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尔娇哭得死去活来。闻晓芸看着她脖子上暗红色的手指印,嘴里不住地骂着程少青。

“这个畜生,两口子闹一闹也就罢了,竟然下开死手了,也狠得下这个心来,这个畜生!”闻晓芸一边擦着女儿的泪一边叨叨个没完没了,“这个畜生,当初怎么没有看出来,人模人样的,原来是个草包,是个畜生!”

李尔娇抽抽噎噎的,她抬头望着闻晓芸,抽泣着说:“你还说什么当初,当初不是你寻死觅活地逼着我撵走彭大鹏,我能嫁给他!”

闻晓芸愣了一下,她想为自己辩护几句,见女儿正在伤心处,还有脖子上被施暴的印痕,语气便软了下来。她仿佛受到委曲似的,软软地说:“当初不也是为了你好嘛!”

“为我好?”李尔娇抹一把泪,吸一下鼻子,停止了抽泣,盯着闻晓芸,用嘲讽的口吻说,“当初你不是说他长得像演员似的,工作又好,这样的小伙子哪里去找!这会儿怎么又成草包了,畜生了!”

一句话把闻晓芸噎了回去。她攥着擦湿了的一把手纸,坐在那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她劝解道,“当时有当时的情况,嫁给他也没有赖到哪儿去。再说了,”说到这儿她停一下,望着着女儿,琢磨着下面的话说还是不说。这样沉默了片刻,她还是说了出来,“你跟人家生活在一起,心里却老想着那个彭大鹏,哪个男人受得了嘛!”

“他冤枉我,你也冤枉我?”李尔娇恨巴巴地说。

“娇娇,”闻晓芸心平气和地说,“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妈。妈看得出来,你忘不了那个姓彭的。不然,他但凡与程少青有点事,你总是向着他,我没说错吧!”

“你错了,”李尔娇理直气壮道,“我那是对事不对人。但凡他俩发生点什么,都是那姓程的错。远得不说,就说这次他没争上这个机修厂的承包人,大鹏想方设法地为他找出路,他却告人家的状,以冤报德。那次明明是他值班,也硬是赖到人家大鹏头上,人家还为他开脱。你说我向着谁,总不能向着姓程的去害人吧!”

“话也不能说得这么难听,”闻晓芸反驳道,“你这会儿就一口一个‘大鹏’,说明你内心里还是向着那个姓彭的嘛!”

李尔娇再抹一把眼泪,吸溜一下鼻子,偏着头看着她的母亲,怪她:“我就想不明白,这么好的一个人,你怎么就横竖看不惯他!”

“他哪儿好?”闻晓芸质问道,“那是你见他现在红起来了,自己的心变了罢了。”

“你胡说,”李尔娇忿忿道,“你说他哪儿好?他品行好,像个男人,有什么事都担当得起。不像某些人,心眼子比芝麻还小!”

“那你想怎么着?”刚才还咒骂女婿、舐犊情深的闻晓芸,渐渐地调转枪口,对准女儿火力全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还想翻天不成!”

闻晓芸哪里料到,一向对她百依百顺的女儿跟她较上劲了。李尔娇反驳道:“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婚姻是你强加给我的,我现在自己做一回主,我跟他不过了!”

“你敢!”闻晓芸露出那两对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犬齿,脸上的那块暗红色的胎迹开始发紫,面对李尔娇,两眼喷火。

“你等着瞧。”李尔娇起身就往外走,到了门口,她转身冲着闻晓芸说,“不信我也死给你看!”说着拉开门,和李森锐碰个满怀。李森锐看着满脸怒气的女儿,刚想问句什么,李尔娇避开他,一溜烟跑下楼去。

李森锐进了门,见闻晓芸嘟着嘴,脸色腊黄,眼睛里含着泪花,目光呆呆地望着前方,受了多大的委曲似的。

“怎么了?”李森锐问她。

她猛地转过脸,冲着他嘲讽道:“你去问你的宝贝女儿!”

