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办事处里的大巴车一辆接着一辆驶出大门。

此时天还未亮,整个城市还在沉睡,街道上寂静无人,偶尔路过转角时也会看到早起散步的人们和商贩,看起来一切如常,也应该是一切如常。

暴动发生在边境,达木赞市区并未受到一点影响,虽然新闻每天都在播,但他们一点不觉得害怕,这个国家仿佛已经习惯了在风声鹤唳朝不保夕的周围里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只要战火不蔓延到他们面前,便没什么能让他们惊慌失措,他们还依旧过着他们最普通的生活。

一路上畅通无阻,但机场里跟街道上完全是两个世界。

达木赞机场虽然小且条件有限,但毕竟也算是这里唯一的机场,想要出去也只能走这里。机场里几乎是前所未有的人潮拥挤,出境口排了一条长长的队伍,折腾了快三个小时,最后白屿和顾逢晟才总算目送着员工们都上了飞机。

再转身时,顾逢晟松了一口气。

自昨晚起一直紧紧绷在他脑袋上的一根弦儿,到这一刻终于松了下来。

他有点无力,转身时找了个座位坐下来。

“宋慕听我说你停了项目,这会儿也忙着带人回国呢,我说你怎么突然想通了?一星期前我苦口婆心的跟你说那么多次你都不理会,昨晚突然通知吓得我以为你怎么了呢!”

机场里人满为患,顾逢晟位置旁边还坐着人,到处都挤得满满当当,白屿没地儿可坐,只能双手叉腰站在他对面。他想问一个答案,也是心里真有不安,达木赞越发平静,他就越觉得异常。

顾逢晟一夜没睡头痛欲裂,坚持着送完人可算能歇下来,周围聒噪也就算了,偏偏白屿也很话多,一个又一个问题像他抛了过来,想不回答都不成。

他缓了一会儿,伸手支住额头,“边境那边恐怕要出事,我前几天是一直没想好,昨天被昱宁一提醒这才下了决定。”

“合着撤离这事儿是你老婆决定的?”

白屿再度开口,语气里却多了几分轻笑。

他想着自己之前说了那么多次顾逢晟都无动于衷,眼下他老婆的一句话就能让他这般动员,人和人之前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你不知道,她之前是一名外交官,在达木赞工作了整整四年,连她都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保证员工们的安全,我再怎么犹豫也不能再犹豫下去了。”

顾逢晟对这个项目颇有眷恋,左不过也是因为从前沈昱宁在此工作的缘故,她回国后都能想着这里的贫穷,那他也想为这个她曾经生活过的土地做一点事情,无论是之前建造的医院还是现在不得不停止的医疗中心,他愿意把大量的时间精力和物力都用在这里,究其原因,只是他真心希望这里终有一天能变得更好。

既然能在灾难后重建,亦能在风雨中屹立不倒。

当然,人无论怎么强大都是抵不过天意的。

办事处里只剩下五个管理层的人员和两名保卫科的警卫,顾逢晟没跟着员工一起走是因为办事处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料理,而他们也有两位还在生病的员工在当地的中国医院住院,不能抛下任何一个人,所以剩下的这些就成了坚守在岗位最后的人们了。

顾逢晟和白屿从机场回来时已经到了中午,食堂里没剩下一个人,只有仓库里还存放着很多的物资。

沈昱宁不怎么会做饭,想着现在时间比较紧张所以打算给大家煮方便面,整个办事处只剩下他们十个人,饮食解决起来倒也容易,只不过大家吃起饭时,每张脸上的表情都十分严峻。

最后,还是顾逢晟先开了口。

“下午我去见一下达木赞这边的项目负责人,商讨一下违约的事。”

昨晚他给国内通知的时候也跟这边商务部的人说了一下,不管怎么说,现在都算是华清中途停了项目,按照协议约定,这些责任都是必须承担的,已经走到这步,就算金额再怎么巨大也只能如此了。

办事处空空****,仅剩的这些人也死气沉沉。

可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达木赞的局势紧张到来不及让他们反应。

下午两点,随着达木赞总统病重入院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声枪响率先划破天空,与此同时,达木赞市区内发生恐怖袭击事件,叛军的武装力量已经从边境渗透到市中,反叛军前进的速度前所未有,封锁了城镇大大小小的道路,飞机跑道第一时间被炸毁。

政府军很快反击,但寡不敌众,市区内陷入混战,商铺里的东西被抢劫一空,大街小巷都在交火,各处建筑接连被炸毁。

还不到半小时,办事处外的枪炮声不绝于耳。

沈昱宁反应最快,她对这样的声音太过敏感,几乎是本能驱使着她保持冷静,将在场的人一一分工。

很快,办事处的大门被彻底关上,并且还搬了重物在后面死死顶住。

“从现在开始,咱们轮流看住大门,不能让任何人进来。”

危险尽在咫尺,顾逢晟交代了在场的人员,拿出手机准备打给大使馆。他脚步虚浮,往前走两步好像都要不稳。

沈昱宁看他拿出手机便能猜想到他要干什么,于是直接上前夺过手机。

“这会儿大使馆的电话肯定都打爆了,接不通的!”

她的手碰到他的,却突然发现他手背温度滚烫,沈昱宁以为是错觉,于是再度触碰,试探性的去摸了摸他的额头。

顾逢晟身上的温度简直骇人,到处都烫得像枚火炭。

“你发烧了?”

她竭力保持冷静,跟自己对比过后又反复摸了他几遍,最后确认无疑,他真的高烧了!

