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习俗,不过正月二十,仍处在过年时节。

佟子龙在家呆了没几天,就急着返回公司。

他批阅了几份文件,抬头望着对面墙上的一副字,冷静地思考着近期即将开展的几项工作。早晨的太阳刚刚爬进窗户,洒了半个屋子。一阵锣鼓唢呐声打破了公司大院的宁静,一个社火队便闹腾腾地开了进来,把佟子龙从沉思中惊醒。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沉闷的锣鼓声突然被放大,变得铿锵有力,震耳欲聋,随着一股清凉的春风,扑面而来。往下看去,上百人的队伍,穿红挂绿,敲着锣打着鼓,吹着唢呐,踩着高跷,飞龙舞狮,正在“走场子”呢。此时的永金春寒料峭,佟子龙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关上窗户,刚转过身,有人敲门,喊了声进,王宏昌便应声而入。

“社火队给您拜年来了,您看……”

佟子龙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对王宏昌说:“今年的开场锣鼓敲响了,后面的大戏快开演了吧!”

王宏昌笑笑,他知道佟子龙说的大戏指得是什么。天气一转暖,建设大军就会重返金谷,因过冬而停建的项目就要复工,几个大的项目即将上马,大量的工作正等待着他们去做。他见佟子龙又是喷嚏又是揉鼻子,问他:“伤风了吧,那就不下去了吧?”

“不要紧,”佟子龙吸溜了一下鼻子,“还是去见个面吧,不要冷了工人兄弟们的心。”他说着从衣架上拿下大衣穿在身上,和王宏昌一起下了楼。

接待完社火队,佟子龙上了楼,与一直陪同他的王宏昌一起走进各部室,意在看望大家的同时看一看节后出勤的情况。结果令他满意,除个别家在外地因交通原因没有及时赶回来的外,大都到位,而且已经磨拳擦掌准备展开各自的工作。

他俩最后转到人力资源部,宋经理已经在处理公务。互相拜过年,佟子龙问道:“节前酝酿过的那事,准备得差不多了吧?”宋经理自然明白他指得是上次中层领导班子配备中因条件不太成熟未曾配齐而放到节后配备的事。他说都准备好了。佟子龙说,“节后有几个领导同志要外出,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可能召集不起会来。有些部室的班子赶紧得配齐了,比如经改办,工作量大面宽任务紧,再不配齐就要影响工作了。”稍停,他问,“你们考察的情况怎么样?”宋经理说考察情况不错。他说,“那就抓紧上会吧!”

说罢从人力资源部出来,顺脚进了王宏昌的办公室。就今后一段时间的工作非正式地扯了扯,就有人敲门。

原来是彭大鹏带着经改办的同事上门拜年来了。互相拜过年,王宏昌边让着他们坐边拿出接待社火队剩下的瓜子、糖块和烟酒等物,大家便七手八脚各取所需,房间顿时热热闹闹,显得有点拥挤。

“听说拜过老丈人了,怎么样,过关了吧?”佟子龙问。

彭大鹏笑笑,含糊道:“还行吧,”他收敛了笑容,面带歉意,“都到家门口了,也没去给您拜年,真不好意思。”

“没去就对了,知道你体贴我,让我安安静静地过几天年,呵呵!”说着话,又一波拜年的来了,彭大鹏一伙前客让后客,互相客气着离开这里,进了另一个房间。

节日的余韵未尽,社火队的锣鼓和歌声还**漾在金谷公司各个厂矿和单位,经理们召开春节后的第一次会议。就是在这次会议上,配齐了经改办的领导班子,彭大鹏被任命为该办主任,正式主政经改办。

个体而言,彭大鹏新年新气象,开局良好。

还有一件值得庆贺的事,那就是他在此后不久召开的全公司经营体制改革总结表彰大会上,作为贡献突出的先进个人受到表彰奖励,获得一笔奖金。对于工薪阶层的他来说,是一笔数目不小的意外收入。

表彰会后,彭大鹏走出会场,章子然站在客房部门口,在流出会场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她期待已久的彭大鹏。她向他招招手。他面带微笑,望着她走了过去。章子然突然拉下脸,冷冰冰地问:“很得意是吧?”彭大鹏不知是计,脸上的笑容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章子然注视着他,看他就像做错了什么事的傻样,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彭大鹏才知道她是在搞恶作剧,脸上的笑容重新堆了上去。“进吧!”她偏了一下头,边说边示意,接着挽起彭大鹏的胳膊,一块儿进了她的办公室。坐下来,她拿出水杯,用开水涮了一下,从柜子里取出一罐茶叶,边冲边说,“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最好的一罐茶叶,今天就用它来为将军庆功。”

彭大鹏就唱道:“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看把你美的,”章子然兴冲冲地冲了两杯茶,端给彭大鹏,逗了几句嘴,彭大鹏就把奖金拿出来,交给章子然:“上次咱俩为钱的事还闹过一次小小的不愉快,这下好了,至少可以举办一个体面的婚礼了。”

章子然把钱推到彭大鹏的面前,收敛了笑脸,冷静地问他:“你打算怎么办一场呢?”

