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彭大鹏扎扎实实地睡了一个午觉。这是他离开机修厂以来睡得为数不多的最彻底的几个午觉之一。起床后精神饱满,信心十足地去上班。

刚一进办公室的门,就被陈福珍火急火燎地叫了过去。

“你准备一下,去一趟机修厂。”

“嗯,准备什么?”

“准备‘灭火材料’。”陈福珍一副又气恼又让人发笑的样子,让人又可笑又可怜。这段时间以来,经改办的这几个鸟人真的是忙昏了头。宏观指导,微观督察,各类方案、规划的审核报批,协调上下,联系左右,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改革中各种突发事件、意想不到的猝不及防的破事儿层出不穷,令人接应不暇,搞得他们晕头转向,筋疲力尽。

“灭火?灭什么火?”彭大鹏微笑着问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滑稽相。

“机修厂的一部分工人把厂长围困在会议室里大半天了,逼着让他表态。你说这邪了门了,厂里的改制方案刚刚启动,才开了个头,事儿就出来了,你说,今后这工作还怎么往开推!”

“你的意思是?”彭大鹏感到真的有事,不像是吓唬人的。于是他认真起来,问了一句。

“我们去只能做一些劝解疏导工作,”陈福珍说,“把职工的情绪稳定下来,先把厂长捞出来再说。你准备一下有关的政策文件,马上就走。”

“好的。”彭大鹏转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抄起公文包(公文包里有陈福珍所说的政策文件),就和陈福珍一起赶往机修厂灭火。

机修厂的大门紧关着,门里门外被工人们围得水泄不通,里面的人不让出来,外面的人不让进去。下了车,两人到了门口,他俩说明来意,把守大门的人说什么都不让他俩进去。彭大鹏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里看,看见了刘师傅的脸。他边向刘师傅招手,便扯开嗓门喊了一声“刘师傅!”刘师傅从人群中挤过来,隔着大铁门的花栏向外张望了一眼,见是彭大鹏,叫了一声“彭秘书呀。”彭大鹏就对他说:

“您老先把门开开,让我们进去,俗话说牛大了有拔牛的法子呢,非得这样不可呀!”

刘师傅转动眼珠子瞟一眼陈福珍,彭大鹏指着陈福珍紧忙对刘师傅说:“这是公司经改办的陈主任,他是佟总派来帮着大家解决问题的,您老给大家解释一下,先放我们进去。”

刘师傅就对守门的人解释说他俩是公司派来解决问题的。经刘师傅这么一介绍,有人认出了彭大鹏,正在这时,人群后面有人喊了一声“彭大将军”,听声音是齐治平的。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看不见齐治平,齐治平就又叫了一声,彭大鹏还是看不见。他看不见不要紧,“彭大将军”这一声,守门的人和围观的人可听了个一清二楚。守门的几个人镇静下来,确证是彭大鹏后,态度有了几份软化。他们把”彭大将军”当作笑料,当场消费一把。其中一位在服务部当小头目的中年男子冲彭大鹏笑笑,调侃了一句:“哎哟,绿豆大的个事,把将军都调来了。”接着他向守门的另外几个人玩笑道,“敞开大门,欢迎将军同志!”这几个人便嘻嘻哈哈打开大门,彭大鹏双手抱拳,连声说着“谢谢”边作揖边和陈福珍一起进入厂区。

他俩直奔厂长室,厂长室连同办公区域全被工人们包围了。厂长被围困在一间会议室里。他俩费了一番口舌,仍然不让他们进入会议室。彭大鹏挤出人群,喊了几声齐治平,齐治平终于露面了。“怎么回事?”彭大鹏吼了一声。

“你冲我吼什么吼!神经病呀。”齐治平佯装生气道。

是呀,彭大鹏自觉这一嗓子吼错了地方,但他又不愿意在大伙面前向他认错,就说:“你‘彭大将军’,‘彭大将军’的乱喊什么,开玩笑也不看个场合!”

