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大鹏满头于案牍,聚精会神于文件堆里,不知不觉就到午饭时间了。他往后翻了翻剩下的几份文件,浏览了一下题目,感觉不论哪一件都需要及时提出处理意见,不能拖延。他搓一搓发麻的手腕,揉一揉发胀的脑袋,伸展双臂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想起下午还要参加一个会议,他决定放弃午休,继续他的工作。
批阅完这些文件,快到开会时间了。他闭上有点痛感且粘糊的眼睛假寐了片刻。睁开眼,感到肚子有点饿。想一想,依稀记得在屋子的哪个角落里有吃剩的半块馒头,于是他起身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搜寻了一番,终于在茶几下方的隔板上找到了那半块馒头。馒头已经发霉,长出了灰色的小斑点。他用手抠几下,吹一吹上面细细的一层灰,匆匆填进肚子,拿起水杯喝几口,捞起公文包,快步跑下楼,前去参加会议。
这种废寝忘食的情况对彭大鹏来讲,早已习以为常。光阴也就在这种忙忙碌碌中流失,匆匆农历年关迫在眼前。
章子然和他约定,这个年关一定要去她家,这是她努力争取到的。
相爱这么久,去趟准丈人家,何故要用“争取”二字?那是因为他并不是她父母心中的乘龙快婿,理由似乎有点世俗,一方为大都市的书香门第,父亲是一所高校的教授,教授中国文化。母亲是机电厂的工程师,家境殷实。而另一方则是地道的农家,生活在穷乡避壤。可谓门不当户不对。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俩如果结婚,天隔一方。这樁婚姻能否长长久久,在父母看来是存在着很大的风险的。为此,他俩刚开始接触时,她的父母特别是她母亲曾经极力反对过。
想起这些,他心有余悸。因为他和李尔娇婚姻的失败就缘于她母亲的反对,其情其境恍如昨天。他知道,他和章子然能够走到现在,不知她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下了多大的决心!想到这里,彭大鹏对自己的这樁婚事产生了一种庄严神圣的感觉和万般珍惜的情怀。所以,不管结果如何,这次他一定要去,不然他是说什么也无法面对子然,也无法跟父母交待。
求胜心愈切,愈加胆怯,心情也愈加迫切。他想想手头没有急办的事,就拿起电话,拨到她的办公室里。他把他的设想告诉她,他没料到,她似乎对此事稳操胜券,情绪非常高涨。她学着古装戏里的腔调,跟彭大鹏开起了玩笑:“将军,奴家恭候大驾多时,愿随将军赴汤蹈火!”
彭大鹏嘿嘿笑着,回敬道:“你家就是火焰山,彭某也一定要过去!”
放下电话就往金谷宾馆赶。年关将至,永金的天气也降到了低点。街道两旁喧嚣的建筑机械的吼声、隆隆声、叮噹声停了下来,电焊冒出的耀眼的火花暂时堰旗息都。但一架架高扬着悬臂的吊装机傲然屹立在一座座被防护网包裹着的建筑物旁,整座城市就像凝固了的钢筋混凝土构成的世界,显得宁静、安祥而庄严。空气也清冷清冷的,彭大鹏深深地吸一口气,清冷中透着一股清爽,多日来疲惫不堪的头脑刹那间变得通透。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暂时停工的建筑,心想,当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整个城市就像解冻后复苏了的大河,回复往日的喧嚣。用不了多久,一座全新的城市就会矗立在这里,其中的金谷公司将以其崭新的面貌为这座脱胎换骨的城市增添一道靓丽的风景。看着这一切,他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微笑,加快了行走的步伐。
拐过一道街,他和李尔娇迎面相逢。李尔娇行色匆匆,她本能地往后看看,见没有熟人,便走了过来。她背着一个大包,一脸的苦相。彭大鹏猜出她这是要去哪里——公司在调查闻晓芸时发现她有重大的经济犯罪嫌疑,于是报了案,目前已被刑事拘留。年关快到了,李尔娇一定是去看守所,为她的母亲送点衣物什么的。
两人相对而立,谁都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说。沉默良久,李尔娇开口说:“你是去找子然吧?”
