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少青什么手续都没有办理,就离开金谷公司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临走那天,他特意到文印部去和李尔娇告别。
他把她叫到室外,带着些微的伤感道:“我要走了,来给你打声招呼。不管你怎么想,怎么做,毕竟,我们还是合法的夫妻嘛!”
“程少青,”李尔娇直视着他说:“嫁给你这么些年,就这一次你男人了一回,血气了一回。不管夫妻不夫妻,我真诚地祝愿你走出去,打出一片真正属于男人的天地。”
“你过奖了,”程少青很绅士地说,“请你相信我,我一定做出个样子来证明给你看,我不是孬种。”
“你不用向我证明什么,”李尔娇说,“成功了是你的,失败了也是你的,与我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你不要把话说绝嘛,”程少青说,“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相信时间会冰释一切前嫌。”
李尔娇从鼻孔里冷啍了一声,轻蔑地看他一眼,讥讽道:“你还挺自信的。”
“是的,这点自信还是有的。”程少青靠近她一步,李尔娇本能地向后退出一步。程少青厚着脸皮说,“我再说一遍,请你相信我,我不比别的男人差。”
李尔娇当然知道,他口里的这个“别的男人”指得是谁。她眯起眼睛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也再说一遍,你差不差跟我无关。”说罢她迈步就往文印部走,临进门时,她突然转过身郑重地告诉程少青,“别再对我男人男人的,我就不信,我李尔娇今生今世离过男人就活不下去!”说罢推门进去,把程少青晾在那儿,进退不得。他正在门口徘徊,林雪峰从那头走过来,和他打声招呼:
“站在这儿干吗呢,呆头呆脑的。”
程少青苦笑一声,算作回应。林雪峰走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别在这儿傻站着了,到我那儿坐会儿吧,我有好茶。”说着,不容他推辞,拽着他的胳膊就往三产办走。
林雪峰泡杯茶端到程少青前面的茶几上,坐在他旁边,望着他说:“兄弟,是不是有点太冲动了?这可是铁饭碗,砸了它,再端可就难了。”
程少青怔了一下。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覆水难收,这个锨饭碗是他当着人力资源部王副经理的面自己砸的,而且他的“宿敌”彭大鹏当时也在场,他就是有百分之百的悔意,他也没有脸面收回成命。况且他在妻子面里刚刚宣布过,而且受到妻子“男人了一回,血气了一回”的“表扬”,这等于把他置于无路可退的绝境,他只有背水一战,没有别的选择。他这时才切实感到什么叫理智,什么叫意气用事!这样想着,他鼻子里插根葱——装相,硬着头皮戏虐着:“他们不是口口声声要砸铁饭碗,搬铁交椅吗?我自己给它砸了,也算为公司做点贡献不是!”
“气话就不说了,捞实的,”林雪峰说,“打开窗子说亮话,我这次去南方,与南郭游艺谈得差不多了,如果把这份合同签下来,开发北湖湿地指日可待,三产的日子也就好过些。怎么样,我这里正在用人之际,不成到我这里来,咱们一块儿干。说不上真能干出点名堂来呢。”
“叫你一声老领导,”程少青说,“能在这个时候愿意收留程某,我说声谢谢了。但我去意已决。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就让我出去闯**闯**,看我程某离开金谷还能不能活得下去。”
“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程少青长叹一口,摇摇头:“没有了。”
“那我就不勉强了,”林雪峰望住他问,“什么时候走?”
“那边的朋友正在运作这事,他一回话,我马上就走。”
“那好,哥几个约一下,下午给你饯行。”
程少青回头望着他,心想,他要约的“哥几个”,少不了彭大鹏、齐治平这些人。彭大鹏正走好运,他隐约听说,彭大鹏马上就要扶正,“主政”经改办了。而自己则是齐治平的手下败将,齐治平承包机修厂后,干得风生水起,与那家电子机械公司的合作也已经谈妥,正忙着重组企业呢。如今,自己正在“落难”之时,不想在这些人的面里跌份儿。于是他对林雪峰说:“心意我领了,饯行就免了吧。”
林雪峰想想程少青可能也是出于脸面上的考虑,就说:“好吧,你哪天走告我一声,去送一下站总可以吧!”