李森锐见她正在气头上,没有再问。换了鞋,倒了一杯水,坐在沙发上喝。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闻晓芸的气渐渐消了,李林锐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才哀哀怨怨地把女儿的事向他哭诉了一遍。李森锐叹息道:“苦了我的娇娇了!”

“有什么可苦的,”她又把枪口对准丈夫,“缺吃了还是少穿了?房子给她集了,工作给她调到公司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看这就是闲出来的故事!还有,”她忿忿道,“就是那个彭大鹏在作怪,说不上这姓彭的暗地里怎么勾引她呢,等我拿到他的把柄,看我怎么收拾他,哼!”

“越说越离谱了,”李森锐忍不住说,“我看还是程少青这小子的毛病,心里盛不住事,外头遇到点事,就往咱娇娇身上撒。”

“我们的姑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结婚都这么长时间了,还放不下那个彭大鹏。哼,这个彭大鹏,真成咱们家的灾星了!”

李森锐苦笑一声,大胆地说:“别怨天尤人的了,要怪还不得怪你,要不是你寻死觅活地悔了她和小彭的婚事,何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怎么,”闻晓芸怒目相向,“一个大老爷们,当初你干什么去了,这会儿怪起我来了。”

“好,好,好,”李森锐摆摆手,“咱们谁也不怪好不好,孩子要离婚,你先说,怎么办?”

“说的那是气头上的话,你也当真?”

“我看不是气头上的话,”李森锐,“这孩子的心里苦着呢,他压根儿就不喜欢程少青,是你这个当妈的硬生生地捆绑成夫妻的呀!”

闻晓芸一时无话,她长嘘短叹,态度也软了下来。她低着头,为自己辩解道:“我不是也为她婚后有个幸福的生活嘛!”

“幸福不是你理解的那样,”李森锐好言好语,“咱们还是想一想,怎么处理这件事好。”

闻晓芸抬起头望着李森锐,缓缓地说:“小两口闹成这样,我看八成是小程的工作闹的。要不这样,你想个办法把他弄到保安部,别的干不了,让他当条看门狗总能行吧!”

“这是什么话,”李森锐不满道,“说着说着怎么骂起人来了!”

闻晓芸自知失言,赶忙自责道:“算我放了个屁,行吧。”

“嗨,让我怎么说你呢!”

“为了咱们娇娇,你就拉下脸来,找找部里的领导,好不?”

李森锐若有所思地:“像他这样的,公司好像正在考虑安置。到时候再看吧,如果有活动的余地,我腆着老脸跑一跑。”

“这还差不多,我这就告诉程少青那混蛋去。”

某日,彭大鹏跑了几个单位,在回办公室途中路过文印部,想起学习五笔字型输入法一事,便踅了进去。凑巧得很,里面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柳晓燕,一个是李尔娇。他向李尔娇礼貌地点点头,便凑到柳晓燕身旁,柳晓燕调侃他:“当了领导也不请客,听说会女朋友去了,该不会是度蜜月去了吧?”

彭大鹏反击道:“你这张嘴,哪像个女孩子的样!”

“多大的个人,还女孩子、女孩子的,也不害臊。”柳晓燕手底下敲打着键盘,眼睛望着彭大鹏,“说,什么时候请客?”彭大鹏瞟一眼李尔娇,李尔娇低着头向这边偷看一眼,之后站起身,找个借口出门走了。

“客是一定要请的,”彭大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就别激我了,客我一定要请,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父不父的咱们先不论,摆一桌谢师宴彭某还是请得起的嘛!”

“什么谢师宴?”柳晓燕的手停在键盘上,不解地望着彭大鹏。之后她恍然大悟,笑嘻嘻地说,“哦,你不说,我把这事还给忘了。”

“你忘了,我可没忘。”

“那好,”柳晓燕说,“我先考考你。看你的口诀背得怎么样了。”

彭大鹏翻着眼睛想一想,背道:“王旁青头戋五一,土士二干十寸雨……”

柳晓燕见他背得不算太熟,但也说得过去。就夸了他两句,边起身边说:“理论联系实际,来,你打几行字,让师傅看看!”

