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衍也不知道是犯什么毛病,青天白日的跑去沐浴更衣。
赵盈回王府那会儿他人恐怕都才刚脱了衣服下水,只好坐在他书房里等。
她第一次知道男人沐浴也能花这么长的时间,一面在心里骂赵承衍比小姑娘家还精致仔细,一面又在想崔钊行和孙其之间的事。
或许从一开始,她又想错了一件事。
来见赵承衍,是为了确定,她究竟是不是错了。
现在回过头来走另一条路,还能不能行。
人在集中精神思考的时候,在外人看来会显得走神。
小丫头奉了两次茶她都一口没碰。
赵盈足足等了有近半个时辰,赵承衍才带着一身的水汽姗姗来迟。
她听见脚步声立时就收了思绪起身往门口看去的,然后眼角就抽了下。
赵承衍知道她的身世,就不能收敛些吗?
沧浪色的长袍只能说是松松垮垮的罩在身上,衣襟没拢严,因为衣服就这种款式。
原本内里再套上两三件,那才是正经衣裳。
他这会儿什么也没穿,胸口**出大片嫩白色。
乌黑及腰的头发没干透,用一根青灰色头绳在中间靠上一些的地方扎了一下,也是松松垮垮垂在身后。
这幅做派,实在是绝了。
赵盈深觉没眼看,一时也没什么心情正正经经跟他见礼,身子一沉,索性又坐了回去。
赵承衍打发了随行伺候的人退下去,叫去换两盏桃花蜂蜜露上来,斜着眼风扫过赵盈,见她端坐不动,啧道:“你怎么越来越没规矩?”
伺候的人一个没留下,长亭和长路知道他用意,就连在门外把守都是站到了垂带踏跺下去的。
赵盈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讥讽:“皇叔,再有两个月我行过及笄礼就是大姑娘了,你这幅样子——啧。”
最后那一声很重,意思表达的相当明显。
赵承衍不以为意的哦一嗓子:“所以呢?我在自己的王府,做什么样子还要顾忌你?你是晚辈,难道怕我引诱你不成吗?”
他是吃错药了吗?
赵盈揉了下眼,定睛再去看,实实在在就是赵承衍本人。
说什么晚辈不晚辈的……赵盈眼神一闪,恍然大悟。
真有你的,不愧是你。
她心下感叹,没再跟赵承衍讨论到底是谁不大规矩这个话题。
敲门声想起,是长亭要送桃花蜂蜜露进来,赵承衍靠在太师椅背上叫他进门,他就把东西放下,掖着手又退下去。
桃花蜂蜜露,未央宫的东西。
赵盈侧目看了一眼,碰都没碰一下。
赵承衍挑眉:“我看你这个样子,以后是不能再回宫里住了。”
她从前很喜欢宋太后宫里的桃花蜂蜜露。
七八岁的时候第一次尝到,是眉兮酿的。
她那么不爱吃甜食的一个人,对这个却极为喜欢。
后来因为宋太后吃着也好,她又喜欢,每年开春的时候眉兮都会酿一些,一般都到了四月份能吃上,头一份儿全是送到上阳宫去的。
今年嘛……
赵盈笑着说:“宫里的人也不希望我回宫住啊,不都觉得我碍眼吗?”
赵承衍无话,面色稍沉:“来找我有事儿?”
说起正事她才正了神色,孙长仲说的那些她一字不漏的说给赵承衍听。
因为想要听他的意见,所以没选择挑挑拣拣,或是添油加醋。
果然赵承衍和她所想是一样的:“孙其这个人,平日里看不大出来,没想到还真是有点东西。”
可不是吗。
从前暗投刘寄之麾下,现在还不知道究竟勾搭上什么人呢。
“我来见皇叔,是有件事情没想明白,想来听听皇叔的意见。”
她看起来乖巧又恭谨,连声音都是甜腻的,简直比方才入口的桃花蜂蜜露还要甜三分。
赵承衍可真是有日子没见过这样的赵盈,这会儿听她乖顺,翻了个白眼。
赵盈看见了,脸当场黑透:“皇叔。”
她咬着牙叫他,赵承衍笑起来:“上回还说呢,觉得你还是乖巧一些,才像个小姑娘的样子,但你今天做这个样子,我还有些不习惯,觉得惊悚的很。”
当然了,赵承衍知道她骨子里是什么东西,杀人都不眨眼,什么乖巧可爱的小姑娘,她配吗?
