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修送了个人到尚书府去。

府门上当值的小厮并不认得他,他身后还跟着个姑娘。

那姑娘一身绿衣,手上抱着一把琵琶,帷帽挡住了整张脸。

“这位公子……”

“我是常恩王府的护卫,永嘉公主见过我,你去通传一声,说陆修求见,殿下自知。”

小厮狐疑一瞬,倒也不怠慢他,把人请进了倒座耳房,又倒了两杯茶水,另打发了人进府去回话。

赵盈没来迎,是宋怀雍身边的长随小厮迎出来的。

陆修好像真是个冷脸怪物,见了谁都板着一张脸,对什么都不大在意。

那小厮领着人进了府中,一路至于正堂偏厅,他进门才见赵盈与宋怀雍兄妹皆在。

赵盈一眼就看见了他身后那抹绿意,一挑眉,在陆修还没开口时先呵了声:“常恩王兄倒挺会给这姑娘找去处,这是讹上我了吗?”

那绿衣姑娘闻言肩头瑟缩下,陆修拱手作完了礼,直起身来才回道:“王爷尚未娶妃,贸然收留一个姑娘在王府只怕传出去对王爷和明姑娘都不好,想请殿下代为安置打点。”

赵盈摆手示意他闭嘴,才仔细打量起绿衣女孩儿。

帷帽是进门时就摘下的,倒懂规矩。

十七八岁的年纪,凤翔楼初见便觉得这姑娘面容清秀,只是眉宇间染有愁苦。

弹琵琶的手十指纤长,保养得还算不错。

这年纪本早该许配人家的。

“你叫什么名字?京城人?”

绿衣姑娘颔首又蹲身,再福一礼:“奴姓明,名蓉蓉,今岁十七了,家住在城北,父亲是个银匠。”

银匠靠手艺吃饭,通常来说京城中打造金银器物的手艺人日子都过得不错,怎却要女孩儿家抛头露面?

宋乐仪显然也大感意外:“你怎么会在凤翔楼弹琵琶唱曲儿?”

明蓉蓉始终低垂着头不敢抬:“只是贴补家用,一个月至多登台五次。

奴自幼练琵琶的,弹得不错,登台赚的便也多些。

起初是兄长沾上赌瘾,欠了赌坊银子,实在没法子,爹娘才放奴去登台唱曲儿的。

后来兄长戒了赌,却也掏空了家里银子,他到了该娶亲的年纪,我也年岁渐长,总要嫁人的,所以就一直这么登台了。”

赵盈眉心微动,宋乐仪也想起留雁来。

不过明蓉蓉算是幸运的。

她兄长或是一时误入歧途,好在及时止损。

明家日子艰难时,她爹娘也没想过将她卖进高门府邸为奴为婢,或是索性卖于富贵人家做妾。

女孩儿家抛头露面去戏楼登台虽然不好听,可大齐本就民风开化,京城更甚,都是平头百姓人家,也不大挑这个。

今次这么巧,她入了姜幼白的眼,却又为赵乃明所救,送到了赵盈面前来。

对明蓉蓉而言,也算是因祸得福。

赵盈叫陆修:“人我留下了,你回吧。”

陆修果然不多言,又拱手拜礼,真就头也不回的出了门去。

宋乐仪眼角一抽:“我看他比徐冽还拽。”

有些人生来就是性情冷漠的,徐冽不在此列,他只是在外表上又披上了一层保护而已。

人情冷暖他还是懂的。

回想起来,刚跟在她身边那会儿,他其实就很照顾她的情绪和心情,外人不知道罢了。

“常恩王兄为你大打出手,此事很快便会传遍京城,姜幼白长这么大也没吃过这样的亏,偏生不敢寻衅报复,过后只会把这笔账算在你的头上,所以常恩王兄才会让陆修把你送到我这里来,你明白吗?”

明蓉蓉抱着琵琶的手登时收紧,小脸儿微微发白,终于抬起了头来,迫切的望向赵盈坐着的方向:“奴晓得,这是王爷的恩德,奴铭感五内。”

唱曲儿学戏文,多少读过写书,肚子里有墨水,说起话来文绉绉的。

嗓音本就似黄鹂鸟,确实好听。

“你是想——算了,你跟我回去吧。”

宋乐仪就诶了一声,侧目问她:“这么个小美人儿,怎么不留给我?”

