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兰州。

中午,庞金玲家。除了女主人,还有一位中年男人,中个儿,微胖,细若游丝的头发稍嫌稀薄,鼻子眼睛啥的,还算周正。庞金玲介绍说,这就是她家的“老郑”。介绍完老郑,庞金玲把彭大鹏介绍给他:“这就是咱们小佳的救命恩人小彭。”

“哦,这就是小彭呀,”老郑笑呵呵地握住彭大鹏的手,“老早就想去看看你,当面表达我们的谢意。可你也知道,公司最近忙着改制,一大堆事儿,一直没有脱开身。要不是你庞大姐张罗着给你介绍对象,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真是对不住得很,小彭你就多多谅解吧!”

“您客气了,”彭大鹏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急中生智,虚于应付道,“说起来是我不对,小佳转到兰州,本应早该来看看。又怕打搅您的工作,没敢来看您,还请您包涵。”

“这就是你分生了,好像我多官僚似的。好了,不说这些了,快请坐吧。”老郑说着,示意他坐。两人坐下来,保姆小凤就拿过水果什么的,摆了一茶几。庞金玲嘘寒问暖的,就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又是剥橘子,又是削苹果的。那份亲热劲,让他芒刺在背,好不自在。

“怎么样,岗位调了以后,还适应吧?”庞金玲问。彭大鹏说还凑合吧,她笑笑,“我听那边公司的同志说,在全公司的年轻干部中,你的表现还是很出色的嘛。”她把削好的一个苹果递到彭大鹏的手里,转身对坐在她旁边的夫君说,“哎,老郑,这么优秀的青年,放在那么一个小厂里,是不是有点屈才了哪!”

老郑看着她,若有所思道:“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不过,任何事情都要一分为二地看,”他转向彭大鹏说,“对一个人的成长来说,呆在高层固然有高层的好处,接触面宽,掌握的信息量大,站得高,看得远,熟悉宏观政策。但是基层也有基层的好处——直接面对生产,面对工人群众,知道工人在想什么,需要什么。这样工作起来有的放矢,时间长了是会积累许多富贵经验的。你说是不是呀!”彭大鹏点点头,说您说得精辟。老郑转向庞金玲,“所以,你别小看基层工作,基层工作的经验很重要嘞,过早地浮在上面,并不一定什么都好。”他又对彭大鹏,“真要是块金子,放哪儿都会发光的,其中的道理,我想小彭你会理解的。”彭大鹏再点点头。他本来就没想攀什么龙附什么凤,搞什么裙带关系,好风凭借力,青云直上的一点儿意思。庞金玲则不然,她白了一眼老郑,不满地说:“我就知道,我说一句,你拿十句等着我呢。求你办点事,比求龙王爷下雨还难!”

彭大鹏见他俩斗上嘴了,替老郑打了几句圆场,老郑夸奖道:“还是小彭理解人。”老郑话音刚落,小凤出来说饭好了。庞金玲就招呼着进了餐厅,互相谦让着坐下来,彭大鹏才得空问了他一进门就想问的一句话:

“小佳不在家?”

“你看我这脑子,”庞金玲就坐在彭大鹏的身边,给他前面的小碟里夹了一筷子菜,“小佳中午在学校里吃,晚上才回来。”

彭大鹏哦了一声,随后追问了一句,“完全恢复了。”

“恢复得挺好,没有留下什么后遗证。”庞金玲说着话,夹起一块鱼放到彭大鹏前面。提到小佳,庞金玲喜形于色,旧话重提,把齐治平、楚大嫂等人问候了一遍,又回到小佳身上,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

说着话,饭也吃得差不多了,老郑抬腕看看表,对庞金玲说:“光图嘴上痛快,别忘了正事。”庞金玲说忘不了,姑娘都约好了,吃过饭就过去。老郑拿起餐巾揩一下嘴,“那好,你俩去忙你们的,公司那边有点事,说好了的,这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得走了。”说着站起身离开餐厅。彭大鹏也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跟到客厅里。老郑穿上外套,带上公文包,向彭大鹏挥挥手,拉开门出去。

下了楼,车就候在楼下,他上了车,前往公司大院,商议调整金谷公司领导班子的事。庞金玲则带着彭大鹏去相亲。

老郑是人事部门的负责人,他唱主角,自然比别人到的早些。他在会议室属于他的位子上坐下来,从公文包里掏出文件和笔记本,随意翻看了几页,与会人员就陆续到场了。

会议重点研究两项议程,一是公司改制的实施方案,这个文稿讨论过若干次,争议很大,意见一时统一不起来,这次能不能取得一致意见,很难说。但它不是老郑主管的,通过不通过,他没有压力。他关心的是人事安排的议题,特别是有关金谷公司的人事安排,因为该公司在整个省公司占有很大的体量,因此,配备好它的当家人就显得举足轻重。

