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谷公司万众瞩目的职代会如期召开了。
会议为公司今后一个时期的改革发展描绘出了宏大的蓝图。公司干部职工最为关切的也是社会上最为关心的是会议提出的一系列改革措施。其中最能触动人心的是优化劳动组合,改革劳动人事工资制度和精减组织机构等几项。在生产层面,最令人瞩目的是引进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设备,实现现代化生产,全面提高劳动生产率。如今看来,这些作法天经地义。但在当时,犹如在金谷公司的上空爆炸了一颗核弹,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灵。在这股汹涌澎湃的浪潮中,你可能被“优化”掉,“组合”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岗位上去。也有可能被引进的先进设备中的机器所替代,成为“富余人员”。这是一项庞大的极其复杂的系统工程,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完成,也不会一帆风顺。它需要专门的机构和强大的团队将蓝图进行分解、细化,一项一项地组织实施。
佟子龙的目光盯上了公司改革咨询委员会。他把这个咨询机构升格为指导公司改革事务的中枢机构,改名为经营体制改革指导委员会,他自任它的主任。而它的办公室相应升格为公司的职能部门,简称“经改办”,直接对总经理负责。
总经理室里,佟子龙正在召见经改办主任陈福珍。
陈福珍偏矮的个头显得有点瘦弱,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操一口江南口音,一看就是位知识型的干部。他坐在佟子龙斜对面的沙发上,喝口水,不慌不忙从衣袋里掏出笔记本,做出一副随时准备汇报或者记录的样子,看上去多少有点滑稽。
“看来你是有思想准备的,”佟子龙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到你冲锋陷阵的时候了。”
陈福珍抬手将眼镜往上扶一扶,露出一个微笑,欠欠身,望住佟子龙:“小小的经改办,恐怕有负佟总的重望呀!”
佟子龙手里把玩着一只笔,两眼望着陈福珍,揶揄道:“怎么,嫌这个庙小呀?”陈福珍顽童似地笑笑,他在等佟子龙的下文。佟子龙当然知道他想听什么。他说,“伙计,这个庙不小了,打个比方说吧,这次职代会编出了一部大戏,那只是写在纸上的一个脚本。怎么演好这出戏呢,当然离不开导演。光有导演还不行,还需要剧务什么的,它要按照导演的指令,妥善安排好剧组的行程,布置好每一个场景,沟通好每一个演员。这样,整个剧组才能协调一致,完成这场大戏的拍摄任务。这个比喻妥不妥,你这个经改办主任感受最深,是不是这样?”陈福珍还是笑笑。佟子龙接着说,“显然,它的着眼点高于其他职能部门。因此,我对你们的要求,当然要比其他部门高。你明白吗?”陈福珍完全理解佟子龙的意思,可按经改办目前的力量恐怕很难按他的要求承担起这样的重任。佟子龙见他还不表态,直言道,“我知道,你那儿缺人、缺钱、缺编制。是吧?”陈福珍见佟子龙一下子捅到了自己的心窝里,就把憋在自己心中的苦水一古脑儿地倒了出来,而且确如佟子龙所预料的那样,提出了要编制要人的要求。“你摆出的这些困难,我们都知道,可是,机构改革马上就要启动了,公司机关也面临着消肿减员的难题,因此扩编是不可能的。要人嘛,我现在就给你表态,给你一个。”
陈福珍伸出一个指头:“就一个?”
佟子龙说:“你别小看这‘一个’,兵不在多,在于精。这‘一个’用好了可以一当十,用不好,即使给你一百个,也没用。你说是不是这么理?”
“你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说啥。”陈福珍说,“我愿意立军令状,怎么干,您就下令吧!”
“痛快,我要得就是你这句话。”佟子龙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调子职代会已经定下来了,你当前的任务就是把它具体化。搞一个总体的改革方案,把任务分解到各个部门和厂矿,特别是公司领导干部,每一个人的肩上都要压上担子。今后,原则上只要是涉及改革的事务,只能一个口子出,一个口子进,这个口子就经改办。一旦出现问题,我也只找一个人,那就是你。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陈福珍记完笔记,抬头望着佟子龙:“清楚了,”他稍停了一下,试探性地问,“我能不能问问,你给我的这个人是谁?”
