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大鹏自觉“抢”了林雪峰的“风头”,过后几天主动去厂长室,企图解释点什么,把会上所造成的“误会”降到最低。不料林雪峰不以为意,他望着彭大鹏说:“你没有做错什么呀!”彭大鹏嘿嘿嘿地笑笑,心想,是不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看厂长的大人大量了?林雪峰说,“笑什么笑,很得意的呀!”这句听上去就有点嘲讽的味道了,不容彭大鹏多想,林雪峰问他,“职工大会上的报告修改得差不多了吧?”
“嗯,”彭大鹏回答道,“我最后再改一次,把佟总的意图加进去。”
“可佟总并没有讲什么呀!”林雪峰说。
“厂长考我呢,”彭大鹏厚着脸皮说,“佟总的意图还是可以合理推断的。”
“好,”林雪峰果断地说,“你就‘合理’推断一下。”之后他补了一句,“看来这是你在机修厂的最后一篇‘大作’了。”
这话让彭大鹏吃惊不小。他瞪大眼望着自己的顶头上司,不解地问:“厂长这是……”
“你别紧张,”林雪峰正色道,“机修厂这个池子太小,已经养不了你这条大鱼了。”彭大鹏开口想辩解点什么,林雪峰打了个“让我把话说完”的手势,接着说,“你不是要合理推断佟总的意图吗?有一点不知你推断出来没有——你很快就要离开机修厂了。”
“我不明白,”彭大鹏直言道,“我有不对的地方请厂长明言,就不要这样热嘲冷讽的了。”
“哼哼,”林雪峰冷笑道,“直是狗咬吕洞冰,不识好人心。实话跟你说吧,送佟总时佟总详细问过你的情况,临上车时他说,公司需要你这样的干部。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你就等着公司的调令好了。”
佟子龙在基层单位跑了一个多月,他不仅带着耳朵,他还带着大脑,走了一路,他看了一路,听了一路,也思考了一路。现在,到了他用嘴的时候了。
上班后,他处理了这些日子积压下来的文件,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他站起身,走过写字台,伸伸胳膊,弯弯腰,回头坐回椅子上,侧转头,目光从几张地图上扫过,停留在公司所在的永金地图上。
在西部辽阔的土地上,永金不算大,但也不算小。方圆九千平方公里,正好是共和国版图的千分之一,比十个新加坡还大。他的目光从地图的上边移到下边,从左边移到右边,在这方土地上,不论是地上还是地下,不论是高山还是平原,都蕴藏着丰富的资源。他的公司就是靠他脚下的金属资源起家的,未来的发展,同样离不开这些资源。而如何合理的利用、开发这些资源,让这些资源发挥最大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就要靠他和他的一班人马带领公司全体职工开辟一条广阔的道路。
下基层归来,他已经和公司管理层的成员多次接过头,谈过他的设想,听取过方方面面的意见。至此一张做强做大公司经济的蓝图或隐或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挑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这样想着,有人敲响了他的门,他喊声进,卫斌应声而入。他这才想起来,他和卫斌预约会面的时间到了。
“你辛苦了,”卫斌说,“赶得也有点太紧了吧!”
“不紧怎么办,时间不等人呢。”佟子龙说,“坐吧!”卫斌顺势坐到一张单人沙发里。佟子龙倒杯水,放到他面前,转身从写字台上拿过自己的水杯,在另一张沙发里坐下来。他说,“怎么样,咱们就不绕弯子了,直来直去的说吧,谁先说?”
卫斌笑笑:“你大概成竹在胸了,有什么锦囊妙计就和盘端出来吧!”
佟子龙也笑笑:“哪有什么锦囊妙计,到公司时间也不算短了,总该有点想法了吧。你让我先说,那我就只好先说,抛砖引玉罢了。”于是,他喝口水,望着卫斌开始抛他的砖。
此时此刻,机修厂的秘书彭大鹏接到了金谷公司的调令。那天林雪峰的谶语成为事实。他拿着调令,进了厂长室,把调令递到林雪峰的手上。林雪峰看一眼调令,抬头望着彭大鹏,轻轻地说了声:“这么快呀!”之后,他把调令放到桌子上,用右手食指的关节在上边轻轻地敲打着,脸上挂上了忧悒之色,仿佛那是一张符咒,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彭大鹏的笑脸即刻收敛,他盯着林雪峰:“林厂长,你别为难,你要觉得我还有点用,不愿意放人,我决无怨言。”
“我能不放吗?”林雪峰冲着他说,“你是佟总点的将,我敢不放?我吃豹子胆了我!”他话锋一转,“人是肯定要放,但是,”他拿起右手,用他的食指隔空使劲向彭大鹏点了一下,停在空中,两眼盯着彭大鹏,一字一顿地说,“离开机修工厂之前,打好最后一个战役。”
彭大鹏看着他有点滑稽的样子,心中的疑虑顿时冰释。他善意地笑笑,说:“有啥事你吩咐就是了,看你这样子,吓死人了。”
“把职工大会上所有材料写完再走。”
“哦,我以为什么机密大事,原来是这呀!”他说着从腋窝里抽出一个文件袋,递给林雪峰,“全在这里,请你过目。”
林雪峰接过文件袋,抽出文件,匆匆翻看几页放到桌子上,从笔筒里抽出一只钢笔,在那份调令上写下了“同意”二字,然后龙飞凤舞,签上自己的名字。
佟子龙抛出的砖,是他对金谷公司现状的基本判断,推动公司发展的一揽子设想。说完,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卫斌说,“我的肚子里只有这点货,很不成熟。成熟不成熟的,都倒出来了,下面该你登台亮相了。”
