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代会材料在刚刚过去的经理办公会上全部通过,彭大鹏可以喘口气,终于得空来陪陪他的女友了。

这是一个星期天,天气像彭大鹏的心情,格外明丽清朗。

两人手拉手肩并肩,说说笑笑,亲亲蜜蜜地,不知不觉出了市区,踏上一条砂石路。路的东边是一片沙枣林,从浓密的林子里飘过阵阵枣香,沁人肺腑。路的西边是一片刚刚收割的庄家地,地里几台手扶拖拉机冒着黑烟,突突地吼叫着,在它身后翻起像波浪一样的黄褐色的潮湿的泥土,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土地的气息,令人清爽惬意。几座农舍坐落在路边,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棍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晒太阳,她的身旁卧着一条大黄狗,睡眼朦胧地看着过路的行人。

走了一段,沙石路向左右两边岔开,左边通向一片湿地,右边通向一个小湖,当地人称作海子。因在市区以北,故名北海子。但在文献资料中,大都将这一带称作北湖湿地。到了三岔路口,正中间有两颗并排生长着的高大的古老的杨树,名曰杨乃武与小白菜。这其中有一段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如今被永金人民当作象征爱情的树,受到精心的呵护。因此树虽古老,但根深叶茂,挺拔雄壮,不失为本地一景。他俩在老树前发了一番怀古之幽情,便向右一拐,手挽着手来到海子边。海子东边是山,不高,上面耸立着一座古旧的庙宇,南边就是那片沙枣林。在那久远的年代,那片沙枣林曾经是一片沼泽,沼泽地里涌泉遍布,一片泽国。如今,只有一眼泉喷涌出清凉的泉水,流进海子,从海子的另一头流出,顺着一条山谷向北流去。海子四周,有人徜徉于山水之间消磨时光,有人坐于海子一隅打牌取乐,山头上几个青年则猜拳喝酒。海子里三五只鸭子在戏水,兴致昂然。在这里,他俩意外地发现了佟子龙,他在海子边与几个游人在说话。彭大鹏本不想打扰他,可就在他俩转身离去的当儿里,佟子龙也发现了他俩,向他俩招招手,彭大鹏对章子然说:“那就是我们的佟总。”两人就绕着海子走到佟子龙身边,彭大鹏客气道:“佟总一个人转呢?”

“一个人清净,”佟子龙看着章子然问彭大鹏,“这是女朋友吧,挺漂亮的嘛。”

“佟总过奖了,真不好意思。”章子然替彭大鹏大大方方地回应道。

“在哪里上班呢?”

“省城一家园艺场。”

“哦,是兰州人吧。”

“嗯。”

“我们还是老乡呢。”佟子龙说,“你俩一个在永金,一个在兰州,千里姻缘,其中必有浪漫的故事,我说的对吧?”

章子然笑笑,瞟一眼彭大鹏说:“哪有什么故事,庞大姐见我快嫁不出去了,就把他介绍给我了。”

佟子龙转动着眼珠子,目光从章子然的脸上移到彭大鹏的脸上,眉头皱了一下,眉宇间闪过一个问号。彭大鹏见他并不知道庞大姐为何须人也。他多少有点尴尬地笑笑,面向章子然道:“佟总听你说‘胖’大姐‘胖’大姐的,还以为是位体态丰满的大姐呢。你要说省公司的庞金玲主任,佟总一定知道。”

“哦,”佟子龙恍然大悟似的,望着彭大鹏说,“原来是咱们老郑的夫人保得媒,你小子福气不小呀!”接着他想起什么似地对彭大鹏说,“怪不得有人说我是受了老郑的托付才把你调到公司来的。我听了莫名其妙,原来秘密在这里呀。”之后他玩笑道,“早知这样,那我可得掂量掂量了。

“这就是佟总多虑了,”章子然落落大方,“佟总内举不避亲,这才是大将风度。”

“这鬼丫头,蛮机灵的嘛!”佟子龙说,“不和你逗了,把时间留给你俩,春晓一刻值千金哪,何况又是牛郎织女,是不是呀?”

