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彭大鹏在食堂里处理了几件事,正往后勤科去,碰上了厂长林雪峰。林雪峰叫住他让他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
林雪峰礼贤下士,客客气气地让着他坐下,还意外地给他倒了杯水,放到他面前。彭大鹏受宠若惊,连连说了好几个谢谢。
“客套话就不说了,”林雪峰坐下来,两手放在桌子上,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开门见山道:“你把食堂里的工作捋一捋,尽快交给老苏。”彭大鹏眨巴着眼睛,没听懂似地望着他,想说什么,林雪峰打了个“你先让我说完”的手势,好像不说会憋死他似的,“那会儿,老王走了,食堂这一块一沓糊涂,就让你干上了。本来是个权宜之计,想着有了合适的人,就把你换掉。没想到你在这个岗位上干得风生水起,后勤这一块也被带起来了,很有起色,又舍不得换。想来想去,还是给你换一下,毕竟,这个庙太少,应个急可以,长期干就不太合适了。有点欠考虑,你不要往心里去。”
“厂长多虑了。”彭大鹏见他说得诚恳,反倒有点过意不去。他直言道,“其实,什么工作都要人去做,我倒没有觉得当这个伙食管理员有什么不合适的,真的。”
“你这么想就对了,”林雪峰喜形于色,“这工作看上去简单、琐碎,成天捯饬那些个柴米油盐、锅碗瓢盆、吃喝拉撒,没有什么出息。但你别小看了这份工作,俗话说,家国一理,将来当领导了,这些当家理财的经验,说不上就会派上大用场的。你说是吧?”
彭大鹏点点头,嘿嘿一笑说:“经厂长这么一说,那我得好好珍惜它了。”
“那是。”林雪峰应付了一句,像是刚刚想起这茬似地,“哦,卫总叫你去,原来是省公司的庞主任找你谢恩来了。听说你俩相处的还挺投缘的嘛!”
彭大鹏说:“萍水相逢,投不投缘的不好说,人倒是蛮不错的。”
“哦,”林雪峰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问道,“没和你谈起工作上的事?”
彭大鹏笑笑,半开玩笑地说:“人家是省公司的大主任,我是小厂的伙食管理员,相差十万八千里呢,能谈什么工作上的事!”
“呵呵,”林雪峰轻轻一笑道,“也是。”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想,这个彭大鹏是装傻还是真傻。说他装傻,还真不像,他根基浅,阅历简单,还没修炼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什么的地步。不是装傻那就是真傻,这个出生于贫农家庭的中专毕业生,涉世未深,本来就先天不足。从他懵懵懂懂的样子看,他对自己的前途,没有规划。不然,怎么对天上掉下来的这么大一块馅饼无动于衷,没有认识到一点利用价值呢!他望着这位青年人,满脸的纯洁质朴,显出几份稚嫩。俗话说,玉不雕不成器,他仿佛从他质朴稚嫩的外表下,看出他聪明、执着与干练的本质。是一块未经打磨的好玉,假以雕琢,未偿不是一件光彩照人的玉器。况且现在上帝又送给他一个庞大姐,她和她的家庭,将是这小子一笔巨大的社会资源。如能善用,其前程将无法估量。如此看来,这位乳臭未干的中专毕业生,说不上还是一块无价之宝呢!这样想着,他的头脑中自然冒出一个词:奇货可居。
彭大鹏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半调侃半认真地问:“交出管理员的‘大印’,我还是回技术科,是吧?”
林雪峰直言道:“我看你做行政工作比技术工作更能发挥你的长处。”
彭大鹏笑笑:“我倒没有感觉出来。”稍停他说,“那厂里需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好,”林雪峰干脆道,“和老苏交接完以后,到肖主任那儿去报到。从现在起,你就是厂办的秘书了。这是个综合性的岗位,挺能锻炼人的。”
“谢谢厂长的好意,”彭大鹏说,“我是学技术的,就怕干不好这个。”
“我相信你会干好的。”
“那有言在先,干不好厂长可不要怪我哟。”
林雪峰剜他一眼,玩笑道:“干不好就让你当一辈子伙食管理员。”
“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彭大鹏刷地站起身,啪地做了个立正的姿势,夸张似地朝林雪峰敬了一个军礼,高声喊了一声“是”。林雪峰看着他那滑稽的样子,不觉嘿哧一笑,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出去。彭大鹏昂首挺胸,按军训时教官教的正规姿势向右一转,目光直视前方,走出厂长室。
回到他设在食堂隔壁的工作室,打开抽屉、柜子,拿出帐本什么的,去找老苏。老苏正在等他,看来早已做好了接手伙食管理员的准备。两人互相客气了几句,彭大鹏带着老苏回到他的工作室开始交接。
老苏是会计出身,平生最会做的就是这些。他翻着彭大鹏做的帐目什么的,抬头看他一眼,心想别看这小子平时说话大大咧咧的,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听说娶亲时丈母娘数落了几句,他转头就走,表现得傲慢任性,随心所欲,完全不记后果,十足的鲁夫莽汉。可看他的帐目,做得认真细致,完全称得上滴水不漏,一丝不苟的了。正因为如此,他俩没用多少时间,三下五除二就整了个清清楚楚,一五一十地给老苏交待了个明明白白。收起帐本,小心谨慎了大半辈子的老苏竖起大姆指称赞道:“小子,活干得不错,干净利落,简洁明了,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谢谢苏师傅,那我就借您的吉言,将来发达了,天天请您喝酒。”
谈笑间,彭大鹏卸掉了伙食管理员的担子,去厂办肖主任那里报了到,就到隔壁秘书室。
看起来原来的秘书走得很匆忙,办公桌上乱七八糟的,堆满了文件字纸,而且落满了灰尘。彭大鹏捞起脸盆架上的一条破毛巾,霹雳啪啦地拍打了一阵灰尘,将那些零乱的文件字纸收拾到一块儿,翻拣着,把那些不用的东西捆起来,放到一边去,零七八碎的小东西,则一古脑儿丢进垃圾筒。收拾完桌子,再收拾柜子,举一反三,下班之前,秘书室已经窗明几净,井井有条得一塌糊涂了。
此后的几天里,他把那些有用的资料分门别类地做了番归纳整理,先从他急需掌握的东西学起。厂里的基本情况记在一个笔记本上,上面的政策和他认为重要的工作经验和方法,记在另一个笔记本上。如此用了一段时间的功夫,全厂的那点破家底,不能说如数家珍,起码能熟练能地运用到他的工作当中去了。在他基本实现角色转换之后,便把学习的重心转移到对改革开放的脉络、现行政策和企业发展的方向等重大问题方面。业余时间里,则把全部精力投入自学考试的复习之中。
冬去春来,匆匆又到夏天。
一天早饭过后,刚出食堂门,就听林雪峰叫他:“彭大将军,你过来!”
