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顾逢晟的病有了好转。

沈昱宁衣不解带在他身旁,悬着的那颗心一直到他退烧清醒过来后这才稍稍放了下来。

在这天,她更深切的理解了患难与共这个成语。

早晨六点,达木赞的晨光透过玻璃打到病房里,医生们刚结束夜班,走廊里时不时传来脚步声。他醒过来的第一眼,便是看到沈昱宁靠在床边,她太累了,眼皮沉到睁不开眼,得到他没事的消息,这才能小小打会儿盹。

晨曦映到她额间,阳光把她的头发照耀得变了颜色,顾逢晟伸手,轻轻拂上她微乱的头发。

爱是时常心疼愧疚,到这时候,他仍然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她。

沈昱宁睡眠很轻,察觉到他的动作后立刻睁开眼,机警敏锐地看向四周,确认无事后,这才看向顾逢晟。

“怎么样,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她问完后又伸出手去试他的额头,伸到一半很快被他截住,顾逢晟笑着,轻声道:“我很好,不觉得难受。”

或许是打了针的缘故,他现在觉得有力气了很多,身上也少了昨天轻飘飘的感觉。疟疾因人而异,也因体质强弱所以反应不同,顾逢晟刚感染来势汹汹,但因为体质不错,稍加用药便能平稳很多。

他自己也能感觉到,好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医生说要肌肉注射五天青蒿素,嘱咐你多喝水。”

沈昱宁对疟疾始终是恐惧的,她曾亲眼见过病情加重不治而亡的人,十分警惕,给他量了次体温又叫来医生,医生仔细检查过后直言好好休息坚持用药就会没事,她这才真的放下心来。

“顾先生吉人天相,昨夜凶险但是已经过来了,您可以放心了。”

医生是国内京平第一医院驻外十年的专家,跟沈昱宁是旧识,看出她眼中的不安后又开口宽慰道。

“听您这话我就放心了,还要谢谢您这一晚的精心照料,您也辛苦了!”

昨夜事出紧急,哪有时间留给她感谢叙旧,这会儿顾逢晟脱离危险,她如释重负,看着眼前的人,连连感谢。

沈昱宁话音刚落,白屿步履匆匆走了进来,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个身穿西装的年轻男人。

一进门,直接走到沈昱宁跟前。

“我是领保中心的,接到上级命令带你们撤离。”

“现在所有人都跟我离开,包括医疗人员,这里随时都有可能被炸毁。”

男人面色严峻,连自我介绍都忘了说,交代完重点后让医生们赶紧去收拾东西,就连还在住院的病人也都要尽快撤离。

沈昱宁刚想问他的名字,下一秒,他看向沈昱宁。

“程宣他,牺牲了。”

男人强忍着情绪,试图避开她错愕呆滞的目光。

“现在使馆里分不开人手,吴大使让我先带你们到华清办事处,那里离港口近,等所有人聚集后就能撤离。”

他语气冷静,一字一句跟她解释。

可她站在对面,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耳边仅剩下的,便是方才他说的那句。

程宣牺牲了。

这怎么会,他是她见过最有天分的人,他又聪明又机灵,他怎么会?

沈昱宁如同五雷轰顶,整个人都被劈中了。

“怎么牺牲的?”

她开口,嗓子却哑了,连带着问出的话,也都带了哭腔。

她这话一说出来,击溃了他心里的最后一道线,男人低下头,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

“边境,边境那有几个去义诊的医生被困在山上,我们两个去带他们回来,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前面为我们查看安全,不曾想遇到流弹就……”

他断断续续,悲痛不言而喻。

沈昱宁听到最后,泪水也在不经意时肆虐而出。

顾逢晟闻言,急忙下床到她跟前,他脚步虚浮,用手在她身后拥住,想要用这样的方式给她力量。

她恢复冷静,没有时间留给他们伤心难过,叛军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再次发动攻击,这场政变毫无疑问会成为达木赞史上规模最大的暴动。

大使馆离医院不远,只隔了两条弯弯曲曲的街道,路程很短,原本可以自行集中赶到大使馆,但这些外派的医生们都格外重要,医院附近的信号塔被炸毁联系不上,他们只能亲自派人来接医院里还没来得及撤离的人。

