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大鹏随公司一个高级考察团出国考察。

出国前,他一直关注的南郭游艺与金谷“三产”的合作谈判尘埃落定。南郭已经派出团队,不日可抵达永金,开展工作。

而在他结束国外考察活动回国的时候,南郭游艺的子公司——北湖文化游艺公司,已经落户永金,展开他们的开发活动。

彭大鹏落地未稳,急匆匆赶到公司招待所。

上了楼,到了他要去的那件客房的门口,他抬头看了看门牌号,定定神,敲了两下,门就开了。

“你找谁?”章子然佯做冷酷状,铁着脸问他。

“我找章小姐,可以告诉我吗?”彭大鹏煞有介事地说,听上去他俩仿佛从未见过面似的。

“有什么事吗?”

“我来给她送包子,你能告诉她吗?”

“什么包子?”

“肉包子。”

“那就进来吧!”章子然忍不住哧地笑出声来,侧身让他进去。他反身砰地一下关上门,急转身扑到早已张开双臂的章子然的怀里。干柴烈火,久别重逢,他俩紧紧地抱在一起,一对火辣辣的嘴唇顷刻间粘合起来,两条饥渴的舌头互相深入对方的口里,滋润着对方焦灼的心……

温馨缠绵一番,两人互相抚摸着,慢慢坐下来,说了一些离愁别绪之类的话,彭大鹏“埋怨”道:“也不提前打声招呼,说来就来了!”

“你不出国考察了吗?”章子然说,“再说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

“我以为给我来个突然袭击呢,”彭大送调侃道,“看看拈什么花惹什么草啥的。”

“你别臭美了,你以为你是什么香饽饽呀,有什么资本拈花惹草的!”

“小瞧我是不是,在这金谷,大小也算个人物。”

“大鹏,你别说我俗气。”章子然正色道,“是不是觉得当这个经改办的副主任特满足呀?”

“那你认为我怎样做才算满足啊?”彭大鹏感觉她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她的肚子里有话,只是没有直说出来罢了。他望着女友,企图从她的脸上读出点名堂来。他抬手挠挠头,试探道,“你是不是觉得赚几个钱就可以包打天下了呀?”

“大鹏呀,”章子然直言道,“光有钱当然不能包打天下,但没有钱是打不了天下的。别的不说,你不是要结婚吗?我问你,你拿什么来娶我呢?”

这还真是一个问题。

可他从来或者至少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女友提出这个问题,过份了吗?

没有,一点都不过份。不仅不过份,而且再正当不过了。这个时候,他才第一次真正感觉到,光有爱是不够的。他娶李尔娇的时候,是父母一手操办的。后来他才知道,那次失败的婚姻,已使父母债台高筑。为此,他把养活自己后所剩无几的那点工资几乎全部贴补到家里了。

因此,他没有积蓄。

没有积蓄,他拿什么成家立业?

结婚需要房子,需要一张床、一张餐桌和锅碗瓢盆。这些基本的生活所需,他有这个能力去获得吗?没有,至少在近期没有。这让他刚刚高涨的情绪一落千丈,甚至有点沮丧。

章子然见他这样,不觉笑笑:“怎么,生气了?”

彭大鹏尽量掩饰着尴尬的表情,正色道:“哪里呀,我正在想钱的事呢。”

“傻孩子,”章子然玩笑道,“如果想一想就能把钱想出来,那就什么也不用做,成天呆在家里想得了。”她说着,一下子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温存地望着他,“大鹏,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太俗气,成天就想着这钱呀钱的?”

“哦,不是。”彭大鹏看着她说,“反倒觉得你是个实在人,一心一意跟我过日子的人。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意识到,倒是我,是不是太理想化,太不负责任了?”

“你别自责了,”章子然说,“我也就那么一说,和你相比,钱算什么东西!钱可以挣,但彭大鹏只有一个。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啊!”

彭大鹏转身把她揽入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一时无话可说。两人依偎在一起,沉默片刻,彭大鹏说:“只要咱俩在一起,这比什么都强。”

“嗯,大鹏,”章子然深情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虽说我们没有古圣先贤的这种胸怀,至少不能做金钱的奴隶,这点道理子然还是明白的。”

彭大鹏并未因女友的理解和浪漫而改变沮丧的心情。相反,在章子然靠在他肩头的那一刻,他在问自己:我是不是活得很失败?过去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值的?我拿什么给我的爱人营造幸福的生活?

他甚至不敢再这样问下去,他怕这样追问下去会颠覆自己的价值观,而这比要他的命还要让他难受。于是他自己给自己铺了个台阶,轻轻地捻着章子然的耳朵问她:“你们这次过来了多少人?”

章子然回答道:“北湖文化筹备处的人都过来了,负责人是市场开发部的石经理。另外还有一位工程师,姓彭,是你的本家子。”章子然笑嘻嘻地问,“要不你会见一下?”

