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会见室。
室中间的长条桌旁,一边坐着身穿囚服的闻晓芸,另一边是她的女儿和女婿(他俩是不期而遇,狱方图个方便,安排他俩在同一时间探视同一个犯人)。一名看守坐在门口的一把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动着一张《法制日报》,用眼角的余光不时地扫一眼室内的一男两女。
闻晓芸脸颊上的那块灰色的胎记因失去了胭脂的遮掩越发显眼;一开口就露在外面的犬齿仿佛受到生活的磨砺而看上去没有先前那么尖利了;过去那种恬不知耻的自负和傲慢的神情**然无存,代之以坦然与平和。
“谢谢你来看我,”闻晓芸眼望着程少青,她的第二句话是,“对不起,让你俩受苦了。”
“您客气,”程少青说,“您的本意也是为了我们幸福。是我不争气,让您失望了。”
闻晓芸长叹一声道:“当初确实是为尔娇的幸福才生生拆散她和彭大鹏,硬是把她嫁给你的。可事与愿违,我的任性造成你俩的不幸,我说什么都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闻晓芸哽咽一声,眼里噙满泪花。她抬头擦一把眼泪,沉默了片刻,“在狱中的这些日子里,我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个头绪来。少青,你别多心,你比彭大鹏基础好,起点高,可他的路一直走得顺风顺水,而你却走得风风雨雨,为什么呢?”
“他心大,”程少青坦诚道,“我俩相争,他取不争之争,而我取小人之争。所以,不论爱情还是事业,他都高我一筹。”
“这不是根本原因。”闻晓芸摇摇头说。
程少青望住她,稍停片刻道:“哪是因为什么?愿听你教诲。”
“他无私。”闻晓芸直言道,“无私则大智,自私的人充其量学会耍点小聪明。彭大鹏时时处处为别人着想,别人也就时时刻刻想着他。这就是我在这里静下心来悟出来的。如果不静下来,贪婪会一直蒙蔽我的心。你想想,一个成天想着怎么升职呀,怎么捞点钱呀,怎么去对付别人呀,是说什么也不会悟到这些的。”程少青点点头,表示认同。闻晓芸看一眼女儿,对程少青说,“大道理就不说了,你和尔娇总不能就这么耗下去吧?”
程少青看一眼李尔娇:“这就看尔娇了。我觉得我仍然爱着她。”说罢他望住李尔娇,眼里充满了期待,也充斥着深深的绝望。
李尔娇瞅一眼程少青,看着闻晓芸说:“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不想再瞒着您了。多少次,我曾想跟着庞大姐去西灵寺,可一想孤苦零丁的爸爸,我就退缩了。妈妈你想想,我的心都这样了,你还能希望我什么呢?”
闻晓芸微闭上眼,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哀伤,她说:“我实在不想再犯一次错了。”她满脸歉意地望着程少青:“对不起你了,老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你就断了这份姻缘,趁着还年轻,早做打算好了。”
程少青点点头:“我会慎重考虑的。”
说着话,探视时间到了。看守放下报纸走进来,准备随时带走犯人。三人站起身,程李二人把带来的衣物、食品等物交给看守,含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会见室。
李尔娇做好了打的的准备,程少青紧走两步央求道:“我们走一程,好好谈谈行吗?”
李尔娇瞅他一眼,毫无表情地说:“那就走吧!”说着迈开双脚大步向前走去。程少青紧跟上去,和她并行。李尔娇硬生生地说,“想说什么你就说吧!”
程少青少顿了一下,竟然从他的“创业史”开始讲起,讲完他的“第一桶金”后他说:“我还以为那是什么大智慧,白捡了个便宜。听了咱妈的话,我才恍然大悟,那哪里是什么大智慧,典型的小聪明呀!还有过去那些摆不到阳光下的自以为得意的糗事,原来都是耍的小聪明呀!”
“对我讲这些干什么?”