“行,走的时候,我一定告诉你。”
程少青没有食言,他把他的行程告诉了林雪峰。
那天,林雪峰与齐治平、彭大鹏相约,去送程少青。
开车时间尚早,他们聚在候车大厅一侧的“贵宾室”,气氛有点凝重。程少青情绪有点低落,打不起精神的样子。彭大鹏有一肚子的话要对他说——他想澄清他与李尔娇的清白。他想对他表白,尽管程少青怀疑过他甚至伤害过他,但他从来没有把这些事看得那么重而对他耿耿于怀。彭大鹏想告诉他,他起步于经理办这样优越的地位而毫无建树的原因在于他的精神境界……但他不能这么说——朋友圈里都知道,程少青是把他作为情敌和“政敌”,磕磕碰碰,恩恩怨怨,一路走到今天的。程少青心中的那个结始终没有打开。他清楚,程少青如果认识不到自身的弱点,不从根子上来一番脱胎换骨的改造,他是很难在社会上立足的。因此,不论他走到哪里,去干怎样的“事业”,其后果是可以预料的。但这些话他又不便对他明说,说了,程少青只会当作对他的蔑视,甚至诅咒,不仅起不到警示作用,而且还会适得其反。
“那边都安排好了?”彭大鹏试探道。
“没问题,”程少青底气十足地说,“这个你就不用操那么多了。”稍停他带着些许酸味说,“听说你就要荣升经改办主任了,我不能当面祝贺,只好提前祝贺你了。”说着他双手抱拳,做了一个恭贺的动作。
“这都是没眉眼的事,”彭大鹏笑笑,“你就别埋汰我了。”
“祝愿你这一去旗开得胜,事业腾达。”齐治平与程少青没有过多的交往,程少青在机修厂当副厂长那会儿,他是做技术工作的,而程少青主管的是政工,工作上没有交汇,互相之间了解的也不多。所以他只好说些祝愿的话。
四人这样聊着,广播里传出列车就要进站的消息,彭大鹏背起程少青的行李,齐治平提起他的包,他们跟着服务员从检票口进入站台。不一会儿,列车进站了。他们把程少青送进车箱,程少青打开车窗向他们告别。就在列车开动的刹那间,彭大鹏说出了最想对他说出的一句话:“到了外面,把心放大点,心放大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列车发出一声长吼,咣咣当当启动了。程少青向他们挥挥手,随着列车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铁道的尽头。
“唉,”林雪峰感慨道,“有谁想到这个程少青会走这步路!”
齐治平跟了一句:“听说他不服对他的处分,是在极不理智的情况下负气做出决定的。他这一去,前程未卜,真让人捏一把汗。”
“我劝过他,无济于事。”林雪峰说,“大鹏不是说了嘛,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就看他的造化了。”
三人说着话出了车站,上车后,齐治平问他俩:“该送的送走了,咱们是不是找个地方放松一下,这段时间赶得也太紧了点。二位,怎么样?”
林雪峰和彭大鹏互看一眼,异口同声道了一声“行”,林雪峰问齐治平:“你小子是心血**还是早有‘预谋’?”
