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那天,母亲早早就起了床,出了门,她首先抬头看看天。天空阴云密布,她的心也随之阴沉下来。她虔诚地念一声阿弥陀佛,推开新房的门,见林雪峰正在洗嗽。林雪峰是婚礼的总指挥,可彭妈妈在挑选“娶亲爷爷”时选择中了他,他年纪大了,圧得住阵,避得了邪。于是他不得不身兼两职,既是这场婚礼的总指挥,又是娶亲爷爷。
庞金玲于昨日抵达永金,入住金谷宾馆。她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把彭大鹏的新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他娶一个像天仙一样美丽的妻子。她是庞金玲介绍给他的,她要把她打造成一件不朽的活生生的艺术作品。
今天早晨吃过早饭,在柳晓燕精心布置的闺房里,庞金玲打开她特意购买的全套梳妆匣。那里面有新娘化妆所需要的一切。为了使用这套工具,她请当时省城最火的化妆师教授了她一个星期。
在彭家湾村的彭家小院里,彭妈妈一边叫起彭大鹏,一边核查他的衣物。除了外衣,她给他准备了一套红色的内服,从背心到袜子一色大红,红红火火,图的就是个吉利。彭大鹏见母亲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知道她担心天要下雨。彭大鹏就安慰道:“天气预报说多云转晴,一会儿就晴了。况且既是下,下得也是雨,不会是雪。妈您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您老放心,今儿个一定给您娶个儿媳妇回来。”
庞金玲开始打扮章子然。
她调试好水温,那是一个大红脸盆,里里外外都是大红牡丹图案,满岔子的吉祥和喜庆。章子然穿着肉色的睡衣,显现着成熟女性媚人的气质和魅力。在庞金玲的指导下,章子然开始洗脸,连洗脸的香皂和毛巾都是庞金玲从兰州带来的。
洗毕,庞金玲让她坐在化妆台前,擦拭干净,从化妆匣里取出一根细细的红线,通过她的一双巧手,交织成一个民间传统的美容工具。她两手各拉红线的一个线头,用嘴咬住另一个线头。三头轻轻一拉,看看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便将它搭在章子然的脸上,双手和嘴互相配合,协同动作,脸上那细细的汗毛被夹在红线中间,一拉一提,汗毛被一根根绞去。庞金玲像一位出色的工匠,一边绞一边念念有词:“左弹一线旺夫君,右弹一线生贵子; 一边三线弹得稳,子然进了彭家的门;姐姐今日祝小妹,喜结同心到永远。”庞金玲唱歌似的,唱得喜庆中带上了淡淡的苦涩。红线在章子然的脸上弹过来弹过去,片刻,她本来就白嫩的脸更加光洁细腻。
这叫“开脸”,象征着章子然即将告别姑娘时代,成为人妇。
开完脸,庞金玲端详着章子然,将她精心准备的粉呀、面霜呀什么的放到一边去。她说:“妹妹天生丽质,就不用这些了。用了,反而糟蹋了这张美丽的脸庞了。”她问章子然,“这样行不行?”
章子然对着镜子照一照,对她对:“我听你的。”
庞金玲便拿起小镊子,端详着章子然的眉毛,轻轻地拔去游离在核心之外的几要眉毛,用画笔淡淡地描了几下,两弯柳叶眉便天然成趣地镶嵌在她的额下。之后,在她眼窝里淡淡地扫了一点香槟色,夹弯睫毛,略施一点睫毛膏,那双大眼睛就被衬托得毛绒绒的了。做完这些,庞金玲挑出几只唇膏,在章子然的嘴唇上对比着,挑选了一只最适合她的,轻轻一涂,红润的嘴巴便带上了梦幻的色彩。
接下来,该盘头了。但庞金玲改变了主意,她不想用当时流行的那种把头发盘起来,再用发胶定型的做法。于是她让章子然坐得端端正正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来扫过去,把她的想法跟章子然说了说,征求她的意见。章子然还是那句话,“一切听你的。”于是庞金玲把她两侧的秀发约略烫卷,梳成层层叠叠的波浪纹,像飞卷的浪花,既典雅,又妩媚,突显出职业女性的特质,又不失新娘身份。
化好妆,给她穿上婚纱,让她站在**,叫柳晓燕看。章子然在**像表演似的,转着身子,左看看,右看看,一边看一边问庞金玲和柳晓燕,她漂亮不漂亮。柳晓燕说这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新娘了。庞金玲看着她真诚的脸,认为她说的是实话。柳晓燕说:“我成亲的那天,一定请庞姐,也把我打扮得这么漂亮。”
庞金玲笑笑:“谢谢你的夸奖,不过,我不能再打扮你了。即使有机会打扮你,也不会有这效果了。”
“为什么,我比章姐丑吗?”
“那倒不是,你俩一样漂亮。”
“那是为什么呢?”