赵盈先前正襟危坐,这会儿怎么听怎么看,都觉得赵承衍今天实在是有些“为老不尊”,索性整个人一松懈,跟窝在官帽椅里没两样。
她两条胳膊垂放在扶手上,侧目去看他:“皇叔不用时时刻刻以‘为老不尊’的做派来提醒我是赵盈而非虞盈。事实上我也只能做赵盈,根本就不需要皇叔来提醒。”
赵承衍敛起笑意:“是吗?那你让杜知邑派人去调查虞家灭门的真相,也是因为你只能做赵盈?”
赵盈脸色又变,赵承衍冷眼看她:“当日是谁说的,若要去调查虞指挥使是否真的附逆,才是对他的侮辱,对虞氏的侮辱?”
“我父亲不会是附逆的奸贼,虞氏满门忠贞清直,是大齐的功臣,我心里从没怀疑过。”赵盈扬起小脸,挑着下巴尖儿对人,“但我有权知道真相。没人告诉我,我就自己去查。”
她见赵承衍嘴角又动,一声皇叔拦了他话头:“我做什么是我的事,在最初时就跟皇叔达成过共识,你不干预我,我也不强逼你。”
他的确答应过,但她连河都没过,就丢下这样过河拆桥的话,是真不怕他翻脸不认人,把她赶出府去啊。
“赵盈,虞玄来是虞家最后一任家主,他是皇帝心头一根刺,虞氏全族就都成了皇帝的禁忌,你身份特殊,来历底细皇帝最清楚,如果杜知邑手脚不干净,让皇帝知道,你根本收不了场。”
她辛辛苦苦走到今天,在他看来,她只要坚定信念,朝前走,千万不要左顾右盼,就能真正摆脱昭宁帝的控制。
可她非要节外生枝,一旦昭宁帝知道她在调查虞玄来附逆案,会怎么想呢?
杀了她?
她这张脸,恐怕昭宁帝真下不去手。
那她就只能被关起来,回到最初的起点。
赵承衍也想过,她的态度不太对劲,昭宁帝的心思她说不定知道。
但是那样的心思太龌龊了,他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她知道,就不想跟她提。
他的警告赵盈知道是为她好。
她何尝不知道事情败露她收不了场。
“我曾想过,等我坐上那个位置,要查什么不行呢?但我不想等。”赵盈目光锐利,异常坚定,“如果我坐不上去,我失败了,为人女,活这一辈子,连我亲爹到底怎么死的我都不知道。
阿叔,到了九泉之下,我都不敢去见我父亲。”
她不叫皇叔,却戳中赵承衍心中最后仅存的那点柔软。
算了。
她也只有在他这里能叫上一句父亲,喊上一声爹。
小姑娘也是蛮苦的。
赵承衍几不可闻叹气:“你来找我,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孙其吗?”
赵盈摇头说不是:“处置孙其根本不值什么,等崔钊行人进了司隶院,我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孙其也一样。他那外室的来路底细,我会派人去查,严刑拷打,威逼利诱,怎么撬不开他的嘴?”
她真是把喊打喊杀当家常便饭一般。
赵承衍刚刚软下来的心又冷了些,但余热未尽退,开不了口骂她罢了:“那你想让我给你什么建议?”
“是赵澄。”
赵盈深吸口气:“柔然兴兵来犯,我也以为姜承德是朝中最大的内奸,皇叔你提醒我不要轻举妄动,没三五日我想明白了不能是他。
现在的情况变得有些复杂。
崔氏丑闻闹开的尽管不是时候,但也不影响大局。
孙其书房暗格里的东西我拿不到,也不影响我给他定罪。
别说是我,姜承德那个德行,等把孙其抓回司隶院,叫人散播消息给他知道,孙其书房里曾经有那样一封信,他会比我更想要孙其的命。”
这话不错。
对姜承德来说孙其是背叛,辜负了他多年信任,还敢背着他通敌,人要不是进了司隶院大牢,他都能提剑杀人的。
况且朝中数年,所有人都把孙其当他的人,他要在朝堂上撇清关系,把自己和赵澄摘干净,当然也会带头要治孙其死罪。
那然后呢?