赵盈没好气白她一眼,也不理会,只叫明蓉蓉:“你素来喜欢绿色?”

明蓉蓉点头说是,赵盈想了须臾:“往后唤作明玉吧,你既有本家姓氏,从前在家做姑娘时你爹娘大抵也宠你,我就不拿掉你的姓氏了。

跟在我身边伺候一则规矩多,二则却也算自由。

你不是宫里**出来的丫头,往后我便是回宫小住你也不必跟着,留在司隶院后宅院里,若想回家去住也无不可。

平日里要是想家了,告诉书夏知道,也可回去看看。

你要是想留在尚书府也不是不成,不过大概不能时常回家去。”

她这才转头看向宋乐仪:“人家本不是要卖与谁家做丫头的,倒弄得骨肉分离吗?”

宋乐仪便掩唇笑,只与宋怀雍调侃她:“我们永嘉殿下倒成了人美心善的大善人,大哥快听听。”

“我原就是人美心善。”赵盈也随着她笑起来,叫了书夏,“我过会儿要去一趟燕王府,你先领明玉回去。

她是好人家的女孩儿,也不算卖身到我跟前为奴为婢,你安排些轻省的活儿给她做,把我跟前的规矩说给她听,好好教教她,告诉底下的人不许轻慢欺负她。”

书夏往明玉身边儿站着,一面应下来,等赵盈话音落下才问了句:“她的例银也叫奴婢看着安排吗?”

“照着我屋里伺候二等宫娥的例拨给她,这个银子我自己出。”她说着眼角余光又扫过明玉,目之所及,明玉满脸感激,她笑了笑,“她既刚来,你回去取五两银子赏她,再吩咐人给她裁新衣打两套首饰,也比照着妙珠她们几个的例,余下的你看着安排吧。”

明玉扑通跪下去,连着磕了好几个头,嘴里说的全是谢赵盈恩德的话,直到书夏拉了她起身,领她出门,她那份儿激动都没完全收起来。

宋怀雍点着扶手望向门口,绿衣身影彻底看不见,他才问赵盈:“去扬州府的途中遇见魏氏时,还着意让杜三去查她身家底细,怎么常恩王爷送来一个戏楼中随手救下的姑娘,你又这样高看起来?”

“她就是京城人士,难道我在京中也怕人塞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到我身边算计我?”

赵盈松了口气,把自己整个窝在官帽椅里:“就算她是姜家安排的人,就算姜承德是算准了我人美心善必定收留她,她一个小丫头,还能在司隶院的后宅院掀起多大风浪不成?”

人家还比她大了三岁呢,一口一个小丫头的。

宋怀雍摇了摇头:“那你自己做主吧,你一会儿要去燕王府,我就不陪你坐着了。”

他瞧着倒有些着急的样儿,说完了提步就往外走,赵盈都还没来得及开口叫住他,他人就出了门去。

她眼睛闪了闪:“表哥这么急着做什么去?”

宋乐仪也摇头说不知:“这几天都忙的不行,娘前两日就念叨,说他一天到晚不着家,就是衙门里下了职也不回家来,至晚方归,也不知道忙活什么。”

·

赵盈说赵乃明在凤翔楼英雄救美的事情至多半日便会传遍京城,这话一点也没错。

至少赵承衍待在王府内,就已经知晓此事了。

赵盈却更笃定赵承衍手底下不知有多少“眼睛”。

他把自己闷在燕王府,却有人在外替他探听消息。

她晃着脚尖儿,裙摆被踢起来,绛紫的裙摆动起来,料子直直垂下来,显得她欢快不少。

赵承衍横过去一眼:“坐也没个坐样。”

赵盈咦了声:“怎么皇叔现在也这样拘着人谈规矩吗?”

“你想说什么?”

阴阳怪气的。

赵盈脚上的动作就收住了:“想跟皇叔聊聊常恩王兄。”

“你既在凤翔楼见过了他,不就知道我与他书信往来之事了?还想问什么?”赵承衍收回目光后就没再看过赵盈一眼,他倒没事人一般,大大方方承认,坦坦****继续作他的画。

赵盈冷眼瞧着,他笔势极稳。

这种被人攥在手心里算着走的感觉真让人不爽。

快一年了,刚住进燕王府时是这种感觉,现如今竟还是。

她好几个月不怎么与赵承衍往来,遇事也少与他提,却还是被赵承衍一算一个准。

至少在赵乃明这件事上,她走在赵承衍算好的路上,每一步都没逃出赵承衍的手掌心。

赵盈眯了眼,脸色也冷了下来:“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皇叔这样好的本事,怎么不教教侄女?”