“听了咱妈的话,茅塞顿开。”程少青说,“回顾过去是为了展望未来,我是说我们完全可以重新再来。”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咱俩不可能还有未来。”
程少青见她说得如此绝决,相信不可能破镜重圆。他沉默了好一阵子,十分沮丧地说:“那好吧,哪天你抽个空,我们去把手续办了吧!”李尔娇想说什么,程少青抬手制止道:“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千万不要生气——在你心里,是不是一直装着彭大鹏呢?”李尔娇含糊地点点头,又含糊地摇摇头。程少青便道,“那就这样了,看在咱妈的面子上,一起吃顿饭,好聚好散。”
“再说吧。”李尔娇说罢,和程少青分道扬镳,去文印部上班。程少青看着她远去的背景,生出无限的怅惘。那时,他狂热的追求她,讨好她的父母,以准女婿的身份担起了她家几乎所有的体力劳动。没想到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彭大鹏横刀立马夺得李尔娇的芳心。但终因“血染”婚礼服而被逼悔婚,他如愿以偿。谁曾想,煮熟的鸭子也会飞,他娶了她的身,而把心永远地留给了彭大鹏。
实际上,李尔娇的心里是给他留下位置的。她是一个很实际的人,她向往浪漫的爱情,而爱情一旦走进婚姻,她则倾向于相对稳定的婚姻生活。她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打算把她的身心全部交给程少青,和他相濡以沫,白头到老的。可后来发生的一切令她心寒,一次又一次,从失望到绝望。在她的心里,他已经死了。仿佛很自然,另一个人在她的心里复活了。
闻晓芸的一番话使程少青幡然醒悟,但为时已晚。他懊悔,之前,他从来没有听谁说过这样的话。小学里,崇尚的是造反,中学期间唯一的目标是高考,走出校门,满脑子是怎么出人头地。他压根儿没有想过,世上还有比这些更崇高更有价值的东西。这些东西往往被他忽略了,也被闻晓芸之流忽略了,直到有一天,她身陷囹圄,付出失去自由的代价才醒悟过来。
他望着李尔娇,直到在他的视野中消失。
他沿着通往金谷公司办公大楼踟蹰而行,来来往往的人群行色匆匆,他的脑海里崩出两句俗语——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追逐利益,往往是为了得到人生的幸福,而得到这个“利”,就幸福了吗?幸福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它的根又在哪里?
这样想着,抬头一看,到了金谷公司办公大楼门口,他在进与不进之间艰难地选择了一番,还是走进大门,上了楼,敲开了彭大鹏的门。
彭大鹏在写字台后面看文件,斜对面的沙发上坐着林雪峰。他见他俩有事,跨进门槛的脚停下来犹豫着,彭大鹏抬头看一眼他,忙站起来,向他招招手,说:“进来,进来,坐!”他进去跟彭大鹏和林雪峰握握手,坐在另一张沙发里。彭大鹏对他说,“抱歉,你少坐会儿,我马上就完。”
程少青客气道:“你忙你的,你忙你的。”彭大鹏继续看他的文件。程少青小声问林雪峰,“最近忙什么呢?”
“还能忙什么,给彭主任打工呢。”话一出口,觉出什么不对来,因为程少青现在正给胡尚德打工着呢。他正想换个话题“补救”一下,岂料程少青冲他笑笑说:
“打工有什么不好,凭自己的劳动吃饭,没有什么丢份子的。呵呵!”
林雪峰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他附和道:“那是,那是。”之后问道,“听说你们的那个虹鳟鱼走俏得很,程厂长干得不错嘛!”
程少青谦虚道:“是人家胡总的鱼养得好,人们爱吃。”
彭大鹏抬头看一眼他,这话从程少青的嘴里说出来,听起来那么陌生——他能够称呼一个从农家小院里走出来的一个残疾青年为“胡总”,真难为他了。程少青从彭大鹏的这一看里,似乎也读出了一点意思,但他没有就此做出反应。他接上他的话头说,“咱们养殖场开始改良鱼种了,你知道吗,最近引进来的一个品种,金黄金黄的,放在池子里,金光灿灿,简直可以当观赏鱼,养在鱼缸里,绝对不亚于锦鲤。”
“是吗,”林雪峰打趣道:“这个胡倒还真有两下子呀。”
说着话,彭大鹏的文件看完了,他看着林雪峰说:“很好,这个听证会还蛮有意思的。方方面面的意见都有了,有些意见还很有见地的,是我们这些耍笔杆子的坐在办公室里永远也想不出来的。”
“呵呵,”林雪峰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但他就是不溢于言表,仍就打趣道,“行啊,彭大主任认可就行。”
“呵呵,姜还是老的辣,”彭大鹏说,“送佛送到西天,好事做到底。这事你就再辛苦一下,接着……”
林雪峰截住他的话头:“你这人得寸进尺,还有完没完啦。告诉你,这事就到这里,你找谁做谁做,我再不管你这破事了。”
程少青本来想和彭大鹏谈谈心,说说他和李尔娇的事,听听他的话,哪怕安慰他几句,他也需要。这会儿见他和林雪峰说工作上的事,就感觉有点多余,站起身说句客套话,告辞而去。
送出程少青,彭大鹏冲林雪峰笑笑,说:“要是换了别人,还得有个熟悉过程,多费劲哪。不如你轻车熟路来得便捷。再说,换了别人我还不放心呢。你还是考虑考虑,行不?”
两人你来我往,逗了一阵子嘴,林雪峰架不住彭大鹏的“甜言蜜语”和软磨硬泡,在反反复复的“讨价还价”中接下了下面的工作。彭大鹏则拿着听证会的总结报告,去向佟子龙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