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金玲始终没有出现在彭大鹏和章子然的婚礼上,林雪峰派人四处寻找未果,这给他俩的心里撒下一片阴影。

这片阴影一直持续到他们从彭家湾搬到市里都无法散去。期间,林雪峰多次派人四处寻找,都没有结果。参加完婚礼回到兰州的章教授探寻到的消息也令他俩不安——她并没有回到兰州。这就不是一片阴影,而是一块心病了。

“庞大姐这么多天寻找不见,你怎么还沉得住气!”章子然嗔怪彭大鹏。

彭大鹏估计到他的这位大姐去了哪里,但他暂时不想告诉章子然。他告诉她庞大姐去了哪里,她肯定要刨根问底,那他就得实话实说,虽然他俩是干净的,但让一个女人做出如此决绝的行动,你能用常规的道理解释清楚吗?与其解释不清楚,不如暂时搁置一段时间,让时间来说明一切比较合适。但现在章子然为庞金玲的安全担心,这就给他出了一道通解的方程式。

“没事的,”他说,“信封上不是说了吗,她出去办事去了,不要让我们找她嘛!”

“万一出事呢?”章子然着急道,“她可是来参加我俩的婚礼的。”她瞪了一下眼睛,“哎,要不拆开看看她留下的那封信,也许她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呢!”

彭大鹏摇摇头说:“那封信是写给小佳的,而且封了口的。这说明她不希望别人看到信的内容,所以不能拆开。”

“这不是特殊情况吗,”章子然一脸的焦躁,“如果没有什么事,咱们给她解释清楚不就完了嘛!”

“不行,拆人家私信是不道德的。”

“哎呀,你怎么就一根筋哪!”说着她唰地站起身,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那封信。

彭大鹏见她那副焦灼的样子,不达目的是不肯罢休的。于是他在说与不说之间犹豫徘徊。信在他的手上,就在写字台抽屉里的一个笔记本里,但她把那个抽屉找了一遍也没有找着。“别找了,”他对她说,“信就在抽屉里。”说着他起身走到写字台那儿,拉开抽屉拿出那封信。

章子然看着信说:“拆开吧,秘密就在这封信里。”

彭大鹏看着信封上的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是写给她女儿小佳的,他准备抽空把这封信亲自交给小佳,他没有权力拆人家的私人信件。但这会儿章子然这么着急要看这封信,他实在有点作难。他准备实话实说了,那怕让她误会,他也不能做这种事。再说,夫妻之间就应该坦诚相待,充分信任对方,即便引起她的误会,那也是暂时的,最终总会理解的。这样一想,他对她说:“还是别拆了,我知道庞姐去哪儿了。”

“啊,你知道怎么不早说?”

“我……”他越发有点说不清了。“是这样……”彭大鹏像评述一个凄美的故事那样把他与庞金玲之间的那点事和盘托出。“情况就是这样,我估计她忍受不了情感的煎熬,不得已走上这条路的。”

章子然懵了,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红娘、那么可亲可敬的大姐竟然深受着自己的夫君,而且到了非跳出世俗生活不能自拔的地步。她傻乎乎地望着彭大鹏,半晌说不出话来。

两性感情是复杂的,你很难用确切而令人易解的概念说明它的内涵。对于章子然,听到这个凄婉动人的“故事”,是同情、是嫉妒,还是怨恨?都不是,她不能用一个准确的词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她眯缝着眼,不认识似地盯着彭大鹏,盯得彭大鹏心慌意乱。

“对不起,”彭大鹏冷静地说,“没有早告诉你。”

“没有什么对不起,”章子然说,“现在我要确切地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去了西灵寺。”

“好,我这就去西灵寺看个究竟。”

“不,你不能去,我去。”章子然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好,我同意。”彭大鹏说,“去最好不要打搅她,她已经是跳出三界外的人了,我们应当尊重她的选择,千万不可造次!”

“我知道,请你相信我!”

就这样,章子然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去了西灵寺。

进了寺院门,几个身着海清的僧人排着队迤逦走向大殿。她避在一块屏风后面,探头看着,一眼认出她亲爱的庞姐,她和其他僧人一样,戴着僧帽,显然已经剃发。等她迈进大殿高高的门槛,章子然转过屏风,向走在最后边的一位僧人招招手,僧人走过来,合掌向她念了句“阿弥陀佛”,自报家门,然后问道:“老身慧德,施主有何见教?”

“慧德师傅,”章子然以佛家礼数回敬了一个礼,“请问,有个新近皈依的女士,她是不是叫庞金玲?”

