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服用过世上最恶的毒药,也见识过最肮脏的人心。
赵盈本以为她无坚不摧。
牵机不是入腹的,是从她头顶浇灌而下,在她表皮上铸成铜墙铁壁一般。
到头来却也不过是她的自以为是,自欺欺人。
她临死时才知她是个有母无父的可怜人,重生回来一日也不敢去想。
秘密之所以被称之为秘密,是不可与任何人说的。
她不止一次想过,她的身世,至少舅舅舅母应该是知晓的。
只是她从没开口问过。
原来不是不想,是不敢啊。
碰一下,心脏抽痛。
钝刀子剌肉,与牵机原是不同的。
虞玄来。
赵盈右手压在胸口处,整个人都坠坠的。
这个名字她是熟悉的。
无论兵部还是吏部,乃至刑部所载昔年虞玄来与颖王勾结,后伏诛,五马分尸,满门抄斩,虞氏先祖明国公爵位褫夺,牌位撤出太庙功德祠。
她是虞氏女——她先祖乃是大齐开国元勋,世代行武,累战功无数,为大齐开疆拓土,固守河山,是几代的忠良人家。
原来她本就是名门之后,她本就是天之骄女!
兵部旧档中,她亲生父亲年仅十九岁时随军上阵,便已立下赫赫战功,生擒北国前锋大将,得北国二十万两赎银,一战成名。
“溥天同庆,年年沈醉花月。”
赵盈面无表情,眸色沉痛,字字顿着。
赵承衍看她那样痛苦,越发拧眉:“什么?”
“太平欢里唱太平,无人忆,昔年将军征战死。”赵盈咬紧后槽牙。
她想起那首《密州出猎》。
左牵黄,右擎苍。
亲射虎,看孙郎。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那才是她父亲原该有的豪迈与归宿,却不是……
“我父亲——”声音刻意拖长,父亲二字,是陌生的,此刻却让她心中有了莫名的归属感,“是真的附逆成奸吗?”
她不答反问,其实几句话说下来,都是驴唇不对马嘴的。
但这种事情,此时再要追问,本身就没有了任何意义。
赵承衍突然明白过来。
说不得在赵澈伤人那个夜晚之前,她便知道了。
那不过是借口,她趁机半出宫。
她想做皇太女,不是因为不愿把命运交到赵澈手里,而是心中怀揣着对皇帝的恨意,对赵家的不满。
为君者,强占人妻,她小小的年纪……可皇帝对她一向宠爱,她究竟是……
赵承衍眉头紧锁:“你觉得他是吗?”
她不知道。
她从没见过亲爹,但她觉得不是。
赵盈深吸口气,试图直起身:“如果他真的附逆,即便五马分尸过于严重,也是咎由自取,我无话可说,可若不是——”
她一双手死死按在扶手上:“我想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赵承衍好像也并不意外,不过还是问了句:“我以为你会先追问我如何知晓你的身世,也会迫切的想要封住我的口。”
“我为什么要封你的口?”赵盈平静反问,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怎样的波涛汹涌。
她别开眼,不再看他:“皇上和太后都知道,恐怕皇后也知道吧?隐瞒了十五年的事情,你要挑明,我大不了赔上一条性命,又怎么样呢?
我自来是孑然一身,便没什么可怕的。”
她说孑然一身,赵承衍眉心一动:“宋家也不怕?”
“是天子强占人妻,做出这等下作事情,与我舅舅一家何干?”她嗤笑,面上全是讥讽,“燕王殿下这话问的好生奇怪。”
赵承衍面色微沉:“叫我什么?”
“难道错了?”
她果然是恨着赵家每一个人的。
从前在他这里虚与委蛇,是为了她的御极之路,不得不做做样子。
话都挑明了,摊开在台面上,她就不遮不掩。
“从前怎么没想过自己查查生父的事?”
赵盈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投去:“怎么查?是去问皇上,还是去问太后?当年的知情人我一个不认识,但就算真的还有知情人能活下来,也是皇上和太后身边的心腹,他们会跟我说?”