赵承衍有些不明白了:“他要孙其死,撇清关系,在皇帝和朝臣心里,或许以为他是怕孙其咬出他,你想说什么?”
“不会。”赵盈斩钉截铁的说,脸上竟有了笑意,“昭宁帝虽然残暴不仁,但知人善用四个字姑且还算当得起。他和姜承德君臣一场,姜承德要真想弄死孙其,那孙其做的一切他就全不知情,昭宁帝不会怀疑是他授意的。
所以我想问问皇叔,如果赵澄他做了东宫太子,再要昭宁帝不得不废太子,可行不可行。”
“你说什么?”赵承衍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头紧锁,“你想把赵澄送上太子位?”
“我之前没想过这条路,就横冲直撞的往前走,别说他,就算是赵澈,也不行。废太子是大事,没那么好谋划,且动摇国本的事,我也怕生出内忧外患的意外来。”
赵盈喉咙一滚,去看赵承衍神情,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生气恼怒,稍稍放心:“今年和北国柔然各有一场战事,可以说是三败俱伤,唐苏合思又来和亲,三五年内不会再起战火,外患自解。
至于内忧,其实要把赵澄捧上去,忧也不是我的忧。
我原本就可以坐收渔利,为什么非要撞个头破血流去夺下来?”
赵承衍脑子转得快,她说的每句话他听在耳朵里,心里都能闪过无数个念头。
没有了外患,立一个东宫太子,叫赵清和赵澈两兄弟把矛头全都对上赵澄,把兄弟阋墙挑到台面上来,她就可以往后退,退出众人视线,做个只干实事,为百姓谋福祉的大公主。
等到诸王皆不中用时候,她当然是坐收渔利。
“所以你觉得不可行之处是什么呢?”
赵承衍不答反问,赵盈摸不准他的态度,想了想:“因为赵澄做太子,赵澈说不定要送去封地。他虽然年纪还小,但是既然封了王,京中还有太子坐镇,姜承德一定会上折子要求把他送走。
山高皇帝远,万一他做出些令人防不胜防的事情呢?”
“你直接说他会屯兵谋反好了。”赵承衍剜她一眼。
赵盈耸肩:“对,不光是他,赵清也会啊。而且赵澄真当了太子,手里总归是有了莫大权柄的,对我来说也有风险。
所以我拿不准,没想好,想来问问皇叔。”
她前路平坦,势头正盛,无端把赵澄送上太子位,的确值得犹豫。
如果从一开始就打算峰回路转,坐收渔利,没有这一年多以来的锋芒毕露,无论谁做太子,不会太把她放在心上,那也就算了。
现在嘛……
“我劝你慎重。”
赵盈心头一坠,叹了口气:“果然皇叔觉得让他上位后,他第一个就会想要弄死我。”
赵承衍眼皮跳了两下:“你知道就好。”
转念又想起什么,掩唇咳了两声:“你是不是开始担心这么勇往直前,一条道走到黑,几个皇子接连折在你手里,将来就算立你做皇太女,朝臣也不会服你?”
赵盈没说话。
赵承衍无声笑着:“赵澈是你一母同胞亲弟弟,你怎么会害他,这还不够?”
这当然不够。
赵家兄弟之间能厮杀,兄妹姐弟之间就一样能。
她做了那个既得利益者,就别想撇干净。
不过无所谓,在这件事上她决定做个听人劝吃饱饭的。
于是笑吟吟说知道了:“皇叔既然这样说,那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不过还有件事情——”
她拖着尾音站起身来,赵承衍都没开口,她已经又问道:“赵清三兄弟不是好东西,昭宁帝残暴,皇叔宁可扶持我,怎么没想过自己上位呢?”
赵承衍点着紫檀桌案,一递一下,声音沉闷:“坐拥天下,却享无边孤独?我没兴趣虐待自己。”
无边孤独正戳中赵盈内心,她身形一僵,不动声色遮掩过去:“那我是个俗人,还是觉得坐拥天下,生杀予夺皆是我说了算的日子最好。
皇叔,您替我做了个决定,接下来的日子,可不好一旁看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