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祐元年二月十三礼部下制科文书, 开志烈秋霜科、武足安边科、洞明韬略运筹决胜科及直言极谏科,而元彰年间曾设的才膺管乐科、文辞雅丽科及博学宏词科则暂闭不开,天下遂知今岁取士业有所向, 南渡之后朝廷更立意破旧立新兴利除弊。

太傅陈蒙乃令和年间状元出身,如今位列五辅年高德劭自可服众, 他不受请托不闻举荐, 明言当朝官员与白身士子皆可应考,御试之前又设阁试,可谓大周建朝三百年之未有;天下举子云集响应,至三月上便纷纷聚于金陵新都, 礼部贡院人满为患摩肩接踵, 确是太清年间少见的繁盛之景。

“这个长仁, 行事未免太过刻板……”

这日中书令范玉成拜**平王府,卫弼于席间还不忘与同僚抱怨。

“本王亲自向他举荐河东道李赋, 文解家状一应俱全, 他却看都不肯看上一眼——还说什么‘若有大才必得擢选、不必另寻请托多此一举’,你说气不气人!”

范相闻言笑而捋须,先请卫弼“稍安勿躁”, 又道:“不过我听闻宋泊登门拜府时也被他拒之门外,可见长仁视同一律并无偏私, 也算是个好消息了。”

不错。

如今拟入阁选的那一批士子家世清白背景干净、几与当朝官员全无往来, 可见陈蒙此次确是秉公主考、同样也避免了把自己扯进纷争混战里。

“哼,算他识相……”

阴平王冷哼一声,语气虽仍不佳可神情间也不见什么怒色,可见对目前的结果还是服气的;范玉成淡淡一笑, 斟酌片刻后又道:“此次制科太后能做如此安排,想来也是在对我洛阳派示好, 王爷不妨也想想,可否也对她做些表示……”

“表示”。

这话说得含糊,实则意义却很分明——那宋氏女如今摆出一副大公无私的圣君架势,想来一是为给自己博个好名声、二也是忌惮他们洛阳派的威势,他卫弼虽不惧她、却也要为身后这些同僚做打算,如今未若趁势将与天家的关系修复一番,往后在朝堂上腾挪的余地也能更宽绰几分。

他沉吟着不置可否,范玉成心知对方这是心高气傲抹不开面子、不愿被人说自己对一个女人低了头,遂又在旁好言好语恭维安抚了一番,称:“王爷乃是宗亲、与陛下终归血脉相连,一家人哪有隔夜仇?那宋氏女自然也不得不忌惮——王爷不必给他们金陵宋氏多少体面,此间关节不过皆系于君侯一身……”

是的——方献亭。

他如今与金陵派走得近、像是打定主意要为宫里那对孤儿寡母撑腰,其实念的不过是先帝的情分,本质倒未必是要与宋澹宋泊沆瀣一气——若他阴平王府能同颍川侯府搭上干系、往后自然便可借方氏之势无往不利,而恰巧他的女儿将将及笄、方献亭身边又尚无妻妾……

卫弼手指轻敲桌案,神情是越发若有所思了。

只是永安县主卫兰美名在外、确是秀外慧中耳聪目明,不必她父亲如何为她打点、自己便知晓该如何争得一份好前程。

扬州江岸惊鸿一瞥、自此那位君侯的身影便在她心底盘桓不去,在园子里赏花时要想,在房中吩咐丫头收拾东西时要想,与双亲兄姐一同用膳时要想,深夜独自在床帏内辗转反侧时更要想——炬火刀锋烈烈森森,天下人敬他更甚于敬龙袍加身的九五至尊,只不知他有朝一日会爱上怎样的女子,又是否会有低眉垂目柔情似水的时候?

她是有些发了痴,以致终日心猿意马神不守舍,后来终于忍不住要派人去打听君侯行踪,得知对方平日要么在官署兵营要么在侯府深居、少有应酬请得动他,唯独青溪右岸一个叫绛云楼的酒家不知何故颇得他青眼,偶逢闲暇便会拨冗光顾。

她于是常去碰运气,每每都是描眉画眼膏泽脂香,可惜一回都不曾有幸与对方遇上,只意外得知这上了年头的酒楼过去本已没落、近来却因得君侯下顾而又成了金陵名流竞相追捧的所在,一时之间贵客盈门迎来送往、倒是又有了一番枯木逢春的热闹气象。

如此精诚所至地守候了数日,终于金石为开教她等到了梦中的男子,休沐之日一身黛色常服与友人骑马而至,坐在二楼窗侧正巧可以看到酒楼东家亲自打躬作揖为他和同行之人牵马作引。

“小姐你瞧,那是君侯——”

身边的丫头惊喜一指,她的心则早已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及笄之年的少女总是稚嫩,聪慧如她也免不了要面红耳热;她应了一声,顾不得矜持便亲自出了雅间去寻人,奈何五辅之首左右总是重门击柝,他一来整个三楼都戒了严,铁面威严的士兵牢牢把守着楼梯,便是一只蝇虫飞蛾都扑不进去。

她也无意闹出动静丢了脸面,毕竟父亲与兄长在朝堂上与他政见相左,她贸然露脸泰半只会适得其反,何况王府县主自当有一番贵女体面,行事过于轻佻也会令男子轻看;她于是又默然折了回去,一坐定便问左右人:“与君侯同行之人是谁?瞧着倒是脸生。”