宋昭阳是知情的。
这丫头嘴上说着自己是孑然一身,实则心里把宋昭阳一家看的比什么都要重。
赵承衍没再问。
他沉默起来,赵盈便很是不满:“燕王殿下——”
“你是赵盈,没人认你是虞氏女,少浑叫。”
赵盈一怔,这人态度竟是……
她猛然又往他书案方向看去。
那幅画上,一笔一划勾勒,母亲的神态那样真切。
作画人定不是第一次画她。
“皇叔喜欢我母亲?”
赵承衍彻底无语了。
母后怀疑此事怀疑了十几年,皇帝嘴上不说,心里也把他当情敌看待,现在这小丫头也这么想。
天下女人死绝了吗?他赵家的兄弟都要栽在同一个女人手里。
他再没出息,也不会跟兄弟争女人,虽然他深以为清宁殿里那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很不配与他做兄弟的。
赵承衍冷了脸:“你母亲是顶好的人,清心玉映,自有闺房之秀。我长这么大,再没见过比她更温婉贤淑的人,但我不喜欢她。”
他恒一眼过去:“应该算是怜悯,惋惜,昔年她被迫进宫而我什么也做不了时,又生出不知多少懊恼与愧疚,再加上年少时的丁点悸动,深以为此后我的正妃当如此。”
赵盈听懂了:“原来我母亲是皇叔心中白月光。”
赵承衍神色尴尬,面上极度不自然:“胡说什么?”
可不就是吗?
不过从头到尾,赵承衍是无辜的。
他说得对,父亲被扣上附逆成奸的罪名而遭五马分尸,母亲被迫进宫时,他的确什么也做不了。
十四五年前的赵承衍,自己都只是个半大孩子罢了。
“皇家的孩子早慧,皇叔是早慧中的早慧,当年只是个孩子,竟知道这么多内幕。”
“过慧易夭,你在咒我?”
“不敢。”赵盈竟比先前真的平缓不少。
赵承衍想她果真是个奇人。
天下奇女子原多,她该居其首。
“如果你爹是被陷害的,你恨吗?”
赵盈倏尔笑了:“他就算不是被陷害,我也是恨的。”
赵承衍眼皮一沉,赵盈继而又道:“虞家是什么样的人家,皇叔既知我翻阅六部旧档,难道我心里没数?
如皇叔所言,我母亲做虞家妇乃是先帝赐婚,那便自是皇恩浩**,一段佳话。
我若生在虞家,也是千娇万宠的长大,还不必经受深宫内廷那些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乌糟事。
我早就与皇叔说过,看似我是尊贵无极的大齐大公主,实则我一无所有。
若非昭宁帝因一己之私强占我母亲为妃,我的一生,根本就是另一个故事。”
她该有爹娘真心疼宠,应该也还会有一母同胞的亲弟敬爱她。
人生完满固然难得,可她本来是有机会的!
“皇叔,来龙去脉,你还不曾说与我听。”
赵承衍摇头:“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明白。”
她怎么会不明白?
赵承衍顾左右而言他,是不想跟她细说当年罢了。
她咬牙:“那是我的亲生父母,我有权知道。”
“知道了又怎么样呢?”赵承衍还是摇头,“你是能认祖归宗,还是能手刃皇帝为你父报仇?
其实虞指挥使当年究竟是被陷害,还是真的党附颖王,连我都不知道。
他为人中正不假,战功赫赫也是真,大齐江山永固,你虞家世代效忠,得占去一半功劳。
可那又怎样呢?
我只能告诉你,先认识你母亲的的确是皇帝,可不许你母亲入王府的是父皇。
你母亲和虞指挥使是两情相悦,父皇成全了他们,也埋下了祸因。
皇帝能为了你母亲舍弃虞家,你父亲难道不能是因你母亲之故要掀翻皇帝?”
赵承衍声音顿住了。
是是非非,经年过去,后来人如何说得清呢?
“赵盈,逝者已矣,何必刨根问底呢?”
他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
感情的事情从来没有什么先来后到。
昭宁帝动心在先,可母亲不爱他,他也就是仗势欺人的卑鄙之徒。
至于父亲……
“我若去调查虞家灭门的真相,才是折辱我父,愧对我虞氏先祖。”
赵承衍没想到她突然说这个,按了一把太阳穴:“你这是帮亲不帮理。”
“理?”赵盈笑出声来,不可思议的看他,“天子所为,是理吗?”
