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燕王府出来赵盈没想回尚书府去。
身世秘密被揭开,她两世为人却第一次知晓自己出身何处,父姓名谁。
烈阳当空,她仍觉得冷。
恍惚之间连车都未曾登,一路晃晃悠悠的,是走回司隶院去的。
一概人不愿见,伺候的宫娥也不肯叫她们近身。
大抵是她脸色不好,或是精神恍惚吓着了谁,有人去回了周衍。
周衍递话进来说想见她,她却把自己扔进架子**,裹紧锦被,什么话都没说。
挥春怕极了,想上前去问,书夏拉住了人一个劲儿摇头,拽着她从内室退出去,顺道打发了周衍派来递话的人。
赵盈做了场梦。
一半美梦,一半噩梦。
梦里红梅树下的场景是陌生的,有个男人身披铠甲,手持长枪。
她看不清男人的脸,而那双手上的老茧却那样清晰。
常年征战,杀伐果决,他的手从来是持刀持枪,杀人沾血的,偏生拥在锦衣华服的妇人肩头时,又那样小心仔细,生怕手上力道大了,会碰伤谁。
远处小女孩儿手上团了两个雪球,两条小短腿前后交叠,踩着皑皑白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跑不快,笑的极甜。
她嘴里叫着爹爹,一个雪球丢出去,自己抡圆了胳膊使劲儿大了,先把自己带翻了。
美妇人低呼,男人也疾步而来,口中叫的是元元。
可男人的手没能托住小女孩儿的身子,那女孩儿跌倒的瞬间身形变大,长成了二十五六岁的模样。
只是,有些惨。
她身上都是血,不知从何处来的,后来有个人抱了一堆什么东西仍在她身边。
她挣扎着去看,先是一只手,一条腿,后来看见半个身子。
她痛哭起来,撕心裂肺的喊爹爹——
“爹爹——”
蜷缩成虾状的人猛然翻身坐起来。
赵盈惊魂未定,一抬手,鬓边全是汗,脸上也全是泪。
梦魇了。
她压着太阳穴揉两把,心口也突突的。
原来四下无人时,她是想念亲爹的。
屋外挥春和书夏听见动静匆匆进来,赵盈早擦干了泪痕。
丫头见她发丝散落,眼神空洞,对视一眼,显然她那一声近乎惨烈的爹爹她二人都听见了。
挥春没敢吭声,怕说错话惹了她。
书夏去拧了条干净的帕子,一面往床边挪去:“公主是想皇上了吗?”
他也配?
赵盈接了帕子,擦了擦脸:“没什么,现在什么时辰?”
“这会儿还不到申时,公主要什么?”
赵盈收拾了心情,换了身干净衣服,重叫丫头上了精致妆容,出门的时候又是那个高贵不可方物的大公主。
杜知邑没料着她这时辰会摸到银号来,而平日她也的确没到银号找过他。
他生意做的大,分布又广,大齐境内银号开了二十六家,光是京城里就有两家。
有些是外人知道的,有些是外人不晓得乃是他杜知邑名下产业的。
为着赵盈素日不会来,银号根本没准备她爱吃的茶。
杜知邑挠了挠后脑勺:“殿下吃云雾茶吗?这儿没备着殿下爱吃的……”
“我不是来吃茶的。”她叫挥春和书夏退出去,还特意吩咐退远些。
丫头从来都听话,根本不多待,掖着手福了礼就往外走。
房门被关上,只剩下杜知邑和她大眼对小眼。
杜知邑观她面色神情,根本看不出端倪,心下便更狐疑:“殿下这是怎么了?”
“有件事要你去查,很急。”赵盈似乎是为了证明她真的很急,又补了两句,“去了云逸楼听他们说你今日在银号点账,才找过来的。”
怪不得会摸到这儿来。
杜知邑敛去笑,也严肃起来:“殿下要我去调查何事?”
“父皇御极之初,大肆屠戮兄弟手足,昔年颖王兴兵起事,后来事败,颖王府一众属官悉数问斩,与颖王往来频繁的朝臣也没有能幸免的。
但只有时任浙江都指挥使的虞指挥使以附逆罪被处极刑,五马分尸,满门抄斩,夷灭三族,此事你可知?”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今上刚登基那会儿他还是个小孩子,算下来咿呀学语,根本都还不懂事,他怎么会知道。
这些事即便是后来人也少有提及。
众人都知道今上不似先帝仁善,谁敢把他屠戮手足之事挂在嘴边?