大使馆找来了两辆大巴车,除了医院里的十五名医生护士和四名患者,还有使馆里先聚集的七十多人一起撤离到办事处。沈昱宁熟悉路况,她们的车自发在前当其导航,众人提心吊胆,一路上回望数次,最后平安抵达时都松了一口气。

撤侨的军舰停在帕那湾港口,十年前,这里是中方出资援助的,华清的办事处离港口非常近,这里自然而然成为撤侨暂驻的营地。

顾逢晟下了车就叫人帮忙,把所有已经空无一物的员工宿舍重新整理,又将所有贮存的蔬菜和食物拿出来为这些等待撤离的人员吃。

半天过去,办事处成了有模有样的营地。有人做饭有人收拾,院内一切都井然有序。

使馆里的人将人一批一批送到这里,当然,也有接到消息后自发想办法赶来的公民。此时,达木赞市区已经已经混乱不堪,各国使馆陆续宣布撤离,很多建筑物的玻璃也被炸毁。尽管这样,使馆里能用的人几乎都用上了,达木赞还有剩下的人没能接到消息,他们必须将所有人一个不落带回撤离。

吴大使一把年纪又有遗传性心脏病,因为商讨撤侨事宜忙得一天一夜没有休息,连饭也顾不上吃,最后是被人强制摁在了办事处休息。

众人打完饭休息后,顾逢晟盛了一份送到他面前。

吴大使坐在塑料凳上,见到办事处里这番场景,称赞顾逢晟有一颗仁心。

“你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顾逢晟却说这时候无论是谁都会这样做,一切都要率先紧着撤离的人,华清责无旁贷,有责任有义务。

“战乱下,所有的项目可以说都泡汤了,你这趟损失惨重,会后悔吗?”

他笑了笑,目光坚定:“我从不后悔。只要是能帮到人,无所谓价值,也无所谓后不后悔。”

顾逢晟发自内心觉得,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当然,他也觉得虽然现在这个项目没能进行,可未来说不定还会有机会再来。

大使吃了两口饭后抬眼看着他,也想起来一些往事。

“你们两个倒真是很像。”

“小沈来这的第一年,我一次都没派她出过任务,她就在使馆里做日常工作,一个三等秘书被我当后勤使唤,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下去了,跑到办公室来找我,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发脾气。”

“这丫头算是我看着她长大的,沈老先生对我有提携之恩,老人家临出国前交代我让我保护好她,你说我怎能不答应?”

“她一个姑娘来到这已经是旷古未闻,我又怎么能让她的家人为此担忧,可她却犟的很,后来的几次危险任务,都是她自发去的,这丫头豁达,每次出任务都在我们面前插科打诨的写好遗书,她生病这事我也挺愧疚的,但我们没有选择,作为一名外交官,这是使命也是职责。”

吴大使感慨万千,跟顾逢晟说完这些往事时,沈昱宁在搭建的临时篷里忙得像个陀螺,没闲下来一会儿,她做饭帮不上忙,就帮着包扎伤口,满营地查看受伤的人,期间有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孩子吃不上奶一直哭,她又从厨房找了些米汤送过来,喂着孩子一点点喝下去。

大使馆这些人习惯性称她沈参,叫她时也总是突然反应过来不对。沈昱宁只是笑笑,隔着满地的人群,内心竟然前所未有的坚定。她甚至来不及对那些枪声恐惧,心里的唯一一个念头,也只是保护好所有人。

顾逢晟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为她骄傲。

下午一点,达木赞上空被轮番轰炸。

所有人躲在办事处的地下室里,听着外面几近癫狂的战火轰鸣,只期待着还没赶来的人们能安全到达。

但很快,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宋慕和她手下的几个员工还在市区外的坎瓦村部,一直没能联系上所以没人知道她滞留在达木赞,她几经波折打来求救电话,电话接通不久信号就中断了,再打过去,信号彻底断了。

这时候,使馆里已经没有能用的人了。

现下只剩下两名对达木赞完全不熟的翻译,还都是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吴大使一脸为难,沈昱在一旁听说之后毫不犹豫站起身。

