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的总体改革方案经过千锤百炼终于出炉。

这是公司全体员工的事业,它需要全员参与。

这是一场人民战争。

有位伟人说:只有动员群众,才能进行战争;只有依靠群众,才能进行战争。

方案下达到各厂矿、各部门、各单位后,公司发动内部一切宣传机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方法和手段,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舆论宣传攻势。由此,新一轮改革的春风吹进每一个厂矿、第一个车间,吹遍公司的每一个角落,吹进数万职工的心田。那时候,仿佛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改革的气息,大地上到处响彻开放的声音。一时间,过去偶尔才被提起的新词频繁地从金谷人的口里吐出来,就连栖息在屋檐下的燕子也叽叽喳喳,大喊大叫“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跑在路上的汽车,仿佛也发出了“见了红灯绕道走,见了绿灯快步走”的豪言壮语。过去活跃在金谷厂区的麻雀也北上南下,打工的打工,引凤的引凤去了。舆论氛围如此浓厚,改革的动作也一个接着一个地展开。金谷公司的每一个职工像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一样,或主动投身到这场洪流之中,或被卷入其中。有人被推向风口浪尖,有人随波逐流;有人成为弄潮儿,有人被滔天巨浪打得晕头转向。不论主动还是被动,不论勇搏激流还是随波逐流,不论弄潮还是被潮弄,都很难有人置身事外。

在公司机关,改革的第一把火首当其冲地烧到了后勤服务这一块。从经理办起,凡公司机关,不论大小,一律裁撤后勤服务机构,精减服务人员,成立全公司统一的服务公司,面向社会,提供有尝服务。其次是分流机关超编的富余人员,具体措施是,临近退休的人员提前退休,年富力强的,或动员充实到生产一线,或鼓励他们领办第三产业,吸纳从生产一线分流下来的职工。

彭大鹏处在改革的前沿阵地,他是指挥这场战役的参谋人员,不在裁撤或分流的队伍当中。这就让好多被分流或裁撤的人员羡慕或嫉妒。

早晨,他跟陈福珍去跑了两个基层单位,不知不觉就超点了。回到公司,他就直接去食堂吃饭。如今,食堂连同它隔壁闲置的几间房屋都进行了彻底地装修改造,灶台和餐厅焕然一新。吃饭的人也不限于公司机关的干部职工,还有附近几家厂矿单位的单身职工。因为它不再是公司机关的职工食堂,而是服务公司的餐饮部了。

他叫了一份饭菜,服务员给他端过来,和几个熟人一块儿边吃边聊天。洪师傅就踅摸过来,坐在彭大鹏的对面。

“好几天没见着你了,忙什么呢?”洪师傅问道。

“瞎忙乎,”彭大鹏说,“睁眼就忙,一直忙到晚,也不知道忙啥呢。”

洪师傅笑笑,问道:“饭菜味道还合口不?人多了,量也大了。众口难调,不一定合你的口味了。”

“挺好的呀!”彭大鹏吃了口菜,“现在不比以往了,家大业大了,这里有这么些年轻的厨师呢,你动动嘴就行了,还亲自掌勺啊!”

“一个萝卜一个坑,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事。再说,掌了大半辈子勺,早就惯了,闲下来反而不习惯了。”

彭大鹏见洪师傅乐呵呵的样子,与刚成立公司时垂头丧气的情形判若两人,他深感欣慰。于是他笑笑,玩笑道:“当初您老还放不下‘御厨’的架子。怎么说也是伺候下公司老总的,现在伺候‘人民大众’,感觉怎么样呀?”

洪师傅调侃道:“你就别埋汰我了,我就一抡抹布头的,伺候谁不是个伺候呀!过去伺候老总,就拿那点死工资,现在伺候‘人民大众’,能拿奖金,呵呵!”说着说着,洪师傅满脸堆起笑容,欣喜道,“你们叫什么来着?叫效益奖。”把那个奖字拖得老长老长的,好像它就是他的摇钱树,摇一摇就能收获大把大把的钱。

“房子登到几楼了?”彭大鹏问,“在集资名单上,你可够靠前的了。”

洪师傅咧着嘴笑个不停,他无不自豪地说:“老汉我活了大半辈子,就这次牛皮了一回。登房子那天,登记处那人翻了翻本本,望着我说:‘哎哟这么靠前呀!那你老随便挑,想要那套挑那套。’我不相信似地问:‘真让我挑呀?’他说:‘嗯,真的。’我就挑了三楼的一套。回去跟老太婆一说,她嫌三楼太高,叫我重挑。我想哪能那么随便,想要就要,不想要就换的。拗不过老太婆,就抱着去试试的心,说了换房的意思。人家二话没说,就按我的要求给我换成了二楼。后来老太婆看遍了集资修的那些个楼,又嫌我换的太小,儿孙们来住不下,又要我去换大套的。我想这太过分了吧,这楼又不是专给你一家修的,一而再再而三地换,这不是成心找茬嘛!禁不住老太婆的软磨硬泡,腆着老脸又去换,话一出口,自己都感觉难为情,等着让人家数落。不料人家痛痛快快地给我换成了大套。你说不是这集资,我分房都没资格,哪能由着你的肠子挑三拣四的呀,呵呵!”