彭大鹏坐下来,敲敲打打,打了两行字。抬头问她:“合不合格?”

“还行,”柳晓燕说,“这就是一熟练活,打的多了,自然就熟练了。不像写文章,打死我也写不出你那一手好文章的。”

“你就别再夸了,”彭大鹏说,“试算是考过了,给你说件事,你可别跟我急。”

柳晓燕见他说得认真,正经道:“听你这口气,想必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来。不过,你就是吐出狗牙来我也不会急,你就大胆地说吧!”

“那我说了?”

“说吧。”

“给你介绍个对象,”没等她问,彭大鹏接着说,“是我的一个校友,你可能见过,原来机修厂的助理工程师,现在是这个厂的承包人。你要有那么一点点意思,我就来当这个红娘。”

柳晓燕闻听此言,一眨眼收起笑容,一脸严肃地瞪着彭大鹏,把彭大鹏瞪得毛骨悚然。她二话没说,调转身子,霹雳啪啦地敲打键盘,好像那键盘是她的敌人似的,打得既狠又坚定。打着打着,眼泪跟着落了下来,滴在她纤细的手指上。这倒让彭大鹏尴尬不已,坐卧不宁。这完全出于他的意料之外,因为她原本是一个活泼开朗快人快语落落大方的姑娘,不会因为提亲这样的事心生恼怒。但仔细想想觉得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因为他从她平日的言谈举止中隐约感觉到,她是钟情于他的。如果在认识章子然之前,她可能会是他不二的选择。可他和章子然情投意合,已经订下终身,柳晓燕就成了剃头挑子一头热了。见她这样,彭大鹏怜惜之情油然而生,掏出手绢递过去,柳晓燕理都不理。他收回手,十分尴尬,站在她的身旁,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走也不是,呆着也不是。默默地看着她流眼抹泪,无计可施。这样僵持着,李尔娇假咳了两声走了进来,柳晓燕赶忙抹了一把泪,破涕为笑,佯装教着彭大鹏打字,及时地把彭大鹏从尴尬中拯救了出来。他感激地看一眼李尔娇,和柳晓燕说了句摸棱两可的话,就出去了。出了门,觉得这样走了,让她一个人伤心,便生出恻隐之心。于是他停下来,在走还是返回室内之间徘徊不定。就听李尔娇问柳晓燕:“他怎么你了,看你这样?”

只听柳晓燕吸溜了一下鼻子,负气呛了一句:“没啥,他给我介绍了个对象。”

沉默了片刻,李尔娇问:“他介绍的是谁呀?”

“他在机修厂的校友齐治平。”

“这是好事呀,你流什么泪呀!”李尔娇不解地问。

“他怎么不给他自己介绍呀!”柳晓燕快人快语道。

“嗬,你这是怎么了,明明知道人家已经有人了,还怎么给自己介绍呢!”

柳晓燕苦笑一声,然后哈哈大笑道:“我这人够贱的噢,好像嫁不出去似的,害上单相思了,你可别笑话我。”

李尔娇叹口气,好像对柳晓燕又像自言自语道:“不是你的错,而是这世上的好男人真他妈凤毛麟角!”

彭大鹏吃了一惊,这是他认识李尔娇一来,第一次听她嘴里嘣出的“脏”字。温文尔雅的一位女士何以出此不雅之言,何以如此对男人发出绝望的感叹?是女人的期望太高,还是男人们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彭大鹏一时难以做出让他自己满意的答案。但有一点他非常清楚,那就是发出这样感叹的李尔娇被男人所深深地伤害过,包括他自己在内,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也是施害者之一。因为那次破裂的婚姻,很难说他彭大鹏是理智的,没有责任的。他笑笑,连他自己都不知他是苦笑还是傻笑。这样苦笑或者傻笑着,他轻轻地摇摇头,悻悻地离开文印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