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大鹏在金谷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在楼梯上遇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程少青。说是冤家路窄,有点过了。他俩不过追过同一个姑娘,彭大鹏赢得姑娘的芳心,程少青获得她妈的亲睐,算得上势均力敌。尽管最后的结果是程少青娶走了李尔娇,成为最终的赢家,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赢在哪里?不过这人天生带有一点傲气,他歪着脖子斜眼看着彭大鹏,酸溜溜地嘲讽道:“嘿,你牛逼,这还没几天就攀上大树了。”

彭大鹏大度地笑笑,没有直接反击。他知道,这就是程少青之流的思维逻辑——攀不上权贵就不能“进步”——不仅露骨而且无耻。但这个世界是五彩缤纷的,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你不可能用一个标准衡量所有的人。何况就要和他在一个屋檐下落窝,一个锅里搅勺子,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于是彭大鹏善意地笑笑,回敬道:“呵呵,瞎猫儿逮了个死耗子,碰巧罢了!你是公司‘老人手’了,工作上哪儿做得不到,还指望着你来指教呢,你可千万不要吝色哟。”

程少青哈哈大笑,这话显然说到他的心坎上,虚荣心得到了一时的满足,一下子对彭大鹏显出十二分的热情,勾肩搭背地和他上了楼,进了各自的办公室。

彭大鹏暂时被安置在大办公室里。大办公室属于经理办的共公区域,相当于经理办的一扇窗户。里面有四张桌子,但经常性在这里办公的只有老葸一人。老葸的职务是内收发,职责是负责印刷、装订、分发以公司名义和经理办名义制发的大部分文件,接收所有发进的文件和个别私人信件。这些文件由他分门别类,贴上文件处理单分送到公司领导和其他阅读终端。还有个重要职责,就是保管公司的各类印章、函件和临时档案。职小责大,因而也被称作机要秘书。彭大鹏打扫完办公室,收拾清洁四张桌子,老葸给他抱来一摞资料,放在他桌上,笑哈哈地对他说:“王主任吩咐的,你先看着,需要什么,我再给你找。”

“好的,谢谢。”

他在公司经理办的工作就从翻阅这些资料开始了。

下班回家,往日的程少青总要高叫一声“老婆!”这句老婆,内涵丰富,寓意深远,象征意义极大——是一种宣示、一种炫耀或是一种提示还是别的什么,这就要看当时的心情、情绪和环境而自由发挥了。这天没了这声,进门后连拖鞋都未换,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又谁惹你生气了?”李尔娇见他这样,随口问了一句。

程少青抬眼看看她,恨巴巴地说:“你说彭大鹏这狗日的,不知走的谁的门子,竟然调到公司来了,而且还是经理办。”

“这就是你小心眼了,”李尔娇不屑道,“这金谷公司又不是你家开的,凭什么你来得这彭大鹏就不能来的。再说了,人说他是佟总在机修厂调研时看上的,他能走哪个门子!”

程少青啍了一声,酸味十足道:“你是不是早就盼着他来呢?这下好了,你可以天天见着他,说不上还能重续旧情呢!”

“你怎么说话呢,”李尔娇脸一黑,目光如炬,直逼程少青,“我说你长得人高马大,心却比米粒还小。就这点,彭大鹏就比你强一万倍!”

“你看你看,”程少青急煞了眼,他把身体向后趔着,用手指点着李尔娇,几乎咬牙切齿地说,“还说我冤枉你了,彭大鹏在你心里一刻都没有死。我算看透了,你爱得是他,跟我根本就他妈同床异梦。你死不要脸,还不承认!”