彭大鹏往前走了几步,对他的顶头上司说:“厂长,有事您指示,最好别吓我。”
林雪峰说:“我哪吓着你了?”
“彭大将军彭大将军的,叫得我心里发毛。我说过,那是同学们叫着玩的,而您快当成口头禅了。我要是将军,那我是不是得叫您元帅才对呀!”
“这是什么逻辑?”林雪峰正色道,“说正事,你赶快安排车辆,通知厂里所有的厂级领导,马上到公司去开会!”
“什么事呀,这么急。”
“说是听一个辅导报告,可能与南巡谈话有关。”
“好的,我马上安排。”
彭大鹏把厂里大大小小的领导统统塞进吉普车,挤挤巴巴地去公司听辅导报告。
送走领导们,他去食堂灌了两壶开水,拎着暖水瓶进了办公室。拿把笤帚将满地都是烟屁股和泥土的砖地扫了一遍,边擦边收拾整齐办公室桌椅,拿过文件夹处理了一些急件,已经有不少前来办事的职工坐在长肋巴椅子上抽烟闲谝。见彭大鹏进来,便站起身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向他叙说他们要办的事。彭大鹏一个一个地听,属于他办的,当场办了,办不了的,记录在案。属于其他科室要办的事,告诉他们办事的路径和程序,该哪儿办的,让他们到那儿去办。这拨人打发完毕,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匆匆吃过午饭,想起他起草的即将召开的在全厂职工大会上的报告,有几个地方需要修改。于是他去办公室拿了报告,回宿舍躺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起身准备修改,他又犹豫起来,心想还是等一等,等林雪峰回来再说。这个报告会之后,可能,不,是肯定。肯定有新的精神,新的要求和新的任务。职工大会上,这些新的东西自然会成为亮点,因此,这个报告就不是修修补补的问题了,十有八九需要推倒重来。这样想着,又到办公室去,从资料柜里翻拣出刊登南巡谈话内容的那份内参,坐下来一直看到下午上班时间。
事实证明,彭大鹏的推测是准确的。他把谈话稿刚刚看完,领导们回来了。林雪峰径直进了办公室,把手里的资料袋交给彭大鹏,问道:“职工大会的那份报告改出来了没有?”
“没有,”彭大鹏说,“我想等你回来,看有没有新的情况,再改。”
林雪峰望着他:“哦,你小子还是挺敏感的嘛,”接着他正色道,“公司的主要领导有可能要调整,据说将给金谷公司派一员虎将,全面推动公司的改革。到时候,公司可能有大的动作。咱们厂的调子可能就要重新定了,调子变了,报告当然就得重写。”
“那我就先放下了,”彭大鹏说着,电话响了起来。他对林雪峰说,“我接一下电话。”林雪峰点点头说接吧。彭大鹏接起电话喂了一声,接着说道,“哦,是庞主任啊!”说着不经意间看了林雪峰一眼,林雪峰善意地笑笑,示意他继续接他的电话,自己退了出去。
“这么长时间也不来个电话,把大姐忘了吧!”电话那头说。
“哪能啊庞主任,我是怕干扰您的工作。您要不怕麻烦,我天天叨扰您,到时候您可别躲。”
“只要有这心,大姐天天恭候你。”那头说,“好了,不贫了,最近能不能来一趟兰州?”
“庞主任有事啊?”
那头沉默了片刻,有点不满地说:“叫声大姐就那么难啊!主任主任的,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呀!”
“哦,大姐别见惯。既然大姐不嫌弃,我就一直叫您大姐了。”
“这就对了。”接着她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哦,大姐啥事,电话上不能说呀?”
“大姐承诺给你说一门亲事,一直没有碰上合适的。好不容易物色了一个,你抽空过来看看,行吗?”
彭大鹏沉默了一会儿说:“好的,我很快就过去。”
“好,我等你。”
放下话筒,彭大鹏犹豫了一下,站起身,走出办公室,敲开了林雪峰的门。林雪峰抬头看他一眼:“是你那位庞大姐的?”彭大鹏点点头,看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林雪峰笑道,“有事说话呀,什么时候变得扭扭捏捏的了。”
“我想请几天假。”彭大鹏直言道。
“是上兰州吧?”
“嗯。”
“是有什么好事了,是吧?”林雪峰微笑着问他。
彭大鹏回答道:“那次庞主任答应给我介绍个对象,我想也就说说而已,没想到她还认真了。我要不去,那我不就不识抬举了嘛!”
“这是好事呀,我当然支持了。”林雪峰说,“坐什么车去?”
“坐火车吧。”
“好,你自己安排一下,给司机说一声,让他送送站。”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