“有,”慧德回答道,“她现在法号静德。”

章子然赶忙从包里掏出一个红包,对慧德说:“子然俗人,不懂佛门规矩。请师傅把这个交给静德。”说着如梗在喉,哽咽着滴下几滴泪来。

慧德接过红包劝解道:“静德有缘闻法,说明此人具足慧根。离苦得乐,将来往生净土,这是静德之福。施主应当随喜,何故哭泣。”

“师傅,”章子然抹一把泪,“我是她妹妹,无意干扰姐姐修心。您带句话给她,就说我来过了。如果她尘缘未了,等她心平气静,养足精神,若有还俗之意,我来接她。”

“阿弥陀佛,”慧德合掌道,“施主的心意慧德一定带到,但她既已皈依佛门,只有了断尘缘,方得善果,料无还俗之理。善哉,善哉,阿弥陀佛!”说罢,合掌作揖,转身向大殿走去。

章子然证实了彭大鹏的判断,黯然返回家中。

她一喜一忧,喜的是庞金玲没有出什么大事,让她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忧的是她可能伴着青灯古佛终此一生,这是她认识她以来,做梦都不曾想到的。她望着夫君,这个男人准确地判断出庞金玲的去向,可见他对这个女人的认识到了入木三分的地步。不管他是理性推断出来的还是心有灵犀感觉到的,都让她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别再胡思乱想了,”彭大鹏劝慰道,“人生的路有千万条,皈依佛门也是一种选择。或许,这就是她的宿命,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这是不是你所希望的?”章子然不满地说,“人家那么爱你,你却如此冷言冷语,太没有良心了吧!”

“呵呵,”彭大鹏说,“我们在佛家弟子眼里,都是恶业凡夫,除了个别良善之辈,将来必下地狱。若干年以后你再去看她,你就会发现,她是幸福的,你却是——怎么说呢,借句天主教的术语——迷途的羔羊。你信不信,不信和你打个赌,行不?”

“我不跟你闲扯这些,”章子然有点哀伤地说,“你准备怎么面对小佳?小佳可是个孩子,我真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所以我想,最近去趟兰州,把这封信交给她,我想她会接受的。”

“说得这么肯定?”章子然略带嘲讽的意味道,“大概信的内容你也能‘判断’出来?”

“庞姐既然下了这个决心,她肯定把各方面的因素都考虑到了。她能不考虑小佳的承受能力!”

“你能肯定?”

彭大鹏点点头。

“那还等什么,趁早去吧——我这心里呀,七上八下的,总也放不下她,唉!”

彭大鹏连夜赶往兰州,到站已经第二天下午。

这天是星期天,小佳和老郑都在。

面对老郑,彭大鹏有点负罪感。不管怎么说,他夫人到今天这种地步,与自己有关。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小佳,他怎么向她解释发生在她家的一切?

小佳仍然对他那么亲热,就像离别太久的亲人终于回到她的身边一样。他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把话题尽量扯到她母亲身上,并小心地暗示她母亲可能暂时到一个非常僻静的地方修养一段时间。他说到这些的时候,表现得轻松自如,自然而然。不料小佳想得很开,她说:“妈妈病得那么长时间,看了那么多家医院,总不见好。我知道她心里累,该修一修了。”

老郑酸溜溜地说:“该到解脱的时候了,不然我真不知道她能不能善终。彭主任你说呢?”

彭大鹏尴尬地笑笑,嗯嗯啊啊应付了两句,因为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才好。于是他掏出那封信,说:“这是庞主任给小佳的信,她一定有话对小佳说的。”说着把信递给小佳,小佳接过信,一边翻来覆去地看着信封,一边起身往她的卧室里走去。

彭大鹏估计,老郑很可能把他和庞金玲之间的关系看复杂了。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也能承受得起这种误会——人吗,都是从最一般的常识或心理定势去推断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一切,特别是男女关系,一旦有点什么“非正常”的情况发生,自然而然地跟一个“性”字联系到一起。他可以承受,但要她背负起背叛丈夫(尽管名存实亡)的重负,怎么说都是不公平的。她是无罪的,她对他们感情是纯洁的,自然的,尽管有悖于一般伦理,但从人性的角度去审视,是无可指责的。他很想为她辩解一下,但一想这种事只能越描越黑,只好罢休。所以他和老郑不冷不热地聊了一会儿,小佳从卧室里走出来,她红着眼,明显带着哭泣过的痕迹。她无声地坐在她爸和彭大鹏之间,看看她爸,再看看彭大鹏,小鸟依人似的依偎在彭大鹏的怀里。

“彭叔叔,”她抬头望着他,“时间长了你替我去看看我妈,行吗?”

“一定,”彭大鹏抚摸着她的头,“一定替小佳去看她的。”

“谢谢彭叔叔。”

“小佳客气了。”显然,庞金玲在信中说明了她的去处,而且成功地获得了女儿的理解。这对他是一个很大的慰藉,他完全可以带着这一信息去给章子然一个欣慰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