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各厂矿、各单位的改革全面展开。

彭大鹏和他的团队像上紧了发条的陀螺昼夜不停地运转着,吸收消化掉公司的指令,传达到各处。收集吸纳各处的信息,加工处理后上传到高层,由高层决策,一步一步推动着公司的改革事业不断向前发展。

更新引进设备这一块由负责技术和装备的副经理牵头,派出一批又一批工程技术人来往于全球各地。与技术相关的是项目,有一部分重大项目涉及国家的政策,审批权有的在省上,有的在国家计委。有的相对容易,有的就不太那么容易了。经改办集中了一批难啃的骨头,佟子龙决定带相关处室去一趟北京,并请省公司秦总帮忙,动用一下他的社会资源,争取几个重大项目早日获得立项。并就相关的手续一揽子办下来,以免延误项目建设的时间和进度。

彭大鹏在审察几个承包单位的发包办法,连续几个小时,连上厕所都是一路小跑着。上完厕所,他把头伸到水龙头下面猛冲了一气,发涨的脑袋稍许轻松了下来。他在楼道里边走边伸展双臂拉伸一下酸痛的腰背。刚进办公室,BP机不失时机地叫了起来。一看,是南边的,八成是章子然在招唤澳大利亚牛了。打过去,果然是她。

“大鹏,”那头娇滴滴地叫了一声,似乎在寻找适当的词句。

“子然呀,”彭大鹏叫了一声,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两边都沉默着,陈福珍走了进来。他见彭大鹏在接电话,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就出去了。

彭大鹏瞅一眼他,刚要放电话,那头送过话来:“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一声,你就这么怕我分享你的什么嘛!”

章子然要“分享”的显然是他升职一事,但他没有把这当成什么大事。从小到大,父亲经常告诫他,做事要踏实,做人要低调。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祸福颠倒,有时可能就在顷刻之间。升职当然好,不升,也没什么。凡事都有因果,升有升的因,不升有不升的因,没有什么可张扬或沮丧的。他呵呵一笑道,“生我气了?”

“哪敢?”章子然娇嗔道,“有事了嘴像抹了蜜一样,没事也不打个电话,想得奴家好若哟!”这一声让他犹如喝下一杯甘甜醇香的美酒,令他迷醉,就像大脑缺氧那样,他感到几乎要休克了。

“我也想你。”半天他说。

“算了吧,”章子然不依不饶道,“要不是庞姐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升职的事呢!”

“庞姐?”彭大鹏本能地问了一句,“她跟你经常有联系?”

“也不是,不过,好像一涉及到你的事,她非常关切。嗯,我觉得不大——怎么说呢,有点不大自然。”

“大姐是个热心肠的人,”彭大鹏为他的庞姐打掩护,“她不也很关心你嘛!”

“哦,可能是我过于敏感了——女人嘛,在这方面总是敏感的。”

“呵呵,我理解。”

“说了半天还没说正事呢,”章子然转换了角色似地,不再娇滴滴的了,她说,“那天我偶尔和我们公司人力资源部的经理聊天时提到你,谈了谈你的情况,他们对你很感兴趣。你有没有兴趣来一趟广州,看看能不能在这里谋个合适的职位。”

“嗯——”这样的问题彭大鹏没有考虑过,所以他一时不能回答章子然的问题,“等我忙过这一阵子,我一定会去的——去看我的女友。”

“还有,”章子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去永金时去过的那个什么湖?”

“北湖湿地,”彭大鹏说,“也叫北海子,怎么,有事?”

“你知道,”章子然说,“我们公司是做园艺和旅游的,可能有向北发展的意向。如果方便,你把有关的资料发过来,看看公司有没有点意思。”

“好,好,好,”听到这话,彭大鹏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被调动起来,处于兴奋状态,“我整理一下,很快会给你发过去。”

“不忙。你若过来,顺便带上就行。”

“我最好先给你发去。”

“你看着办吧,怎么方便怎么来。”章子然叹口气,“好了,该说再见了,你保重。”

“保重。”隔着千山万水,两人恋恋不舍地“吻”别。陈福珍就走了进来,看来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个电话的结束。

“那几个单位发包办法审得怎么样了?”

