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子龙怀着改天换地的决心和意志,雄心勃勃地走马上任金谷公司总经理一职。

他住在公司办公大楼内,一个套间,外面一间办公,里面一间权做卧室。吃在公司机关食堂,与员工同甘共苦。他每天都起得很早,这是他在学生时代就养成的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他从不睡懒觉,也从不无故熬夜。他说这样能保持旺盛的精力和健康的体魄。

他没有急于烧那三把火,表现得悠然自得,不慌不忙。这出乎公司大部分人的预料之外。

上任不久一天的早晨,他洗漱毕,走下楼,转过办公大楼,沿着一条水泥路走进公司机关福利区。这里有几排职工宿舍,均为砖木结构的平房,修建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已经很陈旧了,显得老态龙钟。与修建不久的新办公楼形成显明的对比。有几个早起的员工站在门口刷牙,见新经理来,抬起头,含着满口洁白的泡沫跟他打声招呼,他微笑着招招手,走过宿舍中间的一条走道,来到后院里。后院摆布有机关食堂、开水房和仓库。除此之外,是一片闲置的土地,零星地种着一些韭菜萝卜之类的小菜。炊事员洪师傅正在菜地里除草。他见佟子龙,就站起身,望着他,手里还攥着一把刚拔起的青草。

“忙呢?”佟子龙向他打声招呼。

“嗯,佟总这么早就……起来了呀!”

“习惯了。”佟子龙说着,走进菜地,弯下腰帮洪师傅拔草,边拔边和洪师傅聊了起来。

他了解到洪师傅一家在农村,孩子都长大成人,老伴和儿孙们在一起,守着家里的几亩地过活。“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不把老伴儿接过来,头痛脑热的老两口也互相有个照应呀。”

洪师傅停下手里的活,瞪大眼睛望着佟子龙,有点腼腆地说:“老伴是农村户口,在家里带孙子呢。光把老伴儿接来,孙子没人带,和孙子一块儿接来,没有房子住呀!”

“嗯,这还真是个问题,”佟子龙说着直起腰,转身看着这一大片闲散的土地和破旧的职工宿舍,把手里的一把青草丢在一旁,拍拍手上的泥土,漫不经心地说,“这么好的一片地,闲着多可惜呀!”他转头望住洪师傅,征求意见似地,“如果在这儿盖几栋楼,像您老这样的两半户不就都有房子住了吗!”

洪师傅听到这话,怔怔地望着佟子龙,然后恍然大悟,他喜形于色,像个孩子似地惊呼道:“哎哟佟总,你是打算修家属楼呀?”

“怎么,不行呀?”没等洪师傅答言,他正色道,“不过,我佟子龙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这得靠大家。众人拾柴火焰高嘛!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洪师傅怔怔地望着佟子龙,不知怎么回答他。因为他实在听不懂,公司老总没这么大的本事,谁有?也不知道这“大家”指得是谁,众人的柴又怎么个拾法?想想可能是总经理信口开河,说说而已,于是,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啪地一下灭了。转而一想,这俗话说得好,天子口里无戏言,这么大个领导,总不能拿我一个火头军当星期天过吧!这样想着,刚灭了的火又死灰复燃,心头热乎乎的,望着佟子龙嘿嘿一笑道:“别的我不懂,反正佟总说了,我就等着住楼的那一天了。”

佟子龙点点头:“我想会有那一天的。”

处理了几份文件,佟子龙走出办公室,正好碰上管后勤的老张。老张扛着一架梯子,向通往楼顶的通道口走。见佟子龙过来,就问声好,侧过身给他让路。佟子龙刚错过老张,突然转身问:“你扛着梯子干什么去?”

“顶楼的人反映,楼顶漏水呢,我上去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哦,”佟子龙犹豫了一下,问,“我能上去不?”

“哎哟佟总,这么点小事,哪能劳您大驾呢!”

佟子龙打趣道:“放心,我不会抢你的饭碗的,只是想到楼顶上去吹吹风。”

老张不好再拗,就帮着他一块儿上了楼顶。这楼在永金市算是最高的建筑物了,登高望远,整个市区尽收眼底。整个市区内,金谷公司的生产、生活建筑物占去大半。

初升的太阳光芒四射,照耀着这座因金谷公司这家大型企业而新建的城市。佟子龙扶着楼顶的栏杆,背着太阳举目眺望,阳光直射下的龙首山脉怪石嶙峋,背光的山旮旯一片昏暗,那是乌黑的怪石吸收了阳光的原故,与阳光照射到的明亮的山体形成显明的对比。如果拍成照片,再经摄影家的艺术处理后,被说成是从月球上拍摄的,肯定有人会信。