“呵呵,”齐治平对他说,“不瞒你说,我的合作伙伴南楠和方舫早就想和你俩一块儿坐坐,只是各忙各的,不容易凑一块儿。今日天缘凑巧,借着送程少青之机,凑到一块儿了。”
“既然如此,不费那么多话了,走吧!”林雪峰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齐治平发动吉普车,驶出火车站。片刻功夫,驶入北湖湿地,在一片沙枣林边停下来。
下车进入枣香飘飘的沙枣林,这里有座旧式农家院落,飞檐翘角的院门上方,挂着一块扁,上面用隶书刻着三个大字:陶然居。大家一看就明白,这显然是因湖中心的陶然亭而得名。它背靠武当山,面对海子,山水相映,绿树碧草生辉,真是休闲的一个好去处。
走进院落偏左的一间房屋,候在那儿的南楠和方舫与三人握手致意,齐治平安排服务生泡了茶,他说他要出去一下,去去就来,说罢出门而去。不知他的葫芦里要卖舍药,暂且不去管他。
彭大鹏环顾四周,四面墙上挂着几副装在镜框里的字画,其中正面一副字,出自本公司书法大家黄老之手,其内容为: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彭大鹏看着它,笔酣墨饱、酣畅浑厚、雄健洒脱,十分养眼。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觉得这副字挂在这里,倒也与其情其境极为吻合,真乃天然成趣。
“看来彭主任对书画情有独钟。”南楠说。
“哪里,哪里,随便看看。”彭大鹏笑呵呵地说,“欣赏字画的水平比起掀牛九的水平,差一大截呢!”他这样一说,大家会意,因为他们都是从机修厂对外餐厅里掀牛九时认识并发展出这种合作关系的。提起往事,南楠说:
“是我俩对你们那种玩法的好奇,促成了我们之间的合作。现在想想,完全是一种巧合。”
“呵呵,”彭大鹏说,“是巧合,也是必然。你们要向北发展,我们要从南引进,用我们本地的土语,这是瞌睡遇上枕头了——相互需要,是吧?”
“当然,偶然性中包涵着必然嘛,呵呵!”南楠调侃道。
彭大鹏点点头,说了几句类似恭维的话,问他:“怎么样,进展还算顺利吧?”
“还可以,”南楠说,“总体方案已经报到总部了,一旦批下来,就可以动工改造厂子了。”
“我知道,”彭大鹏说,“说是改造,实际等于建一个新厂。是吧?”
“差不多吧,”南楠说,“原来的厂房,比如仓库之类的建筑,翻修一下还能用。其他的,基本上要折掉重建。还有设备,除了一些服务设施能用一些,制造加工那一部分,只有淘汰掉,廉价卖给那些急需设备的乡镇企业了。”
“新班子已经运行起来了吧,”彭大鹏玩笑道,“我们这个齐总,还算称职吧?”
“呵呵,”南楠说,“这还用说,他是从众多竞争者中杀出来的嘛!”(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合作双方的协议中约定,合作后的企业注册为“永盛电子机械有限公司”,南楠任董事长,齐治平任经理。这样,齐治平既是金谷公司原机修厂的承包人,又是永盛公司的法人代表。)彭大鹏点点头,南楠望着林雪峰说,“你们跟南郭游艺的协议也该签了吧?”
林雪峰回答道:“还剩最后一道程序了,可能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儿。”
“哦,那得祝贺你了。”南楠转身对彭大鹏说,“听说彭主任的女友要派过来,这样以来,你这单身生活是不是要结束了呀?”
“呵呵,”彭大鹏说,“这也是我希望的。”
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就听到吉普车的刹车声,随即齐治平走了进来,他的臂弯里还挽着一位女士,那就是柳晓燕。他做了番介绍,南楠方舫起身向柳晓燕拱手道:“幸会,幸会。”
柳晓燕摹仿古装戏里淑女的样子,道了万福,大大方方地跟笑得前仰后合的南、方二人握手逗笑,气氛一下子变得热烈而欢愉。
齐治平走到墙角那儿,打开一箱酒,让服务生开了两瓶,给他拿过来。南楠就指着他对彭大鹏和林雪峰玩笑说:“这些天来,我和方舫领教够了。说实话,这次合作,不知多大程度上是让他这酒精给麻痹的。”
大家哈哈大笑。彭大鹏说:“南茶北酒,到了北方不喝酒,就像到了南方没有茶一样。何况我们这是河西‘酒廊’,哪有不喝酒的道理。”
说着话,齐治平斟满了几杯酒,每人面前搁一杯,他自己先端起酒杯,举起来:“这杯酒先敬南、方二位,祝我们合作成功。”说罢一饮而尽。如此连敬连干三杯,这叫“三军过后”,是主人的开场锣鼓。他再次斟满酒杯,把酒杯交给柳晓燕。
柳晓燕接过酒杯,对南、方二位说:“我唱一出《西厢记》,歌声不断酒不断,如何?”没等南、方二位回应,她自唱道,“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