“人还没有定下来,但我可以告诉你,给你的这个人即使不是一条龙,也是一只虎。如果你有中意的人,也可以推荐,全公司的干部都可以在你的推荐范围之内。”
陈福珍笑笑:“不必了,我相信您,给我的一定会是一条‘龙’,至少,也是一员虎将。”
正说着,王宏昌带着彭大鹏敲门进来。他们互相打声招呼,王宏昌上前递给对佟子龙一叠文件,说是第一批集资建房的方案,请他过目。陈福珍见状起身就要离去,佟子龙作了一个让他坐下来一起听听的手势,陈福珍便坐回原位。
佟子龙看完方案,望着王宏昌,亮了一下手中的两套方案,开门见山地问他:“如果在这两个方案中选择一个,你倾向于哪一个?”
“各有优劣,”王宏昌回答道,“‘方案一’稳妥一些,照顾到各个层面的住户,可能大家易于接受。‘方案二’走得远了一些,比如按集资的前后顺序选择楼栋楼层和坐向,这就完全打破了过去按资历分房的惯例。大家一时难以接受,特别是一些资格较老的同志接受不了。”
佟子龙听出来了,王宏昌尽管没明说他倾向于一,还是二。但让人明显地感觉到,他是倾向于一的。于是他望住彭大鹏,问他:“你说呢,小彭?”
“我?”彭大鹏深感意外,他把目光投向王宏昌,用目光请示道:这合适吗?
王宏昌看他一眼说:“佟总让你说,你就说!”
彭大鹏下意识地搓搓头,有点拘谨地说:“我还是倾向于方案二。”
“说说理由。”佟子龙面无表情地说。
“其一,”彭大鹏陈述自己的理由,“集资建房在咱们公司闻所未闻。尽管这段时间以来,作了大量的宣传鼓动工作,但大家还是心存顾虑。我们在起草方案的过程中,听取过大家的意见。我们感觉到,大多数人对集资建房持观望态度。如果不按集资的先后顺序分配房子,恐怕很难及时集到资,达到预期的目的。”说到这儿,他拿眼瞅瞅王宏昌,再看一眼佟子龙,见佟子龙不经意似的,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他马上领会到佟总的意图,就大胆地说,“其二,集资建房,拿得是大家的钱,如果仍然按照职务、调入公司的时间和年龄这些传统的公房分配办法进行分配,既不公平,也不附合改革的精神。其三……”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又看了王宏昌一眼。
“说下去!”佟子龙鼓励道。
于是他说:“其三,公司机关的集资建房,这只是一个开始。给今后住房制度的改革带一个头。如果这个头带不好,会影响到全公司住房制度改革进程的。”
“完了?”佟子龙见他停了下来,问道。
“完了。”
“嗯,”佟子龙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道,“正所谓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你俩说得都有道理,方案一考虑得比较周全,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也比较稳妥,实行起来阻力较小,特别是来自上层的阻力不会太大,所以不能说不好。”说到这里,佟子龙提高了声音,话锋一转道 ,“但从改革的角度来选的话,我看还是方案二考虑得比较长远,改革的力度也比较适合。当然,问题肯定也有,比如那些应该照顾的人还是要照顾的,不过,可以用其他的方式照顾嘛,不一定非得在楼层坐向这些问题上纠缠!改革是摸着石头过河,十全十美的方案是不存在的,只能在实施的过程中逐步完善。你说呢,王主任?”
王宏昌有点尴尬地笑笑,回答道:“那就重点考虑方案二吧!”
“你的意见呢?”佟子龙望住陈福珍。
陈福珍略加思索,回答道:“小彭他们征求过我们的意见,我也认为方案二较有远见。”
“那就方案二了。”佟子龙接着就有关细节问题谈了谈他的看法,要求他们再推敲推敲,尽量做得完善一些,就可以执行了。最后他对彭大鹏说,“小彭没事了吧?”彭大鹏说没事了,“那你去吧!”于是彭大鹏和几位礼节性地打声招呼出去走了。
佟子龙望住陈福珍,“怎么样,这个彭大鹏?”
陈福珍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问懵了,但他想到刚才佟子龙答应给他给人的事,马上明白过来,于是他看一眼王宏昌,笑嘻嘻地说:“这要看王主任舍不舍得。”
“不存在这个问题,”佟子龙说,“小彭调过来就没有定岗,谁也没有说要留给他,”他对陈福珍说,“你只说看得上看不是吧!”