他俩正说着,从后面传来隆隆的机器声,那是施工工地上搅拌机发出的声音。洪师傅听着这样的声音,就像欣赏美妙的音乐,显得格外兴奋。两人这样聊着,彭大鹏的饭也吃完了。刚放下碗,腰里的传呼机好像等着他放碗似的,迫不急待地嗡嗡作响。他看看号,就拿餐饮部的电话回过去,原来是陈福珍的。陈福珍在电话中说,下午佟总要听主流程各厂矿改制的细则,问他材料审得怎么样了。他回答:“基本上成熟了,不过还得最后捋一遍,在文字上把把关,免得出现意外。”

“那你就辛苦一下,利用午休时间捋一捋,清出几份来。”

彭大鹏搓搓头,发现手里还拿着传呼机,就自嘲似地笑笑。章子然给他买了这个东西,是想让他做澳大利亚的牛,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不想,她没有呼几回,倒是给予他顶头上司极大的方便,不论他到哪里,一声呼叫,他还得找电话机给人家回话。要是章子然知道了,不知做何感想!这样想着,他就踅摸到柳晓燕的宿舍里,柳晓燕拿着一本杂志在看。“没有休息?”彭大鹏问。

柳晓燕朝后呶呶嘴:“这修楼的中午也不休息,吵得人睡不了午觉。”接着她反问道,“你不是也没睡吗!”

“我哪有睡午觉的命,中午还有事。”

“哦,我说呢,”柳晓燕诡异地笑笑,“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是有事要求我吧?”

“还真让你说对了,”彭大鹏说,“我这会子去修改一份文件,改完了要打出几份。反正你也睡不成觉,你在这儿等着,我改完了叫你,行不?”

“你别忘了,我现在可不是你的打字员,是服务公司文印部的职工,加班是要报酬的。”

“就算你帮我个忙,完了我请你吃烤羊肉,如何?”

“算了吧,别花言巧语的了。唉,算我倒霉,牺牲中午这点时间了。那这样,你去改你的材料,我这就去文印部等着你。”

“那就太谢谢了,”彭大鹏双手抱拳,行了一个礼。就到他的办公室去改文件了。

将近一个小时后,他把文稿捋了一遍,也没有特别要改的地方。他给陈福珍打了个电话,把情况说了说,问他要不要给他拿过去过过目,他说:“我还信不过你吗,你看着合适就行。”

于是彭大鹏就去文印部,柳晓燕果然等在那儿。她从彭大鹏手中接过文稿,调出稿子,就改。如今的文印部不比以往,机械打字机已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换成四通打字机了。这一变化,不仅减轻了打字员的劳动强度,而且提高了打字效率和文稿的质量。文印部也今非昔比,小小的打字室换成了宽畅的大厅。若干台四通打字机一溜儿摆放在那儿,看上去都有点气派。她一边改文稿,一边和彭大鹏聊着,“最近怎么没有见你的女朋友来过?”

“她辞职下海了,现在在广州呢。我都见不着,你当然看不到了。”

“你不是她的澳大利亚牛吗,没有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呀!”

“好好改你的,别拿我当星期天过了!”

“我又不是你女朋友,哪敢拿你当星期天过!”柳晓燕看一眼彭大鹏,平静如水,但言辞犀利,“我说彭大将军,咱们金谷公司也是美女如云,你何必要舍近求远,情愿当人家的澳大利亚牛呢!”

彭大鹏呵呵一笑,搪塞道:“世界上美女多的是,但属于我的只有一个。‘这一个’是谁,就只能靠缘分了。你说是不是呀?”

柳晓燕摇摇头:“太深奥了,不懂。”

“以后慢慢就懂了。”彭大鹏说着凑过去,看着她的手指在键盘上灵活自如地敲来打去,方便得很。就来了兴趣,他想,如果自己会弄这玩艺儿,就可以直接打成文稿,免去捉笔的辛劳不说,还能省去手写后再打字的这道工序。于是他问,“这玩艺儿我能学会不?”

柳晓燕看他一眼,调侃道:“你比猴还精,哪有你学不会的!”

“那我就拜你为师了。”说着他站起身,双手抱拳,向柳晓燕拜道,“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柳晓燕笑弯了腰,笑过后,她说:“看着,我这就教你。”说着,她照着键盘给他讲解了一番五笔输入法,之后交给他一张纸,“这是五笔输入法的口诀,下次来时背会,我要考你的。”

彭大鹏接过口诀,说了声谢谢,专心观察柳晓燕打字。

不久,文稿改出来了,正在打印。此时快到上班时间,其他打字员陆陆续续地上班来了。他拿着打印稿就要走,迎面碰上了李尔娇,两人的脸都刷的一下红了。彭大鹏向后趔了一下,问了声:“上班了?”

李尔娇冷冷地问:“嗯,你打文件来了?”