“你屁话,不是那么一喊,你能进得了厂区!不谢我,还来怪我。你还有没有良心!”

彭大鹏自知理亏,静了下来。他知道,齐治平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在工人们中间还是有点威信的。就把他拉到一边,央求道:“你给门口的朋友们说说,能不能让我们先进去。”

“我说有屁用,谁听我的?”彭大鹏就揽住他的肩膀,甜言蜜语地奉承了他几句,说他在工人们中间多么多么有威信,工人们多么多么信任他,他的话多么多么管用。齐治平知道彭大鹏是给他灌蜜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但他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就答应他,挤到会议室门口,给门口的工友们嘀咕了一阵子,果然奏效,就放他们进去了。

厂长林雪峰被工人们围在里边的一个木头椅子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见他们进来,站起身,问了声:“陈主任你们来了!”

陈福珍不好气地说:“你这是怎么稿的嘛!”还没等林雪峰回答,工人们把矛头对准陈、彭二人,七嘴八舌地向他俩开火。陈福珍和彭大鹏互相看一眼,站在那儿,接受工友们的责难。一边听,一边点头微笑着,十二份的谦虚。工友们的怨气发得差不多了,见他俩又如此虚心,说话的口气也慢慢地平和下来。陈福珍见火候到了,他和颜悦色地对他们说,“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好好说,好不好?吵吵嚷嚷的,你们说不出个头绪,我们也听得一头污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们说对不对呀!”

工人们的情绪慢慢地平静下来。彭大鹏把厂长请到会议桌边坐下来,陈福珍说:“谢谢工友们,来,都坐下,我们慢慢说。大家在一个锅里搅勺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呢!”他说着,就和彭大鹏一起,把工人们一个一个往会议桌边让。一会儿,大家就围坐在会议桌四周。陈福珍说,“好,一个一个说,看,你们谁先来?”

大家面面相觑,反而没人说话了。沉默了片刻,有一位姓郭的老工人开口说话了。他说机修厂建厂以来,他就进厂当工人了,这厂子就像他们的孩子,尽管效益不好,甚至连工资都发不出,但对它毕竟是有感情的呀。再说,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没想到他当了几十年的主人,赶上企业改制,要置换他们的身份,说不上还要让部分工人离开厂子,说什么也接受不了呀!

针对郭师傅的发言,陈福珍说:“郭师傅说得不无道理,您,还有在座的大家,在机修厂工作了这么多年,为机修厂,为金谷公司的发展是立下汗马功劳的,为国家建设是出了力流了汗的。因此,你们都是机修厂的功臣,金谷公司的功臣,当然也是共和国的功臣。这,是谁都不能抹杀的,也是抹杀不了的。你们对国家、对工厂的这份感情,是非常珍贵的,也是非常感人的。包括我在内,我们大家都非常理解。不过,大家想想,这么些年来,咱们厂的生产技术落后,产品卖不出去,只有靠给人家打零活维持生计,厂子发展不下去,你们的生活也长期得不到改善。再这样下去,就只有关门一条路了。”他停下来,目光慢慢地从大伙儿的身上扫过。他见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轻轻地咳了一声道,“大家想过没有,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不是厂长的问题,也不是哪个人的问题,是体制问题。所以要改制,改制的目的,就是要发展生产,提高大家的生活待遇,让大家把日子过好。不是把厂子卖掉,也不会改变大家主人公的地位。”他又停了停,见大家在听,就说,“我说得多了一些,还是大家说吧。俗话说,话不说不明,理不辩不清,大家有什么话,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好了,咱们好好说道说道,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也就不堵了。”

沉默了片刻,有人带头发言,大家的发言也渐渐踊跃起来。

彭大鹏把大家的发言都认真地记录下来。总括起来,除了郭师傅那样的感情问题,大多数还是关心企业改制以后自己的出路和待遇问题。于是,彭大鹏就浅显易懂地解释了企业改制的有关政策,陈福珍对大家提出的问题给予了耐心的答复。因势利导,做了一些劝导,对职工们提出的问题,当场能答复的,做了毫不含糊的答复。当场答复不了的,明确表态带回去向公司决策层汇报,最终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的。这样一解释,大家心头的疙瘩解开了,便陆续散去,这个火焰山就这样过去了。

林雪峰一脸惭愧,一脸的疲惫。他叹口气,对陈福珍说:“你看我这厂长当的!”