“基本上审完了。”

“有没有问题。”

“还行。”

“那你抓紧点,成熟一个发包一个。最近佟总要去趟北京,点名要你随同。在去北京前,最好把条件成熟的这几个单位包出去。迟早都得包,迟包不如早包,你说呢?”

“好,我看机修厂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我看就让机修厂来打这个头吧。”

“我看行。你抽空去一趟机修厂,把所有的关系都衔接上,把工作做细做扎实,特别是要做好职工的工作,取得大多数工人的支持,以免像上次一样,再来一个包围厂长的事件。争取打好这头一炮,为其他单位的租赁、承包工作带个好头。”

“好的。”

彭大鹏把机修厂的实施办法重新捋了一遍,感觉各方面的问题都考虑到了,连细节都考虑得那样仔细。接下来他跑了几个处室,把参与承包工作的人员敲定下来,就去机修厂衔接关系。至此,承包机修厂的所有工作准备就续,便书面请示公司决策。

公司很快批准了这个请示,至此,承包机修厂的大幕在一片热议声中拉开。

经过几天激烈的竞争,齐治平以微弱优势夺得承包权,机修厂浴火重生,翻开了新的篇章——公司上下拭目以待,睁大两眼看着它。它将走向辉煌还是走向灭亡,这有待它自身的所作所为给出正确的答案。需要做出另一个答案的是,机修厂资深厂长林雪峰没有参与承包,新任副厂长程少青和原来的副厂长在竞争中败北,怎么安排他们,就成为另一个瞩目的话题。

程少青在宣布承包结果的那一刻就离开机修厂回到家中。

李尔娇还没有回家,他进了门,感觉家里空落落的,好像缺少了什么。实际上家里什么也没缺。他家是第一批集资建房的受益者,这得归功于妻子李尔娇。当时,他说什么都不相信集资建房会在金谷公司推开。因为这是一项从未有过的举措。直到集资的最后一刻,他仍然认为那是在糊弄职工。即使建起来了,也不一定按照集资建房的那一套办法分配房子,他的父母和李尔娇的母亲闻晓芸也持这种观点。是李尔娇力主参加首批集资的,道理很简单,首批所建的楼房位置好,它就建在公司后院,离闹市区较远,而离公司很近,既安静,又便于上下班。将来有了孩子,不论上幼儿园还是上学,也很方便。至于是不是能够按照集资的金额和先后顺序分到房子,她详细地问过彭大鹏,是彭大鹏给了他鼓励。她宁肯相信彭大鹏,也不相信自己的夫君。她说服了母亲,至于程少青,只要她坚持住,他只有服从。就这样,他才有了现在住的这套楼房。

程少青把公文包甩到矮柜上,噗腾一声坐到沙发上,唉声叹气的,好像世界末日到了似的。他坐卧不安,口渴难忍,起身去提过暖瓶,倒上一杯水,喝了一口,水是凉的。他气不打一处来,举起水杯狠狠地甩到地板上,地板是瓷砖铺成的,很硬,玻璃杯砸下去,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立刻粉身碎骨。细碎的玻璃渣子溅得四处飞扬,然后哗啦落下来,落得满屋子都是。他气哼哼地站在那儿,为损失一只杯子心痛不已。于是他把怨气转移到暖瓶上,骂道:“这是什么世道,连一个暖瓶都假冒伪劣!”

正骂着,李尔娇开门进来,见此情境,一猜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机修厂承包的结果已经在公司传开了。她没有吭声,望一眼怒气冲天的夫君,弯下腰一小片一小片往起捡地上和家具上的玻璃渣子。捡完后她坐下来,开口道:“事儿已经这样了,你拿一只杯子撒什么气!”

