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大鹏再次揭开蒙在那人头上的大衣,当他确知这就是程少青时,他激他道:“这是何苦呢,有多大的冤屈不能伸,非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耍‘英雄’?”
人围得越来越多,其中不泛外地客商。这有损公司形象。
彭大鹏扫一眼围观的人,见里面有经理办的司机,他叫了一声小李,对他说:“去,你把车开到门口!”小李说车就在门口。彭大鹏随便点了几个人说,“来,帮把手!”说着他俯下身抱住程少青的头,他点了的几个人一拥而上,抬起程少青,就往外走。小李快步跑出大厅拉开车门,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程少青抬上车,彭大鹏扶着他坐上去,给小李说了个地方,小李发动车辆迅速离开公司办公大楼。
程少青篷头垢面,面色苍白,有气无力地坐在沙发上。彭大鹏给他倒杯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他无力地抬起头看一眼彭大鹏,咕哝道:“看我这狼狈相,你是不是特得意啊!”
“屁话!”彭大鹏冲他吼了一声,“堂堂七尺男儿,你看你这个德行,让我说你什么好!”
“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你说什么我都认了。”程少青说着身子一弯,斜靠在沙发扶手上,闭了眼,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
彭大鹏把滑落在旁边的大衣拾起来盖在他身上,把水杯递到程少青的手上,心平气和地对他说:“先喝口水,我给你买点吃的,有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咱们慢慢说,好不好。”
彭大鹏在楼下的小卖店里买了些方便面、火腿肠、午餐肉和榨菜什么的。回到屋里,烧了一壶水,泡了一碗方便面,打开午餐肉什么的,摆到茶几上。
“吃吧,人是铁饭是钢。先吃饱肚子,有什么怨气你尽管冲我发,好不?”
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见彭大鹏这样,饥饿的程少青经不住香喷喷的食物的**,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直起身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洗个澡,换身衣服,好好地睡上一觉,咱俩好好聊聊!”彭大鹏去卫生间烧好水,把他零乱的屋子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扶起他,送到卫生间。
洗完澡的程少青顿觉一阵困乏,躺到在沙发上,闭了眼,片刻就打起了浓重的鼾声。他疲乏之极,因为他在大厅里躺了整整三个白天。
彭大鹏看看表,已到上班时间。
进了办公大楼,他先去了人力资源部,去了解程少青的情况。程少青大概在外面混不下去,而且欠了一屁股债,回公司要求上班。
“你说我怎么办,他走的时候没有办理任何手续,哪怕给我写下二手宽的个条条,我也在领导面里说得上话。”宋经理说,“何况,公司这种情况非常普遍,包括那些分流到三产的职工。这个口子一旦打开,谁都到公司来要求回复工作,你搞得这些个改革,不是付诸东流了嘛!”
“没有一点通融的空间?”彭大鹏问。
宋经理摇摇头:“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要不你去问问佟总,如果他同意,我立马就办。”
彭大鹏自知到佟总那里也是碰钉子,宋经理已经把话说到位了,这确实不是能够通融得了的一个问题。但他还是去了,佟子龙给他的回答与宋经理如出一辙。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问题的性质摆在那儿,他这是自动离职,没有回复工作的一点儿理由。
晚饭后,彭大鹏带了一盒饭来到程少青家里。程少青的脸面上活泛了一些。但从精神上看,他处在绝望的边缘。是呀,曾经那么高傲的一个人,落魄到睡在公司大厅里耍赖的地步,但凡有一点办法,谁能拉得下这个脸!可见,他是真的走到绝路上了。
“好点了?”彭大鹏把饭盒放到茶几上,打开盒盖,“是子然做的,你别嫌弃!”
“谢谢你了。”程少青不冷不热地说,但他至少已经没有了敌意,这样就可以打开他的心门,和他谈谈了。
“谁都保不齐这一辈子都走红运,”彭大鹏开导道,“走背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走了背运一蹶不振。精神如果垮掉了,人这一生就算是完了。你这么聪明的人,社会又这么活,干点什么不成,非得在金谷公司这棵树上吊死不成?”