彭大鹏说:“听你的,你说咋办,咱就咋办?”

章子然想想,暗自笑了起来,边笑边说:“我又没有经验,还是听你的吧!”

彭大鹏听出了她的玄外之音,自嘲道:“对,你又没有结过婚,哪来的经验!”

“你坏。”章子然自知失言,无意中揭了彭大鹏的“短”。她举起拳头捣了他一下,急中生智,将计就计道,“你那是经验呀?你那是教训。”

“对,教训。”彭大鹏说着站起身,绕到她的身后,两手搭在她的肩上,慢慢地游弋到她的下巴处,轻轻地抬高,使她的头处于仰面状态,粉嘟嘟的嘴唇就完全暴露在攻击的最佳位置上。他缓缓地弯下腰,低下头凑上去,四片温热的唇便像磁铁一样粘合在一起……

两人重新坐下来,章子然两手整理着散乱的头发,望着他,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闹够了吧,闹够了就说正事。”

“洗耳恭听呢,你说。”

“别贫,我说的是正事。大鹏,说实话,我不要什么体面的婚礼。婚礼嘛,怎么办也是个办,就那么一会儿,眨眼功夫就过去了。而今后的日子却是要一天一天过的。我俩就这条件,不精打细算,总有你过不去的时候的。最近不是又要集资建房吗,我这里有点积蓄,加上你这奖金,我们凑起来集一套房子吧?”

彭大鹏想想:“你准备在永金长期呆下去呀?”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你彭大将军,我就是将军夫人。不在永金呆,还往哪儿呆去!”

彭大鹏笑笑:“我同意,夫人。来,我以茶代酒,敬夫人一杯。”

章子然端起茶杯,学着戏曲说腔戏谑道:“将军所赐,奴家不敢推辞,也请将军陪奴家一杯。”

彭大鹏也学了一句戏文,端起杯,咣地和她碰了一下。两人便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很自然地提起了结婚的事,正商量着,彭大鹏的传呼机响了几声,他无奈地回过去,是胡尚德的,问他在哪儿,他说在经改办等他呢。放下电话,他耸耸肩,面带歉意道:“这胡倒急匆匆找我,一定有什么急事,我得去一趟了。”

“你不是正在开会嘛,他不知道呀!”章子然显然不大愿意让他走。

“生意人嘛,他要找你,还探不你在哪儿呀!”说着站起身,吻别女友,往单位上赶去。

胡尚德几乎瘦了一圈,本来不大白净的脸堂更加黝黑。不知多少天没有理发,凌乱的头发长得快要披肩了。他见彭大鹏怪怪地看着他,尴尬地笑笑:“真不好意思,这样不修边幅来见你,失礼了。”

彭大鹏调侃道:“没关系,做大事的人嘛,哪管这些小节。只是悠着点,别累坏了身体,那可就得不偿失了,你说是吧!”边说边给他倒杯水,递给他,盯着他问,“合同都签了?”

“承蒙主任关照,大部分村都签了。”

“哦,下一步呢,”彭大鹏玩笑道,“该倒腾几枚核弹或者航母什么的玩玩了吧?”

胡尚德笑呵呵地说:“你还别说,核弹不大可能,报废了的航母还真有。”

“嗨,登鼻子上脸了,给你个棒槌就当针呀!”

胡尚德仍然笑着:“几乎也没有这个可能,呵呵。”这样调侃了几句,彭大鹏的传呼机又响了几下。他回完传呼,胡尚德就借题发挥道,“这么大个领导,还用这个。要在外面,人家不说你不方便,还以为你作秀呢!”说着站起身,拉开写字台的一个抽屉,将一个包放了进去,然后关上抽屉,若无其事地坐回到沙发上。

彭大鹏冲他笑笑,拉开抽屉,取出那个包,放到桌子上掏出里面的东西,原来是部包装精美的手机。他望着胡尚德,嘲讽道:“不但倒‘军火’,连这你也倒呀!”

胡尚德大咧咧地说:“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彭大鹏讥讽道,“就这还嫌小呀,那你怎么没有给我运来一艘航母呀?那可够大的了!”