彭大鹏点点头,对她说:“你也不要太……太那个了……”
“你去吧,”李尔娇哽咽着,“不要让人家久等。”说着抹一把泪,侧身从他的身边擦过去,放开脚步朝前跑去。彭大鹏看着她慌乱的背景,长叹一口气,唉声叹气地往宾馆方向走去。
如今的金谷宾馆车水马龙,客商云集。许多客房早已成为外来客商的临时办公用房,门上挂起了各类公司的招牌。彭大鹏径直走进南郭公司的办事处,章子然便关了门,扑上来就给了他一个热吻。亲热了一番,两人依偎在一起,说了一阵子甜言蜜语,彭大鹏问:“忙得差不多了吧?”
“今年的事就忙到这里了。”章子然说,“北湖景区的设计方案,总部已经审核通过了。明年一开春,基础工程就要上马了。主要景点的设计图纸,请的是一家外国公司,人家那里不过春节。我们过完年,估计也设计得差不多了。”
彭大鹏笑笑:“我们这是怎么了,一开口就是工作,工作,工作,好像这世界上除了工作就没点别的什么了,嘿嘿。”
“你不是说,我们这代人注定是要奋斗的一代人嘛!”章子然含笑望着彭大鹏,“我们忙够了,我们未来的宝宝也许就可以从容地享受生活了。你说呢?”
“想得倒挺远的呀,”彭大鹏说,“还是说眼下的吧。公司什么时候给你放假呀?”
“已经放了,我们还是商量一下,怎么给你的老丈人拜年去吧。”她见彭大鹏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愁云,就鼓励道,“其实我爸是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去了跟他喝几杯酒,谈谈孔孟老庄什么的,关系一下子就拉近了。就你那一肚子墨水,还哄不转一个‘老头子’?”
彭大鹏笑笑,玩笑道:“我怕得是丈母娘哪?”
“丈母娘有我呢,你怕啥!”
“好,我什么也不怕。我是谁呀,彭大将军!”说到这儿,他鹦鹉学舌般地摹仿着章子然的唱腔唱了一句。两人便爽朗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正色道,“咱俩一块儿去,还是分头去?”
章子然沉默了片刻,他说:“按我们老家的习俗,新女婿拜第一个年,应该在正月初二。但我最好不要等到初二。所以,还是分开走的好。”
“好吧,一切都听你的,等到正月初二日,正式去你家,向你家老爷子求婚。”
章子然向他介绍了一下家里的情况。她还有两个姐姐,都出嫁了。她说:“过节期间,她们肯定是要去的,姐夫都是有学问的人,你可不要给我失了面子哟!”
彭大鹏玩笑道:“这就不能保证了。”开过玩笑,他俩就老家还有哪些要守的风俗什么的说了一会儿,两人缠绵在一起,沉浸在温柔国里,享受看无比美好的时光。
章子然先期回家,彭大鹏一直忙到年关。才得以脱身,收拾好单位分得那些年货,回家过年。
听说他要去兰州拜见儿媳的家人,父母自然十分高兴。他们精心替他准备了一份“厚礼”,千叮咛万嘱咐的,生怕煮熟的鸭子再度飞了。
到了初二这一天,他带着父母的期待,怀着一腔热情和忐忑不安的心情,踏上了求亲的路。
为他开门的是章子然,她戴着围裙也带着一股葱蒜和油烟味,与她的体味混合在一起,熟悉而温馨。她笑眯眯地接过他手中的礼品,把他带进客厅。
客厅里有七八个人,他们见彭大鹏不约而同地站起身,目光齐刷刷地投射到他的身上。他芒刺在背,不知所措,气氛顿时凝固了一般。章子然放下手中之物,先把他介绍给在场的每一位。彭大鹏向大家鞠躬拜年,之后把她的家人逐个介绍给彭大鹏。彭大鹏与其一一鞠躬握手问好,言行举止大方得体,不卑不亢。凝固的气氛逐渐化开。
“坐吧!”他的准岳丈章教授一边坐下来一边着让着准女婿坐。彭大鹏说声谢谢,坐在准岳丈身旁的单人沙发上。准岳母倒杯水放在他前面的茶几上,目光便一直在他的身上游弋,看似随意实则刻意地跟他说了几句话。章子然则返回厨房准备饭食。准大姨准挑担便轮番上阵,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不冷不热的,对他进行了一波又一波的“考验”。章教授眼睛盯着电视屏幕,耳朵则倾听着女儿女婿与准女婿的每一句话。这些话渗进他的大脑经过其加工处理,彭大鹏的精神世界慢慢地在这位老教授的脑海里形成并渐渐清晰起来。他们你来我往,天南海北地聊着,时间在他们的聊天中飞速流过。