卫斌笑笑说:“你这是什么砖呀,简直就是一块美玉。听着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了。”他的话虽然夸张了一点,但决不是什么溢美之词,是他发自内心的赞叹。佟子龙对公司现状的判断是深刻而符合实际的,特别是他提出的设想,可以算得上一个完整的战略构想了。这一构想远远跳出了传统的思维框架,他要在他的任期内,实现公司的趟常规跨越式发展。他不仅提出了战略目标,还提出了实现这一目标的方法措施和步骤,听起来确实让人耳目一新。卫斌望着佟子龙,这个人看上去有几份书卷气,提出的这些设想,用传统思维来看,确实够大胆,够超前,甚至有点理想化了。但从他提出的方法步骤和措施看,思路非常清晰,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丝毫看不出哗众取宠、故弄玄虚的痕迹。于是他就提出了一些非常具体的问题,与佟子龙展开讨论。越讨论,这个构想越清晰。他不得不佩服他的这位顶头上司的过人之处,也不得不认同他所提出这一战略构想。
“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佟子龙说,“不过它也不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从工人师傅和基层干部中得来的。我不过归纳了一下,还很粗糙。你说它是块玉,也是块原始形态的玉,需要仔细打磨、雕琢才能成为一块美玉。你说呢?”卫斌点头认同。佟子龙说,“你同意的话,最近召开一次经理办公会,形成一个完整的方案后,提交职工代表大会表决。”
“我同意。”卫斌说,“需要我做什么,我会尽全力配合的。”
“好,就这样定下来。”佟子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卫斌是公司元老,如果他不配合,处处掣肘,事情就不太好办了。
卫斌走后,佟子龙瞅一眼挂钟,离下班还有几分钟的时间,于是他拿起话筒,从压在玻璃板下面的电话号码中找出经理办主任王宏昌的号码,拨出去。那面接起电话,他说了句你过来一下,就放下话筒,随手翻开一个文件夹。没看几行字,王宏昌就过来了。
“要你调的那个彭大鹏,手续办了没有?”
“调令已经发出去了,估计这两天人就到了。”王宏昌犹豫了一下,问道,“小彭调过来,具体放在哪个岗位?”
佟子龙看他一眼:“先调过来再说。”稍停他补充道,“过来先让他参与经理办公会和职代会的筹备工作,你可以给他圧圧担子,让他尽快熟悉公司机关的工作。”
“好的。”
彭大鹏收拾行装准备奔赴新的工作岗位。
他把工作交待得一清二楚,然后收拾宿舍。属于厂里配发的物件,他清理干净,能摞的都摞起来,尽量做得井井有条,不遗一物。打好行李卷,从床下拉出几只纸箱子,那里面都是书,一部分是从学校带来的,封尘已久。另一部分是毕业后购买的,还有一部分是自学考试教材——他已经考完专科的全部课程,下面就要攻读本科,这将是他未来一段时间业余生活的主题。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两年之后,将会拿到学士学位。这可是真金白银,据说发达国家只承认中国的两种考试证书,一种是驾驶证,另一种就是自学考试毕业证。所以彭大鹏十分珍惜。他把这些分门别类整理出来,那些技术类教材和工作中画的草图之类,估计已经没有用了,用绳子捆起来,放到一边。其他书装好箱子,精心封口后准备带走。这是他的大部分“财产”,是他的最爱。
拉出最后一个箱子,他迟迟不愿打开。那里面装着他和李尔娇的结婚照、新房里挂过的大头娃娃、大红双“喜”和拉花之类的喜庆之物。打开它,仿佛打开了他心头尘封已久的一份哀痛,会令他悲伤不已。他坐在另一只纸箱子上,望着它发呆。这里封存着已死去的婚姻,但他的爱和被爱没有因为婚姻的突变而随之死亡。他俩是有感情的,那天之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每每想起她,总有一种温暖的甜甜的滋味涌上心头。特别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和李尔娇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在他平静的心头每每**开层层涟漪,让他久久不能入睡。
是我错了?每当这种时候,他总问这样一个问题。但即便自己错了,总不能把这个包袱背上一辈子,一直背到坟墓里去吧!人生有太多的事要做,背着包袱就不能轻装上阵,就会在波涛汹涌的时代浪潮中被无情地淘汰。所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自责不会换来人生的幸福。这样想着,他起身打开那只纸箱子,翻腾出那些曾经的喜庆之物,瞥了最后一眼,端到宿舍外,点了一把火,付之一炬。
看着它化为灰烬,转过身,他怔怔地站在那儿。林雪峰、齐治平、肖主任以及技术科、后勤科、食堂和服务部的部分干部职工正向这边走来。他愣了几秒钟,赶忙迎上前,抓住林雪峰的手,说了声谢谢,便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大家进了宿舍,七手八脚地把他的行李特别是那几纸箱子沉甸甸的书,抬的抬,背的背,像一只搬运大军运到宿舍前面的吉普车里。这里陆续围拢了许多人,他们和彭大鹏一一握手,说些知冷知热的话,簇拥着把他送上车,跟着吉普车出了厂区,送上公路。彭大鹏身子向后,隔着后窗玻璃,向他们招手,热泪模糊了他的双眼。自己已经消失在工友们的视野之外,还在向他们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