他们在讨论这个议题的时候,庞金玲和彭大鹏打的到了黄河岸边,他俩穿过雄伟壮阔的钢铁吊桥,就到了巍峨秀丽的塔山脚下。他俩下了车,付了的费,彭大鹏三两步抢先到公园门口,买了三张门票,转身在门口的小推上买了两瓶水,递给庞金玲一瓶,坐在旁边的固定式木头椅子上等人。

不一会儿,他们等的人翩然而至。两人站起身,互相问候两句,庞金玲便介绍道,这就是彭大鹏,这就是章子然。彭大鹏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他伸手握住章子然的纤纤细手,大大方方地问声你好,三人便进了公园大门,向白塔山拾阶沿山而上。

建筑群落依山而建,以台阶形结构梯次展开,除著名的白塔而外,每级台阶或殿阁院宇、或亭榭回廊、或牌楼厅堂,飞檐流翠,绿树掩映,铜钤声声,香烟袅枭。有诗赞道:“北上环拥势嵯峨,塔影巍然最上坡。布地散金名宝刹,擎天一柱俯黄河。”真乃神仙福地,天然成趣。

三人从西边上去,一边欣赏美景,一边侃侃而谈,绕过白塔,向东折转而下,进入半山腰里的望河厅。这里原名文昌宫,中有魁星阁,是旧时秀才们祈祷登科的去处。亭台楼阁与花香密林间,辟出一块台地,露天摆放着茶桌,中间立一个红白两色相间的遮阳大伞,供游人喝茶休栖。三人选定台地边缘的一个茶桌,庞金玲面朝黄河坐下来,彭大鹏坐左边,章子然坐右边,两人对面而坐。彭大鹏要了些水果茶水、瓜子果啤之类的饮料零食。庞金玲直视前方,彭章二人调转身,顺着庞金玲的目光望去。朝下看,滚滚黄河顿失滔滔,向远处张望,兰州的高楼大厦笼罩在云雾缭绕之中,犹如海市蜃楼。

坐了半天,他们已经像老朋友一样,无话不谈了。在彭大鹏的心中,这位章子然,很男性化的一个名字,而人本身却很女性,文质彬彬,百分之百属于知识女性的那种。俗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且不说这话有多谬误或者有多“哲理”,在有才和无才之间选择,彭大鹏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有才。古代四大美女哪个无才?金陵十二钗哪个无才?章子然中等偏高个儿,圆脸盘,肤色嫩白,不太明显的双眼皮儿,看上去纯清明亮。举手投足,落落大方。

在浏览山水胜景间,庞金玲介绍过双方的基本情况。章子然的职业是省城一所园艺场的技术员,谈过两个朋友,都以失败而告终。说实话,这次相亲,她并没有多大的诚意,也不抱太大的希望。别的不说,就说他俩,一个在省城,一个在穷乡僻壤,即便其他条件都不错,也很难让她动心。她是经不住庞金玲的软磨硬泡,盛情难却,便像交差似的,过来了却庞金玲的一片盛情罢了。但一路走来,她见彭大鹏的言谈举止不俗,无论对她还是对庞金玲都不卑不亢,没有一点讨好的意思。还时不时丢出几句笑话,快乐无比,难得这样开心。短短的几个小时,她当初的想法已经发生了根本的转变,也许,她想,这一改变有可能无法逆转。

服务员送来了瓜果饮料,彭大鹏撕掉蒙在盛着食品的一次性餐具上的塑料薄膜,砰砰砰地打开三听灌装啤酒,每人面前放了一听,之后举起来,和庞金玲碰了一下,说:“谢谢大姐,介绍了这么好的一位朋友。”庞金玲客气了两句,抿了一口。彭大鹏举到章子然面里,“认识你很高兴。”章子然灿然一笑,和他轻轻一碰,也抿了一口,放下啤酒灌,笑嘻嘻地说:

“原来我以为你挺‘二’的,好像也不那么‘二’嘛!”

“我‘二’?”彭大鹏约略有点惊异,“何以为证?”

章子然把玩着手里的啤酒灌,微笑着望住他,半晌才说:“谁见过一个新郎官撇下自己的新娘扭头就走的。往重里说,你这是视婚姻如同儿戏,图一时之快,全然不顾后果,想想都让人害怕。”

彭大鹏没想到章子然会这么认识这个问题,更让庞金玲讶然,她是从见义勇为的角度向章子然述说这件事的,而章子然却把此当成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庞金玲转头望着彭大鹏,彭大鹏也正望着她,不知说什么好。章子然看他俩如此一本正经的样子,噗嗤一声抿嘴笑了。庞金玲见状,对彭大鹏说:“小章跟你开玩笑呢,看把你给紧张的。”又对章子然,“这恰好说明大鹏的品行。你想想,要娶媳妇的人,哪有心情管别人的事,可他宁肯舍弃个人的婚事,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样的青年,怕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吧!”