沈昱宁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可到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她急忙去卷他的衣袖,仔细检查手臂和露在外面的肌肤,神色慌张的问:“你有没有被蚊子叮到?有没有?”

顾逢晟防范意识一直都很强,来的这些日子一直在穿长袖长裤,随身携带驱蚊水,就连每晚睡觉前也都小心翼翼的检查卧室里有没有蚊子,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再安全了。

可突然发烧,他自己也开始怀疑起来。

“你说话啊顾逢晟,到底有没有?”

沈昱宁急切地看向他,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慌张,她在外这么多年,见过不少死于疟疾的人,这种病因人而异,一旦病情严重便是在世华佗也无力回天。

“我没事,宿舍里有感冒药我去吃点。”

顾逢晟不想在这种时刻还让大家为他担心,一直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到了现在,他早晨到机场时就觉得全身发冷,那时候他隐约就猜到了。

这病有潜伏期,他也说不好是上次来还是这次。

刚开始的时候他没在意,只是浑身乏力,关节不适,有时候也会想吐,强烈的身体不适感很快提醒他这绝不是普通的感冒。

沈昱宁跟着顾逢晟进了屋,她几乎心急如焚,可为了顾逢晟她还是不得不镇静下来,把药找好拿出来,接了杯温水递给他。

看他吃完药,她又把他外衣和脱掉让他休息。

他一夜未合眼,眼角生了些红血丝,如今因为发烧脸色发白,整张脸看起来没有一点血色,她也是在这时候才发现,他这几天是肉眼可见的消瘦了。

“我没事的,你别这么紧张,就算是疟疾,也没事。”

沈昱宁给他盖上被子时,顾逢晟伸手拉住了她的,看着她在床前照顾,心下愧疚,但还想着安慰她。

“反正这辈子我已经娶了你,对我来说已经没有遗憾了。”

就算让他现在死去,他也是心满意足的,想着想着,顾逢晟嘴角的弧度更甚。

“你别说胡话了,我是要跟你白头偕老的,我们还没有办婚礼呢,回去之后咱们就办好不好?”

沈昱宁急忙打断他,感受着他身体越来越高的温度,起身去拿湿毛巾为他擦身。

两个小时后,顾逢晟开始出汗退烧。

沈昱宁一直陪在他身边,把毛巾洗了数次为他擦汗。

大使馆那边来了消息,让他们先待在办事处,交战区在市区,港口这边还算安全,国家已经开始商议撤侨事宜,不久后便会把所有人群都聚集到那里。

“您一定要顾好自己的身体,等我们过去。”

“好。”

程宣最后在电话里嘱咐她一定不要出去,沈昱宁答应了。

……

晚上六点,顾逢晟突然开始发烧,高烧不退,甚至开始昏睡。

沈昱宁顾不得什么了,就算外面大街小巷都在交火她也必须要带顾逢晟去医院。

白屿也是真着急,情急之下找了办事处里有点功夫的保安开车,他拿了几根电棍坐在副驾驶,胆战心惊也心急如焚,怕顾逢晟有什么意外,所以不顾一切往前走。在战火硝烟,枪声四起的街道上一路疾驰,每过一个路口,他都要机警敏锐地看向周围。

高烧已经令顾逢晟神志不清,他开始断断续续的抽搐,沈昱宁抱着他坐在后座,将他放平躺在她怀里,这一次,流泪的人变成了她。

“顾逢晟,你得醒着。”

“你看看我,我们马上就要到医院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车窗外是交战过后的建筑残骸,街道上还有浓烟,她不受控制手微微发抖,一遍又一遍用湿毛巾在他额间擦拭降温。

他躺在她腿上,沈昱宁在他眼中成了一个朦胧的影子,怎么看也看不清,车速又快又颠,偶尔还能听到零星枪声,黑暗中,顾逢晟听到她的抽泣声,颤颤巍巍去摸她的脸。

沈昱宁紧紧地抱着顾逢晟,感受着他身上透过布料传到她这边火烤一样的温度,慌张到了极点,有那么几个瞬间,她不止控制不住手的应激反应,就连心里也在发抖。

顾逢晟可能也清醒过来,嘴里不停地说着她听不清的话,声音极小。

沈昱宁俯下身,靠近,他断断续续不成句的话,都是在叫她不要哭。

幸好一路上还算安全,或许也是因为车子上贴着显眼的红旗,到医院时,白屿松了一口气。

这家医院是华清出资建造的,医生们都认识顾逢晟,看到他那一瞬间后都到了跟前。疟疾需要静脉抽血检验,证实之后才能用药物治疗,但顾逢晟高热不止,医生们只能先用退烧药降温。

20 分钟后,血液检测出了结果,是疟疾。

医生们又是一番用药,最后将顾逢晟安置在病房。

时间过去,天也渐渐黑了,街道上突然静谧下来,那些人仿佛想要因黑夜而休战。 沈昱宁不知疲倦,寸步不离地守在顾逢晟跟前。

她突然想起自己那年溜回京平,半夜跑到医院偷偷看刚做完手术的他,明熙当时让她直接就此说开误会,留在京平,她那时说自己只是看他是否平安。

只要他平安,她就心安。

年少时,沈昱宁总觉得天高地宽,情情爱爱应该放在梦想后面,可现在经历过生死,也经历过战乱,再让她选一次,她的答案应该会变了。

她要顾逢晟平平安安的活,这比她的梦想还要重要。

因为那个梦的最初,是因他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