“只要王主任愿意割爱,我求之不得。”
“那好,就这样定了。王主任给小彭谈谈,把你这儿的事交接一下,就把手续办过去吧!”
“好的。”
彭大鹏听到王宏昌的脚步声,急忙走出房间,跟着他过去,想请示他关于方案的后续处理事宜。王宏昌没有理他,径直进了门,把他关在门外。他轻轻地摇摇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来想想自己刚才的言行举止,已令他的顶头上司在佟总面里失了面子,这不,那份不快,明显地写在他的脸上了。是不是自己有点过分,话说得有点过于直白,太不讲究迂回曲折、委婉含蓄了?常言道,性格决定命运。这种直率的性格不知给他的未来终究会造成何种影响?这样想着,他叹口气,自言自语道,俗话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工作上的事有不同意见也是正常的。自己没有私心,心底无私天地宽嘛。自己的心理很阳光,管他别人怎么想呢。这样一想他也就泰然若释,整理一下情绪,主动去找主任请示工作。
进了主任室,王宏昌说声坐,彭大鹏就在沙发上坐下来,王宏昌则低头在文件上勾勾划划着什么,这就让彭大鹏有点不自在了。他眯了一下眼,目光避开自己的顶头上司。过了一会儿,王宏昌抬起头来,彭大鹏刚要请示他想请示的问题,王宏昌截住他的话头,开门见山地说:“没这个必要了,”接着他拿起集资建房的方案晃一晃,“这是你在经理办写的最后一份材料,我谢谢你。”
彭大鹏感到莫名其妙,他瞪大眼,试探着问:“主任的意思是?”
“你的岗位定下来了。”
“哦,”彭大鹏长出了口气,“能告诉我定在哪里了吗?”
“经改办。”
“哦,”他不知道,这是重用了,还是被贬了。
“有点意外,是吧?”王宏昌没等彭大鹏回答,接着说,“俗话说,是金子放哪里都会发光。别看经改办庙小,法度可不小。刚才你也看到了,佟总和陈主任正谈体改的事呢。今后不同于以往了,公司大大小小的改革事务,全要从那里通过。那里需要精兵强将,所以佟总就点了你的将。我想你到那里正当其时,相信你过去以后,不会辜负佟总的一片苦心。”
仔细想想,这倒也不全是套话,就算是套话,也有其合理的内核。彭大鹏这么一想,痛快道:“个人服从组织,组织既然这么定了,我没有什么意见。”之后补了一句,“我什么时候过去?”
王宏昌想想:“最好就在这一两天里过去,那里的好多工作还等着你去做呢。”
“好的。”彭大鹏说着起身出了主任室,一刻也没有等,就把手头的一些工作做了交接,第二天就去经改办上班。
经改办设在办公大楼顶层,陈福珍得知他要来,就等在办公室。他见彭大鹏来报到,站起身,从写字台后面走过来,主动和彭大鹏握手,玩笑道:“是彭大将军呀,这么快就过来了呀,喜出望外,喜出望外哪!”
彭大鹏笑道:“陈主任高看我了,我不让你失望就很知足了。”
“哪里的话,你是佟总钦点的将。常言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嘛!”两人你来我往地调侃了一阵子,陈福珍就朝对面的办公室喊了一声小张,小张就应声进来了。他和彭大鹏握手致礼,陈福珍就对他说,“彭秘书的办公桌椅收拾好了没有?”
小张不好意思地说:“彭秘书来得急,还没有呢,我这就去收拾。”
“这人都来了,怎么这么拖拉!”陈福珍不满地说。他转身对彭大鹏说,“我们这里办公室紧张,你先和小张一起凑合一下,我再想办法要一间,尽量给大家创造一个好一点的工作环境,这样工作起来也舒心一些。”
彭大鹏说:“没关系,有个办公的地方就行。我这就和小张一起去收拾,你忙你的吧。”说着话,就起身和小张一起到对面的房间里。小张叫上单位里的另外几个人,从外面抬了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就算把他安顿下了。从此他结束了“考察期”,成为经改办的一员,冲杀在公司改革的前沿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