山底下埋藏着丰富的矿藏,佟子龙知道,眼下有数千人的釆矿大军正在此山下面600米深处开釆金谷公司生产所需的矿石。佟子龙的目光往后收缩,一片片低矮的房屋像镶嵌在电路板上的集成块,构成金谷公司建设大军的主体。他回转身,目光从西扫到东,大面积的厂矿区内,林立的烟囱正冒着袅袅青烟,在阳光的照耀下幻化出各种形态,有如鬼影撞撞。可以相见,在一根根烟囱下面,工人们正把从山底下采来的矿石通过筛选冶炼成各类有色金属运到世界各地制成形形色色的金属制品,满足人们各种各样的需要。

佟子龙在楼顶上走了一圈,把他统领的这个王国的鸟瞰图深深地印在他的大脑皮层上,输入他的大脑中枢,与存储在他脑中的信息进行交换和处理。图画被分解,然后重组,上色,三下五除二,一副新的现代化企业的三维图像朦朦胧胧地显现在他的脑海中。

“佟总,”老张叫了一声,佟子龙如梦方醒,歉意地笑笑,说:

“哦,你的事儿办完了?”

“完了,是有一处防水层坏了,得处理一下。”

“哦,你的事儿办完了,那咱们下去吧!”

他俩下了楼,佟子龙走出公司大院,随意拐上一条马路,走进公司所属的一家厂区,兴致所致,在各车间走走看看,和工人们聊聊天,不知不觉就到午饭时间了。他“入乡随俗”,和工人们一起在职工食堂吃过饭,出门在厂区一侧的一片树荫下歇会儿。然后顶着大日头信步于厂区外面的马路上,拦下一辆大卡车一问,是到井下去拉矿石的。他软磨硬泡,乘上这辆车,进入公司生产线的最初端——600米地下王国。

公司所属二级厂矿有十几个,那时,像这样的大型企业,各类研究服务机构一应俱全。社会上有的,公司都有,什么学校、医院、幼儿园、各类培训机构、科研机构、文化团体、各种群团组织及至于澡堂子、理发店、电影院等等。甚至社会上没有的,公司也有,比如公司的专用铁路和矿山博物馆什么的。佟子龙没有精力也没有必要把这些大大小小的单位都跑个遍,跑了市区的几个单位,他想去看看设在市区以外的单位,比如机修厂之类。

消息传到机修厂,林雪峰叫了一声彭大鹏,彭大鹏答应着,随手捞起旁边的一个文件夹,走了过去。

“在忙啥呢?”林雪峰问他,未及彭大鹏回答,他接着说,“听说佟总下厂搞调研呢,不知哪天就到咱们这儿来了,你把手头的活放一放,先搞一份汇报材料,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彭大鹏打开文件夹,取出两份文件递给林雪峰:“这就是你要的东西,一份提纲,一份汇报材料,很详细。我想佟总没有兴趣听你照本宣科,如果要你汇报,你照着提纲临场发挥就行。如果问到详情,材料里我能想到的,都写进去了,你看看,需要补充的话,我再补充。”

“哦,你是佟总肚子里的蛔虫呀!”林雪峰接过材料,先扫一眼提纲,后将汇报材料翻了几页,抬头望着彭大鹏,“动作挺快的嘛,材料放下我看,你通知厂领导不要外出,都在厂里侯着。另外把会议室收拾出来,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彭大鹏说好吧,转身就要离去。林雪峰急忙叫住他,“你打电话到别的厂打听一下,佟总到他们那儿都有些什么活动。

“好的。”彭大鹏离开厂长室,到厂办去给与机修厂类似的厂矿打电话询问佟子龙的活动规律,得到的答复大同小异,而这些,彭大鹏早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此时的佟子龙和他的秘书已经在通往机修厂的路上。会议室刚收拾出来,佟子龙便进了厂区。听到车响,林雪峰出了门,从车上下来一位看上去很年轻的中年男子。他偏高个儿,上穿一件紫红色的夹克衫,下穿一条牛仔裤,皱皱巴巴的。几乎方方正正的脸上,镶嵌着一对黑黑的大眼睛,炯炯有神。林雪峰叫了一声佟总,伸手去握,之后和跟在佟子龙后面的秘书握握手,让进他的办公室。

“洗把脸,佟总?”寒暄几句,林雪峰问道。

“洗什么脸,又不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佟子龙玩笑道,“我听公司的工人师傅说,脸是顾的,不是洗的,哈哈哈!”

