把我提出侍郎府的你心里没数吗?我是鸡崽子吗?你拎着我飞檐走壁?”
那场面,大概很好看。
宋乐仪脑补一场,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
赵盈戳了她一下,她才收敛起来。
徐冽冷冰冰剜孙长仲,没理他。
孙长仲看好像真的没人愿意理他这茬,讪讪的摸了鼻尖坐好了:“本来我就要静养两三个月,现在好了,**躺半年吧我。”
“躺半年不好吗?”赵盈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往侧旁坐过去,没上主位。
赵乃明想了想,还是把主位空了出来。
赵盈当没看见,视线定格在孙长仲身上:“如果孙家在这半年之内出事,你在家里养伤,怎么远走高飞呢?”
孙长仲脸色骤变:“殿下当日说过——”
“我从不食言而肥。”她冷睨一眼,打断他,“所以你养伤养病正好,有伤病在身,又为心爱的丫头之死伤心郁结,一病不起,一命呜呼,这样不好吗?”
孙长仲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那一命呜呼四个字入了耳,他本就因疼痛而惨白的那张脸,更吓得白了三分,几近透明。
赵乃明也没明白:“永嘉?”
照理说,在这整件事情里,孙长仲怎么也算是帮了大忙的,且未与她有任何利益冲突,她总不至于杀人灭口。
赵盈眉眼间的冷肃松懈下来:“怕什么?又不会真的杀了你。”
可她……
孙长仲吞了口口水:“殿下打算怎么安排我的后路?”
赵盈不答反问:“孙其的书房里有什么?”
“殿下,我……”
徐冽冷着脸叫他:“殿下问什么,你答什么。”
他打不过徐冽。
他全须全尾的时候都在徐冽手上走不过五招,伤了一条腿就连半招也不行了。
“那个暗格里放了很多书信,我看过,只有三五封是对殿下一定有用的,大体内容就是……”他倒不是犹豫,只是在仔细的回想那信上内容,声音乍然顿住时,倒没有人催他。
可后来孙长仲把这屋里众人一一扫量过,突然叫殿下:“我能只和殿下一个人说吗?”
赵盈嗤笑:“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孙长仲,你拖着这条腿,应该不太方便自己一个人走回家吧?”
“崔钊行那个大儿子,并不是崔高氏所生的,而且他今年本该是十九岁,并非十八。
孙其暗格中信中,崔钊行写给他的第一封信上就交代的清清楚楚——”
这故事说来也不算十分长,且孙长仲得知的一切也都是从信中而来,细枝末节未必清楚。
十九年前,先帝生母孝仁太后薨,崔钊行的外室却在国丧其间有了身孕。
那个时候崔高氏和崔钊行成婚已经有两年多,一直无所出,所以崔钊行十分舍不得让外室落胎。
后来胎儿渐次成型,崔钊行请了大夫诊脉,的确是个男胎,他把大夫扣在外室宅院中日日请脉,等到孩子平安降生后,杀人灭口,抛尸荒野。
那个孩子就是他现如今的长子,和崔氏夫妇一同被押解进京的清河崔氏嫡长子崔慈之。
国丧其间怀上的孩子是见不得光的,被人察觉就是杀头的大罪,崔钊行那个外室当时并不知道他杀大夫灭口的事情,所以仗着这件事跟他闹,非要崔钊行抬她入府做妾。
崔钊行心狠手辣,一剂毒药送了那女人归天。
儿子他舍不得害,崔高氏又最是个懦弱没主见的,纵使恼恨,可一则大概怕他也毒杀自己,二则崔慈之的身世一旦暴露,她也要跟着崔钊行一起倒霉。
竟也就这样糊里糊涂接受了崔慈之的存在。
崔钊行为万全,在一年国丧期满之后便对外宣称崔高氏有孕,而后以静养的名义,把崔高氏送去了陪嫁的庄子上,之后从乡野间买来一个婴孩,待到崔高氏“生产”之日,便“生下”那个男孩儿来。
故事大概其听了个明白,宋乐仪听了个胆战心惊。
人命对这些人而言,究竟算是什么?
她想起那个被崔钊行买来瞒天过海的孩子,眼皮突地一跳:“那个孩子,后来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