“别逗了,”彭大鹏说,“工作上的事,由三产办的林主任呢,挨不上我。”

“刚才还一副包打天下的架式,这会儿怎么谦虚起来了!”说罢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彭大鹏身子往后趔了趔,一副上当受骗的样子:“哦,原来设了个套让我钻呢!”

“好了,别逗了。”章子然坐起来,“咱俩相处这么长时间了,该见见我那未来的公婆的面了吧?”

“我刚想说这事呢,你一见面就给我一个下马威,我都不好意思提这事了。”

“听上去你也是个人物,原来这么脆弱呀!”

“因为你击中了我的软肋嘛!”

两人逗了一阵嘴,有人敲门。开了门,进来的正是石经理、彭工程师,陪同他俩的是林雪峰。石经理是老熟人,不用介绍。章子然就把彭大鹏的“本家”介绍给他,客套几句,林雪峰便玩笑说:“人都说彭主任的女友如花似玉,百闻不如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哪。”

石经理对林雪峰说:“南郭进军金谷,小章功不可没。”

章子然逗他:“既然我功不可没,你应该奖励我点什么才对。”

“没问题,”石经理慷慨道,“你不是想去拜见公婆吗,我现在就兑现,放你三天假,去趟公婆家,也好陪陪你的男友。这样行不?”

“谢谢,”章子然向他鞠躬道,“这就是最好的奖赏,我一定珍惜它。”

“好,”石经理说,“彭主任用车可能有所不便,不成走的时候把筹备处的车开上。”

“不了,”章子然看一眼彭大鹏,和石经理开玩笑:“第一次去他家,带个车,他父母以为他们的儿子谈了个多么娇气的女友似的。”

“也是,”石经理认同道,“差点忘了,你去的乡里,小轿车还是个贵重物品呢。”石经理对彭大鹏说,“你看你这媳妇想得多周到啊!”

“呵呵,”大鹏回应道,“这是大鹏之福。”

“好了,不打扰了,”石经理说,“我和林主任出去办点事,你和彭主任准备一下,早点过去,家里可能早就盼着见见儿媳妇呢!”

“好的,谢谢。”

他俩下了班车,步行到彭家湾需要半个小时。

半小时后,他俩到了村头。彭大鹏眼望着村口,轻轻地拉了一把章子然。她不解地瞅一眼彭大鹏,彭大鹏摆一下头,对她说:“那不,我爹。”

章子然顺着他的目光向前看,见一位半老头赶着一辆牛车,向这边缓缓行了过来。她再瞅一眼彭大鹏,彭大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似乎那里蕴藏着多大的秘密似的让他痴迷。章子然目光转向前方,“我爹”和他的牛车不慌不忙踽踽而来。章子然甚感意外,她听彭大鹏常说“我爹”是半拉子大学生,他本人深受“我爹”的影响:善良、诚实、勤劳……眼下的这个半老头子,怎么也与她心目中的“我爹”搭不上界啊!这样想着,“我爹”已经赶着牛车到了他俩的跟前。“我爹”勒住牛车,那犏牛弯着头,仿佛极不情愿停下来似的。两只牛眼朝上翻着,露出全部眼白,眼珠子在眼眶里旋转了一圈,定格在彭大鹏的脸上,好像向他乞求着什么似的。

这是刚实行承包责任时生产队分给他家的,分它的那阄还是他抓出来的呢。这牛分到彭家,还是个半大牛犊。**它的时候,彭大鹏曾经参与过:几个壮汉费尽力气把它套进牛车里,然后这几个壮汉扯缰牵鼻子,用了十几天时间才把它**“成牛”,承担起了彭家农田地里所需畜力的全部农活。

“爹。”彭大鹏叫了一声,眼望着章子然,“这就是小章。”

“彭伯伯好!”章子然说着向老人家鞠了一躬。她见老人家脸堂黝黑,皮肤粗糙,胡子拉茬的,不修边幅。但他精神矍铄,见到他俩,咧开嘴笑得无比灿烂。

“哦,你们先去,我把这车粪送下就来。”说着松一松牛的鼻绳,牛像听到命令似的,拉着车向前走去。

见牛车走远了,章子然对彭大鹏说:“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你们家怎么还在使用牛车呀!”