彭大鹏不自然地笑笑,打趣道:“大姐过誉了,还是子然说得对,是我耍了一回‘二’。要说打着灯笼也难找,这样的二杆子上哪里去找!”说罢三人相视一笑。庞金玲拍拍彭大鹏的手,转身抓起章子然的一只手,摩挲着,对他俩说:

“子然担心的,怕不是什么‘二’,是怕结婚之后,两人天各一方,今后怎么生活。是不是呀?”章子然轻轻地点点头,庞金玲说,“这不是问题,只要你俩情投意合,工作单位嘛,是可以调的嘛!”

彭大鹏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她有这个诚意,也有能力办到。可他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劳她的大驾。吊在一个女人的膀子上过日子,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章子然也一样,她是学园林技术的,专业对口,工作起来得心应手,待遇也比地市所在地略好一些,而且她也没有那么俗气,不会借婚姻之机,企图改变自己的命运什么的。

“这事就不麻烦大姐了,”两人不约而同地说。接着相视而笑。就在他俩的目光相遇的一瞬间,两人的心禁不住紧缩了一下,接着便加快了跳动,浑身也随之一阵燥热,脸上一同泛起一片红荤。没想到,不到半天时间,话题已经深入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是不是有点太快了呀!庞金玲看出了这点,事态正在朝她预期的方向发展,她想,应该给他俩留出单独谈谈的机会了,于是她找了个借口,离开了这里。

省公司会议室时,公司改制的方案原则上通过,在金谷公司当家人的问题上,意见出现了分歧。拟任人选叫佟子龙,硕士研究生,现任省公司技术部副经理。赞同的同志认为他学历高,年富力强,胆大心细,有勇有谋,敢作敢为,富有经济工作经验,堪当大用。有所顾虑的同志认为他胆大包天,主观意志太强。独当一面,可能会独断专行,捅出什么篓子。

讨论到最后,赞同派占了上风,意见趋于一致。南巡谈话发表以后,不仅是企业,整个社会都要“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启用佟子龙这样人,正当其时。如此,金谷公司的当家人,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白塔山上,庞金玲沿着曲曲折折纵横交错的石子小路,踅进服务部,借服务台的电话,打进她的家里。接电话的是小凤,她问:“你郑叔叔回来没有?”小凤说回来了。庞金玲又问,“他说了没有,在家吃不吃饭了?”

小凤说:“郑叔叔说晚上有事,不在家吃饭了。”接着她问,“阿姨,做几个人的饭呀,那个彭大将军回不回来吃饭?”

“这丫头,”庞金玲哑然失笑道,“彭大将军是你叫的呀,你该叫他叔!”

“他才多大呀,我就叫他叔!”说着,那头就咯咯地笑了起来。

庞金玲就说:“多大也是叔,这丫头,笑什么笑!”说完放下话筒,在服务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顺手从报架上取下几张报纸,装模作样地随意翻看着,用以消磨时间。磨蹭了一会儿,抬腕看看表,起身回去,见这一对宝贝情投意合,说说笑笑,相谈甚欢。她会意地笑笑,心想,看来他俩有戏了。如此,她这个当红娘的也脸上有光,也算是报救命之恩于万一。她看一眼彭大鹏,彭大鹏脸庞容光焕发,比平日显得精神百倍,浓浓的双眉舒展得神采飞扬,两眼射出柔和的光,透出成熟男人才有的那种稳重和青春少年才有的热情。既成熟稳重,又风华正茂,这样的男人算不算男人中的精品?他不算宽阔的身板,稳健而韵味无穷,好像隐藏着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这种魔力具有征服性,会对像她这样的中年女性构成某种危险的。庞金玲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怅然若失的感觉,她的脸上火辣辣的,两颊顿时泛起淡淡的红晕。这种感觉令她大吃一惊。也许,封存已久的对“性福”渴望的火种死灰复燃,真的不知道它会持续多久,烧到什么程度?会不会烧出什么荒唐不经的故事?

“该回了吧,大姐?”章子然站起身,“时间不早了。”

“再坐会吧!”庞金玲迷茫地应付道。

“回吧,郑经理大概已经回家了。”彭大鹏也说。

“好吧,你俩互相留个电话。”庞金玲如梦初醒般,怅然若失地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以后的戏怎么唱,就由你们自己了。”

章子然有点矜持地笑笑,面带羞涩地说:“留了,都留了。”

“那我就放心了,”庞金玲说,“那咱们就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