何况是附逆成奸,被处极刑之人。
故而杜知邑摇头:“但我知道虞家,这位指挥使大人,是出自那个虞家吗?”
赵盈说是:“虞指挥使出事后,虞氏先祖明国公爵位被褫夺,牌位也撤出了太庙功德祠。”
杜知邑皱起眉来:“殿下怎么突然提起此事?”
要怎么开口,来的路上赵盈就已经想好的。
“我今天去了一趟燕王府,是皇叔提起陈年旧事,说当年虞指挥使的附逆罪恐怕大有文章。”赵盈面不改色的扯谎,“只是时隔数年,皇叔彼时也年幼不知事,后来此事成了父皇心中禁忌,朝中无人敢提起。
所以这么多年他心里虽疑惑,却也没下手调查过。
今次柔然与北国勾结,左右夹击,战事虽了,朝中或有内奸一事可没过去。
皇叔说柔然突然遣和亲使团入京,且还是在徐冽斩杀柔然前锋大将之时就动了此念,更证明朝中有奸细。
若要从二十多年前的事算起,玉堂琴去朝,虞氏蒙难,至如今柔然必格勒可汗行事诡谲,凡此种种,无不令人心惊。”
杜知邑就明白了:“殿下想让我去查虞指挥使的附逆案?”
但他面露危难之色,没等赵盈回答,就又说道:“这案子过去了快二十年,何况当年咱们都不是当事人,知道的太少了,就算要查,也只怕无从查起。
何况皇上他……”
他声音戛然而止。
这才是最要紧的。
赵盈面色如常:“你接着说。”
杜知邑眉心又一拢:“此事至今只怕仍是皇上的心头恨。虞氏满门忠烈,世代为国效忠,自虞氏先祖明国公起,至虞指挥使,开疆拓土,固守河山,虞氏之功,功在社稷,放眼大齐武将世家,再没有谁家可与虞氏相提并论。
但这样的人家,最后却成了党附颖王的逆臣贼子。
殿下,皇上是东宫储君,登位登的是名正言顺,当初那些起兵造反之人,都是乱臣贼子,妄图弑君篡位。
虞氏即便真的是遭人构陷……那赫赫扬扬的一座将府,若无人首肯授意,恐怕也没那么轻易就构陷得了的。”
赵盈双眼一闭。
那种恨意,寒意,又席卷而来。
她不欲也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分毫。
她必须要控制住。
这样的道理,何须杜知邑来告诉她?
她就是因为想明白,才来找他。
赵承衍没敢说的太仔细,多半也为此。
她虞家清清白白,是毁在昭宁帝这畜生手里的。
而她要的,只是一个真相——她身为虞氏女,一定要知道昭宁帝是如何丧心病狂毁了她的家族,害死她的族人的!
“你说的,我知道。”
杜知邑愣怔:“殿下?”
他试探着叫了她一声,见她无动于衷,脸色微变:“若虞氏不是清白,虞指挥使真的附……”
“皇叔说!”她咬了牙,“他信虞家忠贞。”
燕王信有个屁用啊!
杜知邑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他见燕王次数不多,可观燕王素日行事,他为什么会跟赵盈说这些?
就算怀疑朝中内鬼自二十多年前就步步为营,至如今可于朝中翻云覆雨,但也委实没必要说什么虞氏忠贞。
天下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事情太多了,谁敢保证虞玄来当年真的没有党附谋逆呢?
这话真不像燕王说的。
但赵盈这样言辞凿凿……
杜知邑没跟她抬杠:“好,燕王既说虞家忠贞,虞指挥使忠贞,那便算虞氏是被人陷害的。殿下,我的话,您真的听进去了吗?
不说此事有多难查,就算真查出蛛丝马迹,您又想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虞家之祸,祸起天子。
谁敢逼着天子认错?