彭大鹏耸耸肩,摊开双手,似乎没有办法回答她的这个问题。

朴实的农家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彭妈妈的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早已出嫁的姐姐也从婆家匆忙赶了过来,帮着母亲接待远道而来的准弟媳妇。

彭大鹏一一做了介绍,章子然多少有点矜持。她向彭妈妈鞠躬问好,和姐姐拉了拉手,互相问候了一声,就被未来的婆婆牵着手一块儿进了北屋。此时的太阳从窗户里照进来,屋里一片亮堂,大家的脸上都一片灿烂。章子然坐不惯大坑,她半坐在坑沿上,和她未来的婆婆拉起了家常。

彭老爹也卸了牛车,拍打几下身上的灰尘,进了屋。姐姐进来说饭好了。彭妈妈就摆上小坑桌,用抹布抹了抹,摆放端正,姐姐端着菜上来了。端了几个来回,摆满了小炕桌,紧接着端上来两碗面,微笑着问:“不知合不合小章的口味。”

彭妈妈笑笑,玩笑道:“进了彭家的门,就是彭家的人,合口不合口,不都得吃吗!”说得章子然也笑了起来。

彭大鹏凑近她说:“灰面,是我妈的拿手戏。我们这里的风俗,第一次进家门的媳妇,不论你吃得多饱,撑死了也得吃两碗。”章子然瞅一眼彭大鹏,用筷子捞起几根面条慢慢地往上抻,一直抻到最高位置也没有把面条从碗里捞出来。他望着长长的草绿色的泛着光亮的韧性十足的面条,无奈地放进碗里。

她那有点滑稽的笨拙的样子,把旁边的姐姐逗得乐不可支。姐姐冲她笑笑,说:“过门第三天,你要亲自做一顿灰面的。”说着向她介绍了这种面条的特色和做法。所谓灰面,是用一种叫艾的植物汁液和的面,颜色呈灰绿色。擀薄切细,用手反复攥捏,捏成粉丝般粗细的面条,煮熟了调上油泼辣子和醋,吃起来要多得劲有多得劲。因做起来费时费力,一般不常吃,就成为招待贵客的一道名吃。

章子然就说:“做起来这么麻烦呢,谢谢大妈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彭妈妈说,“快吃吧,要不坨住了。”

饭罢,彭大鹏拿出章子然买给二老和姐姐的礼物,一一分头给爹妈和姐姐。二老接过礼物,脸上挂着微笑。彭老爹收起礼物,递给彭妈妈,对她说:“拿出来吧,到时候了。”

彭妈妈走过去揭开一口画着两只大花瓶的箱子,翻腾了半天,拿过来一个存折,递给彭大鹏。彭大鹏眼望着妈妈,翻开存折,那上面竟然是一个很大数字。他转身问他爹:“家里哪来这么些钱啊?”

彭老爹装上一锅烟,划了根火柴点着,吧哒着嘴抽了两口,说:“哪来的,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都是你寄来的,这不,你爹一分都没动,存着你娶亲的时候用。”

彭大鹏明白了,他寄给“补贴家用”的这些钱,现在一分不少地拿来“补贴”他的婚姻。他再看一眼存折上的数字,对他爹说:“我也没有寄来这么多呀!”

彭妈妈说:“这几年,家里添了些。人家小章可是大城市里的闺女,不要太亏了。”

当着未婚妻的面,彭大鹏含泪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他凑到父亲身边,就要把存折塞进他的夜兜里。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汗味和旱烟味,他说什么都不能让父母再为他的婚事抽筋扒皮了。

“这孩子,”父亲挡住彭大鹏拿着存折的手,嗔怪他,“俗话说,儿愁父葬呢,父愁儿妻呢。谁家娶媳妇,不都这样!”

“这钱说啥我都不能要。”彭大鹏坚持道。

章子然从彭大鹏的手里接过存折,放到彭妈妈的手里,说:“我和大鹏的事,我俩能解决。虽说我家不是什么钟鸣鼎食之家,但也衣食无忧。所以我工作这么些年,也有些积蓄,办个婚礼,足够了。二老的心意我们领了,大鹏孝敬二老的这些,是他这个当儿子的应该做的,二老就不要再推了。”

“好姑娘,”彭妈妈拉住章子然的手,搓摸着,“你有是你的,彭家娶媳妇,哪有让你花钱的道理!”

“这就是妈妈您多心了,”章子然发自内心地说,“既然您认我这个儿媳妇,我的就是彭家的,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分那么清干什么。所以这钱我们一定不能收。”

“不行,这成啥体统!”彭妈妈把存折放到章子然的手里,用她的另一只手盖在上面,生怕那东西飞回来似的。两人推让了半天,难分胜负,最后章子然妥协道:

“好,这钱算大鹏的,您老先为他存着,日后有用得着它的地方,他再来取。您看,这样总可以了吧!”

二老互相对视了半天,彭老爹说:“那就先这样了,再推让,就要冷了小章的心——心比金钱贵哪,老婆子啊!”

这事就算过去了。

彭老爹对彭大鹏说:“抽空去趟兰州,和你岳父岳母商量出个日子,把事办了。都老大不小的了。”彭大鹏点头称是。他又说,“按说我应该去趟兰州,见见亲家。可我腿脚不好使,怕麻烦亲家。你在你岳父岳母面里替我赔个不是,欠他一份情,日后一定补上。”

“好,我一定把您的意思带到。”

他俩住了一夜,第二天与二老和姐姐依依惜别,返回永金,准备操办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