这是个死结。
宋氏如果死在那场抄家灭门的惨祸里,后来人便再无言,偏她没有。
昭宁帝几经周折把人弄进宫,名正言顺册为贵嫔,还叫她生下了赵盈,后来又有了赵澈,那他同这个理字,就再沾不上半分了。
赵盈说的也对。
她始终是虞氏血脉,为昭宁帝而对她亲爹起疑心,再去调查当年真相,怎么可能呢?
赵承衍连连摇头,赵盈越发眯了眼:“皇叔又是图什么?”
“图个高兴,这答案你觉得满意吗?”
放屁。
赵盈在心里骂了他一句。
她舌尖在左侧脸颊处顶了顶,皮笑肉不笑的问他:“因为高兴所以扶持我,明知我不是赵家血脉,也可以眼看着我做皇太女,推翻你赵家江山?”
“你弄错了一件事。”
她拧眉,无声询问。
赵承衍翘着二郎腿,神情再没这么严肃认真过:“天下从来是天下人的天下,江山也本该是大齐百姓的江山。
我们赵家,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这皇位。
昔年太祖皇帝兴兵起义,于前朝窦氏而言,赵家也是乱臣贼子。
赵盈,你痴了。”
什……什么?
赵盈是真的愣住了的。
赵承衍这样的言论,算不得什么惊世骇俗,但不该是出自他口。
他是赵家最嫡支的孩子了,这皇位是从他祖宗传到他爹手里,又到了他亲哥手中的,他却说,赵家于前朝窦氏亦是乱臣贼子……?
不是她痴了,应该是赵承衍疯了。
她早知赵承衍于寻常人很不同,却实不知他不同到这地步。
“你……”
“觉得诧异?离谱?觉得我疯了?”
赵承衍显然从她一瞬间呆滞的神情看穿她心中所想:“我姓赵,身上流着赵氏的血,可这不妨碍我认为赵家没什么好人,皇帝也做不好这个皇帝,不光是他,还有他生的三个兔崽子,全都一个样。
至于你——女孩儿家或多或少目光狭隘,胸怀也不够的,就算有本事坐江山,只怕也将朝堂弄得一团糟。
但你心性纯善,与赵家兄弟皆不同。
起初我本是想着,来日你上位,做了大齐女帝,我是皇叔,摄政辅佐理所应当,有我看着,也不会太过。
后来观你诸多行事,所作所为,我才想着,其实你也用不着我来做这个摄政王。
你自己,本就可以做得很好。”
爱民如子,她是能做到的。
尽管她起初并非是忧国忧民才动此心。
赵盈喉咙滚了两下:“就因为这个?”
“但凡赵清三兄弟中有一个争气的,我都不会留你。”
他平淡的语气透着肃杀,赵盈立时拢眉:“是吗?”
兄弟不成,赵婉或是赵姝总成的,他都想当摄政王了,便不拘那姐妹俩有没有真本事。
口不对心。
“所以现在是对我彻底放了心,不想让我费心猜疑你,提防你,才有常恩王入京之事的?这算步步为营吗?”
“这不算。”赵承衍挑眉望去,“把和亲人选定成赵乃明,是因我知你不想让杜知邑搅和进来,但你没法向皇帝进言。
其次今天这番话——”他顿声,抬手,动作一气呵成,指尖指向书案方向,“那本是预备两个月后送给你的生辰礼,如果你今天不来王府走这一趟的话。”
她来了,他才知她从未对他放心。
明明她起步时依赖他良多,却绝没有信任二字可言。
“那皇叔今日言行,算交心,还是算敲打呢?”
听起来是俏皮玩笑话,但她语气过于正经了。
赵承衍嗤一声:“算敲打。”
赵盈果然笑容灿烂:“不,算交心。”
她在笑,眼神空洞无光,没有了昔日的狡黠与光芒。
虞玄来的事情,还是刺痛了她的心。
但小姑娘争强好胜,除了初时片刻,再不愿叫他瞧去分毫。
于是赵承衍催她:“该问的你问了,该说的我说了,让我清静片刻,快走吧。”
赵盈黯淡无光的眸中聚拢出三分光亮,缓缓起身,盈盈拜礼:“燕王殿下,多谢你。”
谢你的宽厚仁德,体贴谅解。
谢你未与昭宁帝沆瀣一气,朋比为奸。
更谢你——内心深处,信虞氏无辜,满门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