何况是昭宁帝这样的暴戾之君。
“我没想怎么办,但事情都是一件一件查的。”赵盈捏着眉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玉堂琴的事我不想管了,也懒得查了,他心里多半有数只是不肯说。
此次战火纷纭,好不容易才平息,柔然又送了嫡公主和亲,朝中有内鬼,现在也查不了,且我总觉得孙长仲说的孙其书房里那个暗格,或与此事有关,便可再等上一等。
所以,只剩下虞氏之祸。”
合着他说了这么多,全是白费口舌的吗?
杜知邑知她性情。
她必是打定了主意才来银号找他,还这般急切。
只是赵盈……
“殿下到底是想知道真相,还是想知道幕后主使之人?”
这话问的真妙啊。
幕后主使之人,只能是昭宁帝。
赵盈皮笑肉不笑,斜去一眼:“查到真相,不就知道了主使之人?你这话问的好痴,这原是一回事。”
就算是昭宁帝,她也要查。
杜知邑心口一紧:“就只怕我能力有限,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可以去问皇叔,或者……”她声音渐次弱下去,“去问我舅舅。”
谁?
宋尚书?
杜知邑心下一凛:“宋尚书知道?”
“或许知道吧,不过别说是我让你调查,你自己寻个由头遮掩过去,不要让舅舅为我担心,记住了吗?”
她究竟在隐瞒什么。
杜知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刻也没挪开,一面说好,一面叹了声:“我前两日得了些安神香,一个朋友自己研制,效果比外面卖的要好,送了我不少,晚些时候我让人给殿下送去些吧。”
她心神不宁他还是看得出的。
赵盈挑眉:“行,朝中事多,我也觉得近来不得安眠,你有心了。”
他当然有心。
事情交代完,赵盈就不想跟他多待,没办法,谁让他眼毒心明的。
她起了身,又想起什么:“派人给徐冽送个信,伤要是养的差不多就回来吧,京中名医多,别在那穷乡僻壤苦养了。”
也不知她又想做什么。
杜知邑早随着她动作起了身,把她交代的事情全都应下来,送着她出门。
赵盈人出了门后驻足回头看他:“你知道我表哥最近在忙什么吗?”
杜知邑明显怔了一瞬的,他眉眼间的迟疑也没能逃过赵盈的眼,可偏偏他摇头说不知。
“是吗?”
她声儿肃冷着,笑了下,说好:“那就不知吧。”
显然他知道,但答应了表哥不与人说,她之前不住尚书府,不知道表哥成天忙的不着家,所以没问过。
现在知道了,问到他脸上,他本心不想骗他,可有诺在先,所以方才迟疑了。
她最烦别人在她面前装神弄鬼的样子。
只是事情出在她表哥身上,又气不起来。
出了银号,赵盈由衷感慨,天下真有巧事——
杜知邑的银号斜对面就有一家金铺,铺子里的老师傅手艺好,价格公道,门面不大但生意向来不错,而且还能自己动手打金银器,就算是从没做过,老师傅从旁指点,若要送人,心意最重,当然前提是你价钱给得足,有那个底气支撑你浪费人家的金银料。
赵盈从没在她表哥脸上看到过那样的神情——满足而又幸福,还有些眷恋。
宋怀雍当然看见了她,下意识把手上的锦盒往身后藏。
赵盈彻底黑了脸,提步过去。
挥春和书夏又对视一眼,还是决定远远地跟着,眼下别跟得太紧比较好,毕竟宋家表少爷显然有秘密的呀。
“元元,你怎么在这儿?”
宋怀雍的笑都是生硬且尴尬的。
赵盈往身后一指,是杜知邑那家银号:“我在这儿不奇怪,表哥在这儿才奇怪吧?”
她眼睛落在他身后:“表哥藏了什么好东西,是怕我抢去吗?”
宋怀雍头皮登时炸了:“你都看见了?”
废话,她又不是瞎子。
她耐着性子:“我找个地方请表哥喝茶?还是咱们回家跟舅舅舅母说?”
“别——”宋怀雍急拦她一句,“好元元,你当没看见成吗?”
赵盈面色铁青:“表哥!你这些天忙的不着家,一天到晚见不着人,舅母和表姐很担心你,又不敢问你,你到底在忙些什么?你跑到这金铺干嘛来的?手里的东西——”
她越说脑子里越清明起来:“你每天至晚方归,是下了职到这儿来练手,忙了这些天,今日打成了东西,拿来送姑娘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