“你就不要自责了,”陈福珍安慰道,“你看,我和小彭说了这一个下午的话,口干舌燥的,走,到你办公室喝口水去。”

林雪峰做了个走的手势,自己先站起身,陈、彭二人跟着他到他的办公室里。他给二泡杯茶,陈福珍嘘溜喝了一口,想起什么似地问他:“你的副手程少青呢?在这种时候,他应该站出来,替你分忧的呀!”

林雪峰脸上掠过一丝难言的神色,似乎对这个话题有种无限的感慨似的。他也喝口水,缓缓地说:“年轻人嘛,我怕他经不了这种事的。”说着他瞅一眼彭大鹏,因为彭大鹏比他说的这个年轻人更加年轻。彭大鹏朝他送去理解的目光,冲他微微一笑。林雪峰说,“如果早知公司给我新配个副手,我一定争取把大鹏要过来。”他眼看着彭大鹏,“当然,我这里庙小,大鹏未必愿意来。”他转头看住陈福珍,“陈主任也未必撒手。”

正说着,程少青风风火火地撞了进来,好像刚忙完什么军国大事似的。他做出一副厂领导的架势,上前和陈、彭二人握手问好,做检讨:“我来迟了,陈主任批评。”林雪峰瞅他一眼,不屑地笑笑,对他说:

“你去安排一下,和陈主任二位一块儿吃个便饭!”

“好,”程少青以主人的姿态对陈、彭说,“二位稍等,一会儿就好。”

他们从厂长室出来,正巧碰上夹着饭碗到食堂去吃饭的齐治平。前晌,彭大鹏无端地向他发了一通火,觉得很过意不去。他拉住他向陈福珍做了一番介绍,陈福珍握往齐治平的手说:“谢谢你了,今天帮我们一个大忙。走,和我们一块儿去,打林厂长的秋风。”他转身求得林雪峰同意似的,“老林,你说呢?”

林雪峰就对齐治平说:“陈主任让你去,去就是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厂里招待客人,一般都安排在他们的对外餐厅里。经营餐厅的是位年轻的媳妇,姓周,白净脸,身材丰满,颇有几份风韵,大家都叫她老板娘。她原是厂里的一名工会干部,在这次优化组合中承包了这个餐厅。她把林雪峰等人迎进餐厅,安顿着坐下来,说了几句客套话,一本崭新的菜单递给林雪峰。林雪峰看一眼菜单,还给她,并对她说:“我不点了,就我们四个人,你看着上。拿出你的看家本领不要让陈主任他们失望就行。”她说声好,转身之际,林雪峰吩咐道,“来瓶酒,再拿副扑克。”

“好嘞!”

片刻,她拿了一副扑克一瓶酒过来,林雪峰从她手中接过扑克,扫一眼另外四人(其中一位是司机),问:“玩个啥呢?”他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陈福珍,陈福珍说:“那就掀几把牛,输了的喝酒,如何?”

“行。”大家齐声道。

他们开始掀牛,老板娘忙前忙后的给他们沏茶倒酒。

掀牛也叫掀牛九,每把牌只需三个人,四人之中必有一人是“坐家”,就是先闲坐着看别人打。轮到彭大鹏的“坐家”,老板娘问他:“有人说,大家这么一闹,我这个餐厅要收回去了,到底有没有这么回事呀?”