程少青瞪了她一眼。要是在过去,他是会耍一通大男人的威风,显一显一家之主的威力的。可自从那次李尔娇“出走风波”后,这个家庭的主副关系发生了变化。

那次,李尔娇从娘家负气出走后,和柳晓燕挤了几天,“扬言”要和他离婚。是他死乞白赖地求着人家,并发誓今后再也不跟她耍小心眼,不跟她提和彭大鹏如何如何的事了,她才勉强同意被他接回家的。此后,这个家说话比较算数的,成了李尔娇,而他成了一只纸老虎,表面上拿捏成一副大丈夫的样子,但遇到实际问题,就没有那么理直气壮了。

“这么点挫折就气急败坏的,你看你那点出息!”

“你说得轻巧,”程少青失去了刚才的“虎威”,声音也降低了八度,“承包方案上可是说了,像我这样的,可要在内部消化。难不成要我给那个齐治平做副手不成?”没等李尔娇气开口,他紧跟了一句,“就这样,人家未必让你做,以后这机修厂,完全人家说了算。”

“那是人家的本事,你有本事你也承包一个,我也跟着沾点光!”

程少青哑口无言,两手垂下来,贴着裤缝立正站在那儿,一口气噎在半路里,上不来也下不去,比死了还难受。他吸口气,死劲儿咳一声,嗓子眼里其实什么都没有。他怔怔地站了会儿,走过去坐下,慢慢地缓过劲来。对李尔娇说:“你以后说话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好,我好歹也是个七尺男儿,是有血性的。你出口就伤人,这会样会伤害夫妻感情的。”

李尔娇望住他,觉得他这话说得有点可笑。不想再这么逗下去。她说:“你心气太旺,什么事都做不了,还伤身体,何苦呢!”

“哼,真是妇人之见,”程少青不伦不类地说了一句,之后问她,“那齐治平是什么人,你该是知道的吧!”

“知道,”李尔娇说,“他是厂里的助理工程师。怎么了?”

“怎么了?”程少青忿忿不平道,“一个搞工程技术的,一天管理工作都没有做过。让他负责一个工程项目还可以。怎么可能让他经营管理一个厂子?这里面一定有猫腻。”

“什么猫腻?瞎猜!”

“瞎猜?哼,”程少青诡异地一笑,“他和彭大鹏是校友,两人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彭大鹏全程参与了这次活动,表面上公开透明,谁知道他们私底下搞得什么鬼名堂。”

李尔娇忽地转过头望着他:“彭大鹏不是那样的人,你不要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程少青忽地站起身,用手指着李尔娇:“谁是君子谁是小人?你怎么老胳膊肘儿往外拐,始终向着他呢!你说,你是不是还想着他,和他重续旧情呢?你要有这想法,我可以成全你,你说呀,怎么不说了!这说明你心里有鬼!”

李尔娇强忍着愤怒,语气平和地对他说:“你怎么又提这事了,你忘了自己的誓言了?”

“这跟誓言没有关系,”程少青辩解道,“这是原则问题。”

“你想怎么样?”李尔娇警惕地问他。

“还能怎么样,”程少青毫不掩饰地说,“我要向公司反映,反映他们违规违纪的问题。”

“你不要折腾了好不好,”李尔娇几乎哀求道,“这不刚安稳了几天,你这毫无由来地折腾,当心把你自己折腾进去。”

“这你就不用管了,”程少青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我要证明给他们看,我程少青也是那种提得起放得下的人,不是随便被人耍弄的人。”

“这跟耍弄不耍弄没有一分钱的关系,”李尔娇这回是带着哭腔求他,“就当我求你了,行不?”

程少青仿佛失去理智,什么话他都听不进去。他决心已定,他要“状告”彭大鹏,为了他的面子,也为了他的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