“谁不要脸?”李尔娇也不依不饶的,指着程少青的鼻子破口大骂,“姓程的,你今天当着老娘的面说清楚,姓李的哪里不要脸了,是养私生子了还是偷汉子了?说,不说清楚,老娘跟你没完。”她边说边跺脚,眼里汪着泪的,脸涨得柴红。

程少青见她真的着了急发了火,自己先软了下来。当初是他死乞白赖地追她的,她始终没有痛快地答应过他。不是因为她的婚礼上她妈寻死觅活地逼着她赶走了彭大鹏,他如今就是彭大鹏的妻子,而非他的。他自知理亏,便找个台阶自己下,也好让她下。于是他叹口气嗔怪道:“你看这是何必呢,这不是爱你吗,太在乎你吗,怕失去你吗!”他站起来上前拉住李尔娇的手,“好了好了,我给你道歉还不行吗?”说着他向后退了一步,毕恭毕敬地向她鞠躬道,“老婆我错了,我不自量力,我不是人。今后再这样,天打五雷轰!”

李尔娇“哼”了一声,转身急步向卧室走去,接着就啪地一声重重拍上门,爬在枕头上抽泣。

这不是自找不自在吗?程少青捏紧拳头狠劲地砸到自己的脑袋上,然后双手抱住头,跌坐进沙发里,唉声叹气。这是何若呢,李尔娇嫁给他,没有什么反常举止,和他作爱,给他洗衣服做饭打扫屋子,典型的贤妻良母。至于她是不是还想着彭大鹏,那是她心里的事。心里的事不能作为“证据”,那么这“不要脸”就是诬陷,诬陷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这样想着,站起来走过去,轻轻地推开卧室的门。

李尔娇受了委曲,但他道了歉,还说自己“不是人”,确有悔改之意。毕竟,她嫁的是程少青而非彭大鹏。和她生活一辈子的是他,而非别人。这样想着,气也消了大半。

程少青进来,坐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好话说了一箩筐,她才转怒为喜,抹一把泪,长长地叹一口气。程少青见他的温柔攻势见到了预想的效果,便循循善诱道:“我也是为了这个家好,归根到底不还是为了你好。”他见李尔娇在听,进一步分析道,“就按你说的,这彭大鹏是佟总下基层时发现的‘苗子’,既然是苗子,不可能像老葸那样做一辈子内收发吧?”李尔娇望着他,看来他对这个彭大鹏的到来,不仅仅是为她吃醋,且听他说完。程少青说,“你想想我是干什么的,我是秘书。为了养育这颗‘苗子’,佟总有可能让这个狗日的取而代之。即使替代不了我,以后从经理办提拔干部,说不定他就是我的唯一对手。所以,我不能就这么让他轻松地站稳脚跟,等他养肥了来做我的拦路虎。”

“你要干什么?”李尔娇转向他,睁大眼警惕地问了一句。

“你放心,我还能杀人呀,”他把手指指向自己的脑袋,十分自信地说,“得用这个。”好像他那个脑袋有多么聪明似的。

“我告诉你,你们臭男人怎么争我不管,但你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到时候别怪我姓李的没提醒你!”

“那是,那是。”程少青点头道。

彭大鹏一头扎进资料堆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那些枯燥乏味的文字。他爱读书,但他不是书呆子,他能钻进去,也能走出来。他不是食古不化,他是用脑子在读书的,自己消化不了的,他不会去钻牛角尖。在这方面,他利用了自己大部分的业余时间,而在上班时间,他总是主动地问老葸,有没有要他做的工作。老葸就说,王主任给我的任务是协助你研究这些资料,尽快熟悉公司的情况,没有说让你帮我做什么的。彭大鹏就说,领导指示也得灵活发挥,帮你做点事,就是尽快熟悉公司情况的最佳途径。老葸说,好吧,那就帮我校对一下这几份文件,然后把它印出来。

他说:“好,”从老葸手中接过腊纸,老葸就要念,彭大鹏说,“不用念了,你把原稿给我,我一个人校对就可以了。”老葸稍稍犹豫了一下,因为校对文件从来就是两个人的活,一个人念,一个人盯着蜡纸。这会儿“不用念了”,多少有点意外。老葸疑惑地把原稿递给他,彭大鹏将原稿与腊纸对照相校,把打错的字句修改在腊纸底下的毛纸上。