“我去吧,这里没有任何人比我还要了解这里,我去带他们回来集合。”

她的神态和目光甚至都跟当初一模一样,绝决又坚定。

吴大使直接拒绝,“这绝对不成。”

她现在也不是大使馆的工作人员,而且就算她是,他们也再不会让她去冒险。

顾逢晟看着她一脸无畏站在面前,下意识上前牵住了她的手。

他心里也有过自私的念头,可他也了解她,她想做的事想来没人能拒绝,但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在这样的时候没办法对危险做到完全淡然,也会害怕她遇到危险,更怕失去自己的妻子。

他想说很多话,可看到沈昱宁坚毅的眼,到底还是沉默了,只是将她的手攥得更紧,试图提醒她,他现在也很需要她。

吴大使犹豫许久,还是答应了,脱下防弹衣交给沈昱宁,嘱咐她一定要注意安全。

沈昱宁接过防弹衣,回头看向身旁的顾逢晟说了句对不起。

他却笑了,帮她穿上防弹衣,也顾及不到此时此刻众人皆在,轻轻托起她的脸。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是我耽误了你,如果可以我甚至想替你去。”顾逢晟自知拦不住,但希望她能放心,强忍住晕眩和不自觉打起的寒战,尽力让她看自己还算正常。

即使她不再是一名外交官,可到了这样危险紧张的时刻,她还是要做第一个冲在前方的人,作为丈夫,他别无选择,只能给予支持。

她是他的妻子没错,但她先是她自己。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需要庇护的小姑娘,如今,她成为了庇护别人的人。

枪炮渐停后,在众人的目光下,沈昱宁带着使馆里的一名武警开车离开了。

她走后不久,顾逢晟再度陷入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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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瓦算是位于达木赞沿岸的一个偏僻地方,是一个古老的村部,居住着当地特色的民族,当地居民爱用颜料将房屋装饰涂鸦,远远看去色彩缤纷,从远处看去十分梦幻,因为色彩和风景备受欢迎,也一直成为达木赞最盛名的旅行地点,许多人来达木赞旅行也只是为了到这个小镇看看。

但现在因为战争,斑斓的色彩也只剩下被轰炸后的残垣。往日深蓝的湖水如今也被炮弹浸染成灰色。

进入村庄只有上桥一条路,车子刚开上桥头,便被关卡处的叛军拦住。对方看到车子外面贴着的五星红旗,放下胸前环抱的步枪后走到车窗前查看。确认完身份后,很快放行。

村子里到处都是饱受战争的不停逃窜的流民,看到车子过来就以为是反叛军,所有人都拼命往前跑,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看着人越来越远,沈昱宁急忙跳下车,拉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太,用法语轻声询问。

老太太见她是女子,又是截然不同的面孔,放下警惕告诉她这几个人的下落。幸亏当地百姓心善,知道这么多年来中国对达木赞的援助之情,收留了他们还帮助躲避。

最后,沈昱宁成功将宋慕他们带回了营地。

三点半,撤离的军舰也抵达了港口附近,大使馆在办事处建起临时签证处,搭了帐篷让大家排队来填信息。

大家露出了劫后余生的欣喜,收拾行李拿好东西往外走,人流潮涌不断从院子里一涌而出。沈昱宁逆着人流往里面走,看了一圈也没找到顾逢晟。

就连白屿和林则也没找到。

她有点着急,跑到屋子里找了一大圈,发现顾逢晟在医务室的担架**躺着。

他双眼紧闭一动不动,整张脸看起来苍白至极。

“顾逢晟,我回来了……”

沈昱宁呆住了,泪水不受控制流下来,跑上前蹲在床边,伸手抱住他哭个不停。

“这一路都很平安,那些叛军见到我们都没有刁难,我,我的病好像好了,手没有抖,也没有因为枪声应激,你睁眼,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她断断续续,话里带着颤音,一遍又一遍说着,再抬眼时,泪水成线一般掉了下来。

沈昱宁用力去推他,强撑多日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崩盘。

“我可以直面那些过去了,顾逢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