章子然羞涩地一笑,调侃道:“能和佟总在一起,是我俩的荣耀。佟总如不嫌弃,今天就粘上佟总,还指望着多沾些佟总的光呢。”

“这要问大鹏了,看他愿不愿意。”佟子龙把目光投向彭大鹏,玩笑道。

“看佟总说的,我还想跟着您长长见识呢,就怕干扰您的思路。”

“星期天出来散散心,哪来那么多‘思路’。既然二位不弃,那就一块儿走走?”说着挥了一下手,做了一个上山的手势。于是他仨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石阶路,上到海子边的小山上。举目远眺,对面景物尽收眼底。低矮的村落,高高的武当山,清粼粼的永金河、绿油油的湿地……其间有一座破败的古塔。此塔建于明永乐年间,底座已在那场世无前例的大浩劫中被当作“四旧”炸掉一角。它就这样摇摇欲坠的,经受着风雨地侵蚀地震的考验和人为的践踏数百年如一日巍然屹立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诉说着曾经发生在这片大地上的古老的和不太古老的故事。古塔是幸运的,它没有倒下。同样在这片土地上曾经有过的那些建筑和文化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这一点,不论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彭大鹏还是刚来永金不久的佟子龙都十分清楚——这一带原来繁华似锦,它的繁盛发端于秦汉之际,兴盛于唐,此后历朝历代多有扩建,逐渐形成了以儒释道为中心的宗教文化圣地。除了古塔,尚有一些古建筑的遗迹依稀可见。那个时候,海子这边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游人如织。武当山上那边遍布许多庙宇道观,香火非常旺盛。鼎盛时期,僧侣曾多达好几千人。据地方志记载,这里的建筑群落曾经“鳞次相接,其地周延五六里,高下布置,据一邑之胜。”当时的繁华景象可想而知。

这样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佟子龙的脑海里,他嘴角掠过一丝微笑,之后感叹道:“真是一块福地,一块福地呀!”接着他突然问章子然,“刚才听你说,应聘到一家园艺公司了,是吧?”

“是的,”章子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样一个问题,于是不解地问,“佟总对园艺也感兴趣?”佟子龙冲她一笑,模棱两可地点点头。彭大鹏也冲她笑笑,调侃了一句: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谁是燕雀?”佟子龙说,“别小看了小章,敢于放弃国有企业的铁饭碗去闯**江湖,决非等闲之辈。说不上那一天,一不小心就成为一名美女企业家。到了那时候,你可小心人家把你给踹了。”彭大鹏和章子然相视一笑,说了几句客气话,佟子龙说,“我回去了,你带小章到那边好好转转,以后这里就是她的家,让她记住这里的山山水水,到了南方也有个念想。”说着,三人下了山,走过海子,在“杨乃武和小白菜”处道别。彭大鹏牵着章子然的手向西一拐,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来到武当山下的下湿地上。这里芳草茵茵,流水潺潺,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芳草的芬芳和清凉的水气,令人心旷神怡。章子然拉住彭大鹏的手,抬头望着他,眨巴眨巴眼,嗔怪道:

“刚才当着佟总的面,把我比作燕雀,什么意思?”

“哦,你在意了?”彭大鹏说,“先作检查,再给你一个奖赏,好不好。”他冲她坏坏地一笑,猛不防端起她的脸,吻住她的唇。

“你以为我真傻呀,”章子然推开他,“佟总是想开发这片湿地,是吧?”

彭大鹏揽住她的腰,望着她,看了她半天,夸张地说:“子然,你好聪明的哟!他不仅要开发利用这片湿地,而且把目光盯上了你。”

“盯上我?”章子然拿食指瞄准他的额头正中,用力戳了一下,“你胡说什么呀!”

“当然不是你本人,是你将要去的游艺公司。”

“哦,”章子然转动着眼珠子,领悟到什么似的,“你也不笨。”说着紧贴在他的身上,抬头望着彭大鹏,“你俩是同质型的那种男人,我喜欢。”

彭大鹏瞅一眼她说:“那你嫁给他得了。”

章子然佯装翻脸,满脸“怒气”地盯着他,拿起指头,狠狠地戳到他的额头上。之后哈哈哈地笑着,转身朝小河边跑去。彭大鹏猛然去追。章子然一边跑一边转过身朝他勾手指头,不料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仰面倒下。彭大鹏故做跌倒状,倒在她的身边,胳肢她,她笑着翻了几个滚,平静地躺在湿地上,望着湛蓝的天空。天空中飞过一群水鸟,鸣叫着盘旋在她俩的上空。彭大鹏侧着身子,顺手掐了一朵花,在她的透着细密汗珠的亮晶晶的鼻尖上拂动。她咯咯咯地笑起来,像欢快的水鸟,飞翔在无垠的蓝天上,自由而幸福。

李尔娇与程少青感情的裂痕不可避免地产生了。

程少青自知理亏,不好明目张胆地对李尔娇怎么样。但他的心里就像吃了苍蝇一样,哽在喉头,吐不出也咽不下。别人家夫唱妇随,夫妻一心,一致对外。她倒好,胳膊肘儿往外拐,一心向着“前夫”,比戴绿帽子还让他难受。