“你也不差,用不着我教。”赵承衍最后一笔收了,狼毫置回笔架上,取印盖章落下,才抬头又招手叫她,“来。”

赵盈默了片刻,还是站起了身,往他书桌旁踱去。

这幅画——她母亲!

眉眼柔情,立于红梅下,远处手上捧着雪球的小人儿……是她?

赵盈愕然。

赵承衍却笑了:“觉得我会算计你?”

她猛然侧目,赵承衍触及她那样的目光,笑意愈浓:“来的路上是不是一直在想,我为什么帮你创建司隶院呢?我又为什么在朝中为你说了这么多的话,做了这么多的事呢?

我明明有能力全身而退,作壁上观。

运筹帷幄之中,朝堂上这一滩浑水本该一滴都沾不上我的身。

我究竟图什么呢?

你所谋划的一切我都知道,所以我从一开始是不是就为了拿住你的把柄呢?

而今你苦心经营,到头来会不会为他人做嫁衣?”

什么他人,分明就只有他。

赵盈面色铁青:“我刚才就有这种感觉,被皇叔牵着鼻子走,果然。

我自诩聪敏,精于钻营,论揣度人性,审时度势,借力打力,无论何种我都不输人。

唯独赢不了皇叔。”

“你怎知我想和你打擂台?”赵承衍点着画卷最下端,此时墨迹还没干透,他指尖是虚空点向画中人的。

赵盈顺势望去,那是她自己。

这场景她自己其实都不记得了。

母亲何时站在红梅下看她团雪球?

满目柔情望着的人却又不是她。

“皇叔算准了我会来,这画非一日能成,常恩王兄入京前你就在准备了吧?”

赵承衍说是,又说不是:“准备得很早,为的却并非赵乃明入京一事。

赵盈,这一年以来,你是不是时常对我心生防备?”

赵盈的沉默代表着什么,他清楚。

于是轻笑:“我应该叫你虞盈,你自己是不是知道这件事?”

赵盈自入燕王府就紧绷着的那根弦此时嘣的一声,断裂开来。

她听见自己近乎僵硬的声音,偏生那样阴鸷,杀意四起:“你说什么?”

“皇帝御极之初,平诸王之乱,原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浙江都指挥使司二品指挥使虞玄来因附逆罪被五马分尸,满门抄斩。”

赵承衍的声音更是清冷的:“自你掌管司隶院以来,六部案卷你皆翻阅过,应该知道,皇帝御极之初雷霆手腕,诸王不必说,与之合谋的军中将领,身首异处,那叫成王败寇。

但因附逆罪而被五马分尸的,你不妨再去翻翻旧档,除了虞玄来,看看还能不能找出第二个来。”

赵盈如遭雷击!

她的出身她清楚,赵承衍说她本该姓虞,那被昭宁帝五马分尸的虞玄来——

她浑身汗毛几乎倒立起来,下意识连退三五步:“既是附逆,如何发落都不为……”

赵承衍目光如炬,那个过字她再说不出口。

那应该是她生身之父,她怎么能!

掩在袖下的手死死攥着:“皇叔牛头不对马嘴,扯出这旧年……”

“你的母妃,皇帝的宋贵嫔,原是虞府当家主母,昔年父皇在世,这桩婚事,是他亲赐的。”

赵盈的小脸登时煞白。

她抿紧了唇角,却一言不发。

她不敢开口。

这是她心底藏得最深的秘密。

赵承衍说的有鼻子有眼,究竟是真正的知情人,还是在诈她?

她目光又追随那幅画而去。

所以母亲眉眼间的柔情,都是在追忆父亲吧?

鸾凤和鸣,她本该有个极幸福的家。

那种恨意从自脚底蔓延,也从头顶灌溉而下,最后汇聚在胸腔里。

她疼弯了腰。

赵承衍一惊,踱步而来,一把把人捞起来,三五步将她带到官帽椅上去:“要传太医?”

赵盈攥了他袖口没撒手。

赵承衍拧眉,就听见她如千年寒冰般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包围上来。

“说下去。”

最简单不过的三个字,他心下一沉:“你自己是何时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