庞金玲暂时还不能告诉她,只好秘而不宣,神秘地笑笑。
娶亲的队伍在林雪峰的指挥下从彭家湾出发——实际上只有一辆吉普车,一辆面包车,所以不能用“浩浩****”这个词——娶亲队伍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在娘家人的阵阵掌声中开进金谷宾馆。彭大鹏满面春光,他下了车,在娶亲奶奶和娶亲爷爷的陪伴下进了闺房。章子然端坐在**,她冲彭大鹏羞赧地一笑,便别过头去。彭大鹏的目光在闺房里扫来扫去,别人不知道,他在寻找他的庞姐。
庞金玲妆扮好新娘,她把早就写好的一封信圧在梳妆台上属于她作为佳宾佩带的一朵红花下面,默默地为一对新人祝福后悄然离开了金谷宾馆。
她于昨日约下一辆出租车,和司机讲好的,于今日某时把她送到西山鸾鸟湖,对她的行踪要严格保密。
出了宾馆,出租车如约等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她上了车,给司机递个眼色,车便驶出永金市区,直奔西山鸾鸟湖而去。
彭大鹏没有见着庞金玲,问谁谁也不知道。
齐治平承包的是娘家人,凡兰州来的亲戚全归他管。于是他问林雪峰,林雪峰说刚才还在这儿,怎么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人影了呢!彭大鹏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怅惘。他这个庞姐心中的秘密,在这么多宾客中间,没有谁知道。他知道她不会参加他和章子然的婚礼,但她离开这里,会去哪儿呢?林雪峰见他一脸愁容,开导他说:“人家也许有什么事,出去一下,过一会儿就会来的。”
彭大鹏应付道:“也许是吧!”但他心里在想,她可能永远不会出现在他的婚礼现场了。
这里的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这会儿,新婚夫妇、娶亲奶奶、娶亲爷爷和送亲奶奶、送亲爷爷说着一些祝福和或淡或咸的荤话,服务人员端上了枣茶。这叫“空茶”,是正式上菜前的“开场白”。
鸾鸟湖畔,庞金玲下了车,打发走了出租车,长长地吸了口气。这里空气富氧清香,吸一口沁人心脾。她仰望天空,天空蓝得耀眼,几朵白云自东向西缓缓地飘动着,在碧绿的湖中投下如梦如幻的影子。她在湖边站定,放眼望去,墨绿色的山岗在太阳的照耀下,泛起星星点点的光斑。湖面上不时地掠过几只鸟儿,啾啾着从这头飞向那头。她向前走了几步,眼睛盯着湖面,她在期待着什么,仿佛要从那五光十色的倒影里寻觅到什么。鸾鸟湖凄美的传说一直在她心中,没有片刻的遗忘,而且随着不同的环境和所见之物,被她演绎出不同的板本。她幻想着,如果从湖底泛起传说中的鸾鸟的那一半,她会毫不犹豫地走进湖水里,头也不回地追随着他,寻找她幸福快乐的人生。
但这一切并没有出现,连幻觉都没有。因为她异常清醒,这是她这段时间以来绝无仅有的。她环顾四周,西边的漫山坡上和湖边的低洼处,成群的牛羊在悠闲地过着属于它们自己的生活。她看不见一个人,但她不能判断在远处的某个山坳里,某个山头上,或者某个土坎下正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所以,她要找个地方,一个隐蔽的地方,一个没有任何人看见的地方。于是,她沿着环绕湖的长满杂草的小路一步步往前走去。
娶亲队伍在金谷宾馆属于娘家一方的所有仪式进行完毕,就等林雪峰一声令下,娶上新娘开赴彭家湾。庞金玲是新郎新娘的介绍人,是今天婚礼上一个重要的角色。彭大鹏劝他不要再找,找也是徒劳的。林雪峰不死心,他派人四处寻找,连个影子都不见。最后,柳晓燕在收拾梳妆台时,发现了圧在贵宾花下的那封信。信是封了口的,封面上留下两行字:
我走了,请不要找我
此信请大鹏在适当的时候转交我的女儿小佳
林雪峰这才相信彭大鹏说的话。他下达了起程的命令,婚车载着新娘和新娘的家人,由北湖文化游艺公司的志愿者组成的送亲队伍,热热闹闹地把光彩照人的新娘章子然送到彭家湾,送进彭大鹏的新房。
庞金玲绕到鸾鸟湖南面的一个湖湾里,这是一个避静的地方,长着绿色苔藓的岩石把她与整个世界隔开。地上长满了鲜花,花儿散发着迷人的芳香。她面朝东方跪下来,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慢慢地解开衣扣,一件一件地脱下来,堆在一起,放到随身带来的包裹旁。自己赤身**踏进湖水,慢慢地向湖中央走去。
彭家小院里,热闹非凡。新婚夫妇正在举行婚礼,亲人们向他俩祝福,混合着五谷杂粮和红枣、水果糖、硬币和纸花等象征着富裕与幸福的吉祥物撒向新人,新人的身上五光十色,光彩照人。
新人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双双互相对拜。走完彭家湾婚礼上必须要走的所有仪式,新婚夫妇手拉着手走进洞房。
庞金玲游向湖心,然后游回来,站在浅水中,开始洗刷自己。湖水是圣洁的,她要把自己身上所有的污浊和内心的贪欲洗去,从此和过去的自己告别,开始新的人生。
她洗刷完毕,上了岸,从包裹中取出她早已准备好的海清,虔诚地穿在身上。然后把脱下来的衣服装进包裹,用她带来的小铁铲在湖湾深处挖出一个坑,把它埋葬掉,然后向着自己的“衣冠冢”鞠了一躬,算作向自己告别。然后决然地向着西灵寺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