校对完毕,他起身将腊纸送到楼层西头的打字室里。打字室里有两名打字员,一名就是他只扯过证书而无夫妻之实的前妻李尔娇,另一位叫柳小燕,这姑娘快人快语的,大家都叫她小燕子。

进去时,两人正霹雳啪啦地打着字呢,李尔娇抬头望一眼彭大鹏,就低下头兢兢业业做她的事。柳晓燕问了句“校完了?”彭大鹏正面回答过,就把腊纸放到打字机旁边空闲的地方,在靠近柳晓燕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等着修改腊纸。

李尔娇有点尴尬,借故上卫生间,出去走了。

柳晓燕打完一张腊纸,拿起彭大鹏送来要修改的那张,揭开腊纸,把有错的地方涂上修改液,她撮起小嘴巴,噗噗噗地吹几口。涂完所有错处,把腊纸夹到打字机的滚子上,照着毛纸上“校”上去的字,啪啦啪啦地打到相应的位置。她打字速度很快很准,几乎能凭感觉打出要打的字来,因此她一边打字,一边和彭大鹏聊天。

“彭秘书,”她很客气地说,“问你件事,你可不要不高兴。”

彭大鹏呵呵一笑:“没什么不高兴的,你问。”

“看着你挺正经的一个人,怎么别人说你二呢?”

彭大鹏禁不住笑出声来,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什么人把“正经”这两个字与自己联系起来。他逗她道:“那你说说我怎么个不正经法,又是怎么‘二’的?”

“娶李姐那天,惹了那么大的事,她妈说了你两句,你二话不说扭头就走了。还不二呀!”

“哦,你是说这事呀?”

“这事还小呀!”柳晓燕不满道,“我实话告诉你,李姐是真心爱你的。那天你是痛痛快快地跑了,可她却伤心得哭了几天几夜,现在一提起来还流眼抹泪呢。她真的很爱你,真的。”

提起这事,彭大鹏总有一种隐痛,本来想解释几句,但一想柳晓燕也是好意,便自责道:“嗯,当时确实二了些,责任全在我,是我对不起小李。你若有机会,替我向她道个歉,行不?”

“你有这意思,为什么不当面向她道歉呢?”柳晓燕说,一个办公室呆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又不是难得见面,没必要让别人来替你呀!”

“我想没那个必要了,”彭大鹏正色道,“这种事越描越黑,还是让时间来抚平各自心灵的创伤吧!”

“唉,俗话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俩却捧找鸳鸯,劳燕分飞。可能这就是所说的缘分吧!”

“可能是吧。”

柳晓燕长嘘短叹的,好像这事不是发生在李尔娇身上,而是发生在她本人身上似的。她从滚筒上取下改好的腊纸递给彭大鹏,突然问道:“不好意思问,你现在有女朋友没?”

彭大鹏刚要回答,程少青走了进来。他问彭大鹏:“晚上有没有事?”

“没啥事,领导有事就请指示!”彭大鹏玩笑道。

“嘁,你就不要埋汰我了,我是哪门子领导。”接着他说,“今晚挨上老葸值班,可他临时有事值不了啦,王主任说让你替一下,不知方便不?”

“方便。”彭大鹏忙说,“一个单身汉,有啥不方便的。”

“那就劳驾你值一下了。”

“不客气,我值。”

程少青又叮嘱了一下值班的时间、地点什么的,和彭大鹏一起出了打字室,返回各自的办公室。进了办公室老葸已经不在那儿,彭大鹏就打开油印机柜子,印刷文件。刚印完文件,他准备装订,程少青进来了,他对彭大鹏说:“今天晚上的班你就不用值了。我家里来了个人,反正家里没处睡,就在值班室对付一宿。连娶媳妇带过年,觉也睡了,班也值了,一举两得,你说呢?”

“怎么都行,我听你的。”

程少青冲彭大鹏诡异地笑笑,转身走了。彭大鹏开始装订他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