彭大鹏应承了一句,就匆匆离开了文印部。

上了楼,陈福珍已经等在那里,手里拿着电话听筒,见了彭大鹏,放下话筒,问他:“出来了?我正准备呼你呢。”

“出来了。”彭大鹏一边回答,一边把文稿递给他。陈福珍扫了一眼文稿,抬头看了彭大鹏一眼。彭大鹏说,“任务完成了,我那儿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哎,你别走,”陈福珍向他招一下手,“你也去,我汇报不到的地方还需要你来补充呢!”

这种事彭大鹏经常碰到,也就见怪不怪,嗯了一声,坐到沙发上等。陈福珍看完文稿,赞赏道:“嗯,不错。好了,时间到了,我们走吧。”

彭大鹏跟着陈福珍去会议室开会。会议研究的是公司主流程上几个厂矿的体制改革和引进先进生产设备的事项。总体目标和措施是职代会上定下来的,实施细则是经改办会同采矿、选矿、冶炼等主流程上各厂矿共同拟定的。稿件与公司的总体改革方案衔接得卯合榫严,指导思想明确,措施得当且有很强的操作性。至于引进先进的生产设备,公司装备部门和有关厂矿已经与国外几家大型设备制造厂商接洽过,进行过严密的调查论证。因此,所提方案切实可行。两项议题均无多少原则分歧,顺利获得通过,这里不再赘述。

会后,彭大鹏从会议室出来路过程少青门口时,程少青一反常态地叫了他一声“大鹏”。彭大鹏驻足,把目光投进屋子,程少青冲彭大鹏微笑着邀请他进去。彭大鹏心里一热。他本来就想着找个合适的时候与他坦诚地聊聊,不料他这么主动、友好地招呼他,正合他的心意。于是他点点头,愉快地一步跨进他的门。

彭大鹏本想说一些心里话,消除他俩之间存在的一些误会,把关系回复到正常状态。但程少青拐弯抹角地把话题一个劲地往公司人事安排这个方向拗。云里雾里的,彭大鹏终于听明白,他这是在向他透露一个公司尚未宣布的有关人事安排的消息:他程少青要升职了。

“那我祝贺你了,”彭大鹏端起茶杯往前伸了伸,“以茶代酒,来,干一杯!”

程少青赶忙站起身,端起茶杯微笑着走过来,和彭大鹏碰一下茶杯,各自喝了一口。两人放下杯子握握手,程少青说了声谢谢,和彭大鹏一块儿坐到沙发上。

“哪个部门?”彭大鹏真心为他高兴,问他。

程少青的脸上掠过一丝让人难以捉摸的神色,然后便故作我解嘲讽状:“你是水往高处流,我则人往低处走,反过来了——要我下基层,还能到哪个部门!”

彭大鹏心中窃笑,这是何苦呢!升职嘛,不管在上面还是在基层,本来是件好事。何苦摆出一副仿佛被贬而受委屈的样子呢!谁还看不出,他这是在遮遮掩掩地向彭大鹏炫耀:无论如何,我程少青总归已先你一步升职了!

彭大鹏不在乎这些,真心道:“呵呵,你是下去当领导,两回事。”之后问了一句,“哪个单位?”

“你的老窝子机修厂呗,给林厂长当副手。”

“哦,”彭大鹏说,“机修厂正值用人之时,你去那儿,正好大显身手。”

程少青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仿佛他一去,机修厂就能立马起死回生似的。他笑笑,以一个历经职场磨砺的“老将”的口吻对彭大鹏说:“你呢,也快了吧?”没容彭大鹏开口,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还是给你透露个消息吧,最近公司人事可是有大动作了,放着那么好的社会资源,该到利用一下的时候了。”

彭大鹏不屑地笑笑,他明白,程少青所说的“社会资源”,无非是指他与庞金玲及其她的老公老郑的关系。他知道,公司里有为数不少的人认为他救了一个郑小佳,就与郑家人产生了一种“共生”关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但彭大鹏本能地鄙视这一切,对老祖宗留下来而被后人发扬光大了的这种糟粕深恶痛绝,不要说凭借这样的关系捞到什么好处了!

想到这里,他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与他沟通点什么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不想再无端地浪费时间,打算借故离去。但程少青显摆一下的瘾还没有过足,他拍了拍彭大鹏放在沙发扶手上的一只手,“语重心长”地“教导”彭大鹏:“彭老弟,我年长你几岁,在机关上呆得时间也比你长点,职场上的事,比你了解得多一些。人这一生,掐头去尾,有效时间不过二三十年,这样的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的,该利用的趁早利用一下。要知道,上面动动嘴,强似你跑断腿哪!”

彭大鹏反过来也拍拍程少青的手,应付道:“谢谢指教,”说着站起身,把手伸过去握住程少青的手说,“就说到这里吧,哪天走马上任,我给你饯行。”

“你的心意我领了,就不那么张扬了吧。”程少青握住他的手,“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吭一声。”

“最好还是不麻烦别人的好。”

彭大鹏出了程少青的房间,微笑着摇摇头,大步流星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