“方言俚语,”林雪峰边往脸盆里倒水边说,“您倒记到心里去了。”

“别看方言俚语,很有哲理的呢!”

林雪峰笑笑:“佟总先在这里休息一下,过会儿给你接风洗尘?”

佟子龙干脆道:“不用客气了,老林,还是抓紧说说厂里的情况吧!”

林雪峰略作思考状,征求似地:“你看,就以座谈会的形式组织个汇报会,行不?”

“我想你早有准备,那就客随主便,怎么方便怎么来!”

“好的。”林雪峰起身,“佟总您稍坐会儿,我忙忙出去一下。”佟子龙点点头。

林雪峰出去,进了办公室。彭大鹏就候在办公室,未及林雪峰开口,他说厂领导已经全数候在会议室了。林雪峰返回自己的房间,对佟子龙说,“人都到齐了,我们进会议室吧!”

进了会议室,大家起身鼓掌,佟子龙笑笑,调侃道:“哦,阵势不小嘛,我这人胆小,可别把我吓跑了哟!”说着,他示意大家坐下。林雪峰把他引导到中间的一个位子上,他坐下来,林雪峰就把他的团队成员一一介绍给佟子龙。佟子龙正色道,“我也是随便出来走走,溜达溜达,和大家见个面,给各位报个到,从今往后,我也和大家一样,算是金谷人了。要说不一样,你们是老金谷人,劳苦功高。而我是新入伙的,大家可不要另眼相看哟!”寥寥数语,严肃的气氛顷刻间被打破,大家交头接耳嘀咕着,心情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佟子龙说,“既然是新入伙的,就当虚心向老金谷人学习。大家可不要吝啬,瓦灌里倒豆子,有什么说什么,最好不要留一手哟!”说罢,他看住林雪峰,林雪峰说:

“那我先汇报?”佟子龙点点头。于是林雪峰翻开汇报材料,刚念了一句“佟总,同志们”,佟子龙毫不客气地拦住他,玩笑道:

“我说了要随便说的,你还是做起报告来了。”他拿起桌子上的汇报材料抖了抖,“这不有材料吗,我带回去看,这里就不用念了。放轻松一点,留出些时间,让大家都说说嘛,你看这样可以吗?”

林雪峰不好意思地笑笑,心想果真被彭大鹏猜到了。他放下手里的材料,略一思考就说开了。他先汇报了全厂的生产情况,之后指出厂里面临的主要问题,最后谈了一下今后的打算。期间,佟子龙问到一些数据和某个非常具体的事,林雪峰就转过头瞄一眼彭大鹏,坐在他身后的彭大鹏小声把这些数据或情况报了上来。如此数次,便引起了佟子龙的注意。他打断林雪峰的汇报,目光指着彭大鹏,问林雪峰:“这位同志是——”

“哦,是厂办的秘书小彭。”林雪峰有点尴尬地回答道。

“让他到前面来,”佟子龙以玩笑的口吻对林雪峰说,“你不介意吧?”

林雪峰怔了一下,脸上泛起些微的红晕。他转身对彭大鹏说,“那就到前边来。”

这一点彭大鹏没有料到,可见这个佟子龙不是个按常规出牌的人。这种人做任何事,往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你很难料到他的底牌。彭大鹏站起身,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林雪峰不耐烦道,“佟总叫你前面坐,你就过来!”说着挪一挪屁股下面的椅子,彭大鹏就带着椅子坐前排座位上。

林雪峰汇报完,其他厂领导从自己分管工作的角度切入,谈了谈自己的看法。佟子龙就对坐在后排的人说:“你们也说说!”大家面面相觑,摇摇头表示没有什么可说的。“都没说的?”大家七上八下地都说没说的,佟子龙便点将道,“小彭,你说说!”彭大鹏看一眼林雪峰,得到林雪峰的首肯,他大胆地开始发言。佟子龙不时地打断他,问一些上面几位厂领导没有提到或者汇报不到位的地方,他都一一做了回答。他的发言言简意赅,重点突出,观点新颖,思路非常清晰。佟子龙一边做笔记,一边点头,显然,他对这个年轻人的发言是十分感兴趣的。彭大鹏说完,座谈会进入尾声,按例,佟子龙该做“重要讲话”了,可他说这次下基层是只带着耳朵不带嘴巴的。尽管如此,大家从他的问话中,从他对厂领导汇报的关注点上,都听出了一些端倪。有心人会从他的这些“点”上琢磨出一点名堂的。大家不免都在自问,这位只带着耳朵没带嘴巴的公司老总,他的下一步棋会怎么走,像机修厂这样不在公司生产主流程上的厂子,会走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