通过这次“事件”,彭大鹏被推到了道德的至高点上,而自己的瑕疵却被晒在太阳底下,暴露无遗。这还不算,彭大鹏在短短的时间里,不可思议地完成了职代会所需的主要材料的起草任务,获得公司管理层特别是佟子龙的赏识,而他却败走麦城,相形见绌。总之,不论是德还是才,彭大鹏都胜他一筹,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接受这一现实。更让他想不通的是,自己的老婆在关键时刻“背叛”了自己,等于在他的心上狠狠地捅了一刀。每每想起这些,他心如刀绞,无名之火油然而生。

李你娇从娘家回来,见他闷闷不乐地坐在沙发上喝闷酒。

他撩起眼皮瞅一下她,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下瓶里剩余的啤酒,嘬起嘴,向她示威似的“呲呲”地把一口酒气吹向空中。李尔娇把包挂到客厅一角的衣架上,走过来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机准备看正在热播的《渴望》。程少青起身上前,像摁死一只蚂蚁似地狠劲摁下电视机开关,赌气似地坐回来,瞅一眼李尔娇,嘲讽道:“你是不是特喜欢那个什么宋大成呀?”

“嗯,怎么着?”李尔娇反问道,“我就喜欢他,有什么错吗?”

“你能有什么错,”程少青酸溜溜的,“不过难忘旧情而已。”

这差不多成了他的口头禅了,李尔娇也就不以为意,不那么在乎的了。她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咽下刚到嘴边的一句话,看着他平静地说:“何苦呢,那事又没有把你怎么样,用得着这样耿耿于怀的嘛!”

“哼,”程少青又打开一瓶啤酒,喝一口,“我耿耿于怀?难道你投怀送抱,睡到彭大鹏那狗日的**,我还得为你俩鼓掌喝彩是不是?”

李尔娇喉咙里哽了一下,一股火苗窜上头顶。她强行咽下泛上咽喉的一口痰,鼻子一酸,眼里饱含泪水。一眨眼,泪珠儿滚落下来,顺着鼻沟飞流直下,滴落在胸前。她目光呆板,直勾勾地看着灰色的电视屏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本来,她有话要和夫君商量。公司集资建房虽未最后决定,但按佟子龙的行事风格,不说则已,说出来的话最终都会兑现的。她想把两口子这些年的那些积蓄拿出来,双方父母再贴一点,作为第一批集资建房户集资一套楼房,告别“干打垒”(公司初创时期为职工建的土石结构的平房),彻底改善一下住房条件。如今看来,程少青心中的结已经很难打开,集资住房这么大的事不可能商量出个结果来。她怔怔地呆坐了一会儿,吸溜了一下鼻子,抹一把眼泪,站起身捞起包包,悻悻然出门而去。

闻晓芸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渴望》,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李尔娇悄无声息进来,轻轻地坐在沙发一角流眼抹泪。闻晓芸为剧中人物的悲欢离合唏嘘不已,对女儿的到来充耳不闻。母女俩犹如隔世,活在自己的心灵世界中,直到这集《渴望》播放完毕,闻晓芸起身去上厕所,才发现蜷缩在沙发一角的女儿。她凑近李尔娇,女儿的脸在荧光灯的照射下一片苍白。闻晓芸看到了女儿泪痕涟涟的脸,惊问道:“怎么,那程少青真的不肯原谅你?”

“妈……”李尔娇叫了一声妈,便没有了下文。

闻晓芸坐下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数落道:“我说你什么好,程少青做得再不对,那也是你男人。况且你和彭大鹏又有那么一段经历,你胳膊肘儿这么往外一拐,哪个男人能忍得下这口气!”

“是他做的这个事就不是人做的事。”李尔娇反驳道,“我说过多少次了,我这是对事不对人,根本就不是胳膊肘儿往里拐还是往外拐的事,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嗨,你还有理了,”闻晓芸提高了嗓门儿,身子向后迾了一下,铆足了劲埋怨道,“本来就是你的不对,怎么反倒埋怨起我来了!你电视剧看傻了呀!告诉你,你不是刘慧芳——依我看刘慧芳就是个傻子,搁着好日子不过,耍什么清高?”

李尔娇惊奇地望着住母亲,半天才说:“妈,你怎么连最起码的道德都不讲了。不说刘慧芳,你说,我明明知道程少青嫁祸于人家,要是窝在肚子里不说出去,女儿这辈都不得安生,你知道吗!”

“这辈子你是和程少青过的,不是跟那个彭大鹏过的。”闻晓芸瞪着女儿,“我知道,你的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个彭大鹏,这我理解。但我警告你,你若动什么歪心,妈可饶不了你。”

“我就是有什么歪心,可人家早就没了——他的女朋友都来看他了,你知道吗!”李尔娇连哭带说,猛地站起来,朝门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