彭大鹏望着她说:“收不收回,这你要问林大厂长。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改革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是谁也无法阻挡的。我想,今后只有放得更开,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你就放开手脚大胆地干,干大了将来开个大酒楼,当个董事长总经理什么的。”

“真的呀?”

“你可以问你们厂长。”

林雪峰就朝她认真地点点头,继续打他的牌。老板娘像吃了定心丸似的,笑嘻嘻地说,“你们玩着,我给你们看菜去。”说着转过身,轻风似地朝厨房走去。他们的牌正打到紧要关头。

这种玩法局限于个别地方,带有浓郁的地方特色。它的规则是,三个人一人一把牌,头家若出不够牌,就喊一声“扣了”,倒扣一张或数张牌,如果二家和底家不掀,就把牌撂了,重新洗牌接牌。连续几把牌都没人掀,就连续扣几把牌。扣几把牌不要紧,要紧得是看傻了旁边餐桌上的两位外地食客。这俩食客凑过来,好奇地问:“嘿嘿,你们这是什么玩法,接起来撂了,接起来撂了,还有这么打牌的呀!”

四人笑笑,彭大鹏说:“来,你俩过来,一块儿玩几把,立马就明白了。”说着给他俩挪个位置,那两人互相用眼睛交换了个意见,搬把椅子就凑到他们这个桌子上,一块儿打牌。打了一会儿,彭大鹏看他俩学得很快,人也很精明,就聊上了,“你俩是生意人吧, 到咱们这儿有何贵干?”

他俩毫不讳言,说了他俩来这里的目的。原来他俩是南方一家电子机械公司的,一位姓南名楠,是该公司市场开发部业务经理。另一位姓方名舫,是南楠属下的主管。南楠、方舫,听上去很女性也很让人联想到化名什么的,偶尔一听,还以为是骗子呢。在聊天中得知,此二人在做业务的同时,有目的地考察北方一些地方,为将来拓展业务寻求合作伙伴。齐治平敏感地感觉到,他和这二人之间可能要发生点什么。眨眨眼,问道:“二位觉得我们这地方怎么样,要不咱们合作一把,如何?”

南、方二人互相看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彭大鹏问道:“是嫌我们的环境不够理想,是不是?”

南、方二位点点头表示认可。彭大鹏说:“你俩要是相信我,我敢保证,用不了两年,这里的一切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许比不上你们那里,但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是吗?”南楠说,“也许你说得是真的。我们在永金市走了一圈,我们注意到,不论市里还是县里,沿街的平房都在拆,看起来动作还是很大的嘛。”他看一眼方舫,“你以为呢?”

“这年头,什么人间奇迹都是会发生的。”方舫等于肯定了南楠的看法。

“既然如此,”齐治平迫不急待地说,“你们就选择这里得了。”

“作为备选地之一,带回去让总部定吧。”南楠回应道。

“这太好了,”齐治平站起身,端过酒盘,举案齐眉,向二位客人敬道,“我以本地的习惯给二位敬酒,请务必赏脸。”

二人经不住齐治平和彭大鹏的劝,每人喝了三杯,南楠回敬道:“豪爽,来,我也按你们的规矩敬各位三杯。”他四人站起来,各喝了三杯。

齐治平倒过酒杯,摇了摇。问道:“那南经理,假如我们合作,你们的条件是……?”

南楠说:“我方提供资金和技术,贵方提供土地和劳动力。”

他们这样聊着,老板娘端着饭菜上来了,于是两桌并做一桌,推杯换盏喝将起来。借着酒劲,双方越聊越热乎,特别是齐治平,大有相见恨晚之感。饭罢,齐治平和南、方二人互相留了电话号码,信誓旦旦地约定第二天见面的地点,这次邂逅就这样欢欢喜喜地结束了。这次邂逅将改变他们当中某些人的命运,而在当时,除了齐治似乎胸有成竹外,谁都没有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