厨房里的饭食齐备,章子然端上饭菜。章教授亲自把盏,斟满酒盘子里的几个酒杯,自己先端起一杯,向晚辈们祝福。晚辈们自觉端起酒杯逐个向老教授敬酒,老教授欣然接受。可见章子然说得不虚,老教授平生最爱两样东西:中国文化和酒。
彭大鹏最后一个敬,他站起身,端起酒盘子恭恭敬敬地端到老教授面前:“请伯伯允许晚辈按我们永昌的习俗敬您三杯酒,第一杯祝您春节愉快,贵体安康!”教授呵呵一笑,饮了一杯。“第二杯酒,虽未面见尊颜,但从子然的念叨中晚辈自觉与您老早已相识,神交已久,权当久别重逢,还请您老海涵。”教授笑着饮了这杯。“第三杯,久闻您老大名,如果有幸成为您老小婿,望不吝赐教。”教授连说过奖了,过奖了,喝了这杯。
彭大鹏连说几声谢谢,重新斟满酒,端到准丈母娘面里,拜过年,祝福幸福安康之后,深深低了头,把酒盘举过头,“当着姐姐姐夫们的面,向您老求婚了,把您家千金子然嫁给我吧!”他的坦率、带几分夸张的举动,把在场的人都给惹笑了。
章母笑着从盘中端起一杯酒,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她喝了酒,拿眼扫了一圈,玩笑道:“就你这油嘴滑舌的,你问问他们,他们同意不同意?”不料大家暴笑起来,直喊了两个字:“同意!”
“多谢了!”彭大鹏双手抱拳,绕场做揖。接着互相敬酒,真真假假,晚辈们斗起洒来。彭大鹏久经酒场,深得酒文化的精华。比起章子然的两位姐夫来,明显高出一头。几圈子下来,大家都酒意甚浓。在其乐融融的气氛中,对彭大鹏的生疏感渐渐淡去,话也多了起来。聊着聊着,章教授就聊到他教授的中国文化方面来了。章教授博学多才,谈笑风生。彭大鹏初生牛犊,想起章子然“谈谈孔孟老庄”的嘱咐,便借着几分酒气,夸夸其谈。他说,原来我们认为是外来的那些个东西,什么辩证法呀,什么唯物主义呀,什么民主科学呀,什么法制精神呀等等。翻开我们老祖宗的典章著作,原来全在里面。“比如,”他醉眼望着教授,“‘道法自然’说,就是典型的自然辩证法,‘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这种物质无限分割的论断,不知比西方早了多少年呢。至于孔孟学说,那就更不用说了,是吧?”章教授呵呵笑着,拍着他的肩说:“小伙子,不简单,真的不简单。”彭大鹏受到鼓舞似的,更加口无遮拦了,“关键是,我们怎样把我们老祖宗的这些宝贵精神财富现代化,发扬光大,古为今用,那将会受用无穷。”
“这就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章教授笑呵呵地说,他想起什么似地,“干企业管理可惜了,你应该做学问,会大有出息的。”
彭大鹏刚想说,管理工作也一样,行行出状元嘛!章母截住教授的话,她说:“你看这一老一少的,说点别的不行,非之乎者也呀!”经她一提醒,彭大鹏自知有点卖弄之嫌了,连说几个对不起。教授呵呵一笑,就把话题转到彭大鹏和章子然的婚事上来了。这一转,大家七嘴八舌,矛头直指彭大鹏和章子然。就连她姐的两个小孩也兴奋异常,姨夫长姨夫短地叫起来了。章子然自然高兴,他果然没有给她“失面子”,她忙来忙去,又是添菜,又是斟酒,屁颠屁颠的,忙得不亦乐乎。
就这样,彭大鹏谈笑间扫除了他和章子然之间的一道天然屏障。第二天,他按传统礼仪向章教授夫妇正式求婚。他们接受了他的求婚,认可了他与章子然的关系,作为准女婿接纳了他。接下来,便谈到未来婚嫁中的一些琐碎问题,教授豁达大度,不置一词。章母提出的要求,彭大鹏基本接受下来。相谈甚欢,原来所有的担心都成了多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