如今小小一个金陵城装了东西两都如云的贵人,能同方氏主君搭上干系的却统共也就那么几个,那男子她从未见过,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丫头小厮们自不懂得这些,出去打听了一番才来回话,答:“确不是两都来人,听说是庐州姜氏的长房公子姜潮,同方氏也有亲。”

的确有亲。

方献亭的亡母便是庐州姜氏出身,那姜潮算来应是他的表兄,早些年做过上中府果毅都尉,如今该是调到金陵新都任上州别驾了。

卫兰也不是那平庸的闺阁女儿,跟在父兄身边也对朝堂之事颇有几分了解,心知如今制科正开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君侯在这时见母族之人想来也有一番自己的打算;她默默叹了一口气,心道自己出身高贵又满腹才情、怕是放眼整个天下也无人比她更堪为颍川侯之配,只盼他能不计较与她父兄过去的龃龉、迎了她做他的妻……

如此这般飘飘忽忽想了良久,大半个时辰便这样过去了,雕窗之外正午的阳光十分明媚温暖,江南的气候也终于在这与他相逢的日子变得柔情可爱;忠心耿耿的小厮进门传话,说三楼有些动静、想是君侯要走了,她遂赶忙收拾心神、起身前又侧首向窗外看了一眼,见已有官兵在绛云楼下清道,眼睛微微一转便匆匆向楼下而去。

青溪两岸寸土寸金,这酒楼间的行道修得算不上多宽阔,阴平王府的排场又一向是极大的,供自家小姐出行的马车几与道路同宽,以致一登车便听外头有官军催促,称此地将有贵人经过、应速速闪避不得冲撞。

卫兰在车中淡淡一笑,示意侍女同自家车夫悄悄打声招呼,后者当即会意,表面点头哈腰十分顺从、实则车却是半晌不曾动上一动。

那官军发了急、语气也愈凶了些,争执吵嚷间她等的人终于是到了,只听车窗外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肃声道:“私行非为公务,何故惊扰百姓?”

语气颇为严厉,上位者的威严显露无疑,卫兰嘴角笑容更浓几分,心道此前所闻传言果真不虚——颍川侯虽权倾朝野处尊居显,可却从不喜伐功矜能锋芒外露,在外更不许左右之人欺凌百姓,是时刻将规矩教养刻在骨子里的。

那官兵十分惶恐、连忙躬身低头向君侯告罪,卫兰便拿捏着时机挑开帘子走下马车,蛾眉轻扫明眸皓齿、落落大方顾盼生辉,确是姿容十分出挑的美人。

“小女不知君侯在此,惊扰尊驾万望宽宥——”

她装作十分惊讶不安地盈盈下拜,窈窕的身段真如弱柳扶风般纤柔动人,不多时便听身前的男子淡淡回了一声“不必多礼”,起身之际心已跳得不能更快;大着胆子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只见山眉海目英俊深邃、右眼尾处还有一点漂亮的小痣,刚毅之中正因此添了几分漂亮温柔,真是造物巧夺天工般的神来之笔。

她的脸颊已在不觉间染上绯色,手还因平生第一次与他如此靠近而在衣袖下亢奋地微微发抖,下一刻又听他问:“左右之人鲁莽,小姐可曾受惊?”

礼貌的一问也教人心**神驰,卫兰讷讷摇头答了一声“不曾”,随后便见他点了点头欲与友人上马离去;如此寡淡的反应实在令人落寞又懊丧,她心中一急只想把人留下,便又匆忙道:“今日冲犯君侯实是小女之过,他日当请父兄代为至府上致歉赔罪。”

这一句“冲犯”着实是过了,幸而总算令方献亭暂缓了脚步,回头问她:“不知小姐是哪家女眷?”

她真是着了魔,连听他称自己一声“小姐”都要暗自欢喜雀跃,此刻又垂首答:“回君侯,家父正是阴平王。”

他挑了挑眉,像是有些意外,而后淡淡接:“原是永安县主。”

她惊喜于他知晓她的身份、又失落于他只知她封号而不识她真容,忽忧忽喜间一旁的濯缨已颇不耐烦——它的脾气是一如既往的既急又坏,只是稍待片刻便禁不住要烦躁地打起鼻响。

卫兰的目光也不禁落在它身上,感叹这闻名天下的神驹果然高大健壮不同凡响;它也回看她,黑葡萄一样的双目炯炯有神一眨不眨,她便以为它是喜欢她、因存了几分想在君侯面前露脸的念头而不自觉伸手要摸马面,濯缨立刻怒而暴起,前蹄高扬长声嘶鸣,直把她骇得面色惨白连连后退。

幸而那缰绳被方献亭牢牢牵在手中,濯缨刚有异动他便牢牢将它制住、更腾出一只手拉了一把即将跌倒的卫兰;短暂的触碰如蜻蜓点水,即便隔着衣袖也教人心旌摇曳,卫兰一边惊魂不定一边受宠若惊,都顾不得责备自己方才的冒失唐突了。

“战马性凶恐会伤人,县主还应多当心些。”

他放开她后眉头微锁,微冷的语气像是已有几分不悦,她立刻便生出几分畏惧,终于明白自家兄长每每提及这位君侯时眼底的忌惮之色究竟从何而来,而后还不及开口解释告罪便见他与同行的姜潮一并翻身上马而去,背影寥远风骨出众,只可远观不可触碰。

她有些怔愣地望着他消失在长街尽头。

……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