“你就别挖苦我了,哥。就这么个东西,人家发达地区连上学的孩子都用上了,又值不了几个钱,算不上行贿吧!”

彭大鹏收敛了笑容,变得严肃起来:“是的,现如今这东西没有过去那么金贵,也不再是有钱人的象征了。尽管如此,可我还是买不起呀!所以,你还是收起来吧!”

胡尚德见他这样,试探道:“我这东西也不是卖给你的,与买得起买不起没有关系。哥,咱不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话,心想以后少不了还要麻烦你,没这东西,联系起来确实不太方便。要不这样,这东西就当我借给你用的,为得是联络你方便一些。啥时候你买新的了,把这再还我,这样行了吧!”

彭大鹏以不容置疑的的口吻说,“俗话说伸手容易收手难,连农村的老太太都懂得这个道理。我记得我在一篇文章中写过,有位老太太发现自家的猫意外吃了别人赏给它的一只鸟,她就果断地把它给杀了,你知道为什么吗?”胡尚德敷衍了两句,彭大鹏说,“那是因为它尝到了腥味,开了杀戒。而一旦开了杀戒,便一发不可收拾,那么她家刚刚孵出的一窝小鸡就会成为它的美味佳肴。因此,老太太为了保全她的一窝小鸡免遭毒手,不得不杀了她心爱的猫。明白了吧!”他说着站起身把手机装进包里,把包塞到胡尚德的怀里,“这是我的底线,如果你不想让我做那只被宰的猫,就把这个收起来吧!”

胡尚德看着他,面有难色:“哥,你看我已经拿来了,你再让我拿回去,我怎么出得了你的这道门!”

“哼哼,”彭大鹏嘲讽道,“不收你这东西,你不好出这道门,是不?可我要收了你这东西,将来的某一天我可能要进另一道门——高墙铁门。你明白吗?

“哥呀,我说你什么好呢……”

“这不是讨价还价的事,”彭大鹏拉下脸来,不客气地说,“你要有事就说事,如果没有,那就对不起了,我还有事。”

胡尚德见他真得变了脸,一副六亲不认的样子,毫不客气地给他下了逐客令。他极不情愿地把那包收起来,尴尬地笑笑,说:“这也太认真了吧!”

“这就对了,”彭大鹏见他收起了那包,心里宽慰了些。他语重心长地说,“尚德,咱们都是农民的孩子,出来做点事都不容易。你是做生意的,就要做得干干净净,那怕少挣点,做人的底线还是要守的。我呢,靠拿工资吃饭的,就更不能有非分之想,这样对谁都好,你说有没有道理?”胡尚德连连称是。彭大鹏接着说,“大概有什么事找我,不要来这一套,有事就说,能帮的忙一定帮你。”

胡尚德尴尬地笑笑:“我都不好意思再开口了。”

“光明正大,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那我就说了?”

“说吧!”

“上次说过,将来要上一个土豆加工项目。现在看来,不用等到‘将来’,现在就可以上。”

这是他在签订土豆收购合同时,发现上这个项目的条件已经基本成熟后得出的结论。他和农户算过一笔账,种土豆比种粮食作物的收入高,因此农户希望与他签订长期合同。“你想呀,”胡尚德说,“土豆可以年年种,但俄罗斯报废了的直升机就不是年年能倒腾得出来了。满足农户这一要求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当地上一套土豆加工生产线。这样不仅消化了农户的土豆,而且还增加了土豆的附加值,同时还能解决一部分农村的剩余劳动力,一石三鸟,值得一干!”

彭大鹏向他投去敬重的目光,这个身有残疾的农村青年,经过这些年的磨练,已经从当年倒腾针头线脑的小“倒爷”成长为一位有点“想法”的企业家了。最可贵的是,他在“发迹”后,没有忘记回报家乡,没有忘记在他贫困潦倒时帮助过他的人。就凭这点,他应该得到支持。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彭大鹏问他。

“你知道,上一套这样的生产线,非得改良本地的土豆品种不行。改良土豆品种,需要农业技术和产业政策做支承,这就离不开政府的扶持。”胡尚德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叠材料,递给彭大鹏,说,“这是我到外地考察土豆加工企业的一份材料和可行性报告,你过过目,帮我拿个主意。”

彭大鹏接过材料翻看了一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看完他说:“这个你先放我这儿,我跟林主任碰个头,他那儿正有一批项目在报批,看能不能把你这个塞进去。”

“谢谢您了,哥!”胡尚德起身要走,彭大鹏拿起那个包递到他的手里。他接过来,轻轻地摇摇头,握住彭大鹏的手,良久不愿意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