程少青默默地吃着饭,也在默默地听彭大鹏唠叨。彭大鹏受到鼓舞似的:“那个小有名气的‘倒卖军火’的胡尚德你听说过吧?”程少青点点头。彭大鹏接着说,“当时差点冻死饿死在机修厂门口,可人家现在呢?他没有多少文化,又是个残疾人。你程少青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头脑又灵活,哪一点比不上他!不怕你生气,以后把心放宽点,气量大点,再不要小肚鸡肠的了。”
程少青点点头。他的饭吃完了,收拾过饭盒,他望着彭大鹏说:“我真心地谢谢你。我在大厅里睡了三天,有人劝过,有人看我的笑话,可这样真诚对待我的,只有你呀,大鹏!我对不起你,我向你道歉。”
“不说这些了,先冷静一下,想想下一步咱干点什么。”
程少青点着头说:“俗话说,日久见人心呢,我是切实体会到了。”他抬头望着前方,仿佛前面有一本书,书上写的就是他闯**江湖的履历:
我摔了袖头子走出金谷公司去外面闯**江湖,认为外面的世界精彩无限,遍地黄金。没见过大海的人,无法想象大海的性格多么变幻莫测。风平浪静时,一帆风顺。海啸到来时,狂潮汹涌。离开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才知道,茫茫人海,全是匆匆过客,谁都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他们。没有落脚的地方,自己就像无头的苍蝇到处乱闯。当随身携带的钱花光后,衣食无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回来吧,又怕看见同事、朋友、家人鄙夷的目光,丢不起那个人呀!所以咬咬牙,硬挻着。那段日子里,我在火车站扛过麻袋,在建筑工地上搬过砖头,在餐馆里刷过盘子。我睡过桥洞,吃过别人剩下的馒头,铺过地砖。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随几个工友去为一个计生协会搬仓库,仓库里有一样过期作废的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我就是靠这样东西掏得所谓的第一桶金,改变了我睡桥洞,扛麻袋的艰难处境。
你当然不知道,那是几十箱过期的**。也许正如你曾经说过我的那样,我有点小聪明,也许是艰难的处境激发了我的灵感,我打上了这些**的主意。你能猜测到我拿这东西做什么吗?是的,当我提出接收这些东西,免费给计生协会处理掉的时候,在场的人都说,我拿着这个东西无非当气球买给顽皮的小孩,赚两个饭钱。
人不都说,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吗?我想到了。我先不说这个,我要说,我和负责消毁这些东西的计生协会的秘书长说了我要这些东西的话,他想了想说:“那好,你先看着它们,我有点急事,过一会儿来和你商量。”
我欣喜若狂,就像守着一个宝藏一样守着这些东西。可我没有想到,不知什么原因,那个秘书长到天黑也没有回来,我舍不得离开这里,生怕这些宝藏长出翅膀飞了。看守仓库的那个老头儿并不知道仓库里有人,就锁了仓库的门,回家去。我忘了告诉你,这是个星期五,此后两天是双休日。你可能猜到了,我在这个阴冷的、黑暗的、散发着霉味的仓库里整整呆了两天三夜,直到星期一的上午,那个秘书长打开仓库才记起和我有个约定的事——原来他忙昏了头,把我给忘了,就是记得,他也不会想到,我会被锁在仓库里遭受两天三夜的饥寒交迫。
看在我所受这些苦难的面子上,他免费用车把整整一客货车的**拉到我住的一个棚户区。
我计划了一下,向一个卖毛线的好心的商铺赊了我需要的毛线,去火车站雇了十几个找工作的姑娘小媳妇。打开一箱箱**,把那个口口剪下来,缠上五颜六色的毛线,**就成了一件商品。哼哼,你问它能做成什么,我告诉你,我做成了女人扎头发的发圈。
你知道,那个地方每天涌进成千上万的打工妹、打工妇,她们买不起昂贵的头饰,但不意味着她们可以披头散发。我五毛钱一个,摆上地滩卖。没多久,几十箱应该消毁的**变成了人民币——你想想,一个五毛钱,那可是几十万哪!
这件事,不仅让我掏到了第一桶金,而且让我“悟”到,我这辈子可能就要赚女人的钱了。我开始做妇女头饰的批发生意。这段时间很顺当,赚得钵满盆满。这段时间回了一趟永金,你知道我来干什么了吗?我来给你找不自在来了,我和另一个人——恕我不能直言相告他是谁——给你导演了一场戏,没等这出戏结束,我回了南方。就在我回去的当天,过去一块儿睡过桥墩的一位朋友给我说了一单生意,要是做成了,它可以让我身价倍增,我可能就要挤入那些富翁的圈子里了。
我看不上头饰批发生意了,我处理掉从一级市场上批发来的头饰,把全部资金投到投机生意上——我什么都倒,大到雷管、电脑、摩托车,小到电子手表、小商贩用的计算器。可命运和我开起了玩笑,倒一笔赔一笔,不是要不上货款,就是明明看着涨价的东西,我一进货,第二天就狂跌——可以想见,我不但成了穷光蛋,还欠人家一屁股债。东躲西藏,生计无着。只有最后一着,那就是回公司要求回复工作。可你知道,我走的时候没有办理任何手续,不可能回复。可我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就厚着脸皮睡到大厅里向公司“示威”。
“唉,没想到呀!”讲到这里,程少青长叹一声,“我做过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心想再大度的人也会记仇的。没想到我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真的冤枉你了。”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想就退而求其次了。”彭大鹏说,“你若愿意,我先给你找个吃饭的去处,等有机会,再图发展,行不?”
“怎么不行,我都到了要饭吃的地步了,哪有挑肥拣瘦的资格呀!”
“话不能这么说,”彭大鹏说,“有了你这段经历,这是你的财富,你可要好好利用它,我想有你东山再起的时候的。”
“谢谢你了,大鹏。如果程某还有哪一天,我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的。”
“不要这么客气。”彭大鹏说着,手机响了。接起来,他说,“嗨,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正想着你呢,你找上门来了。明天?嗯,看看明天能不能抽出空来。哦,明天星期六,我都忘这茬了。好,明天见,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