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大鹏叩响202室的门,得到一个“进”字后,他提了提神,推门进去。

靠窗的两张竹椅上,一张上坐着一位中年男人,想必就是卫斌。另一张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她看上去体态丰满,皮肤白净,瓜子儿脸型,一对单眼皮眼睛,大小适中,鼻子嘴巴棱角分明,仿佛一篇耐看的好文章。彭大鹏机械似地问了声卫总好,就有点手足无措的了。

卫斌“哦”了一声,摊开手指向那位妇女,介绍道:“这是省公司的庞主任。”

被称作庞主任的女人站起身,笑吟吟地向他挪了两步,伸出手,笑容可掬地说:“你就是彭大鹏呀?”彭大鹏见她对他如此热情,更加让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怯怯地问了声庞主任好。

“坐下谈,坐下谈。”卫总笑眯眯地对他俩说。

庞主任拉着彭大鹏的手,一快儿坐下来,有点歉意地说:“这阵子我和老郑忙着给小佳治伤,没顾上过来。大姐来迟了,还望兄弟原谅。”

彭大鹏这才恍然大悟,知道唱得这是那出戏了。她说的“老郑”,是她的郎君,省公司人事部门经理。而她本人则是省公司经营体制改革咨询委员会的专职咨询员。沾夫君的光,使得深受官本位文化熏陶的人们总想让她的这个“员”带点儿官味,便习惯性地称她为“主任”。这是彭大鹏不久前才知道的。他还知道,大婚那天他救过的那个名叫郑小佳的女孩,就是这位“庞主任”和“老郑”的女儿。这郑小佳爱好骑自行车,那个寒假里,她瞒着父母把她心爱的自行车托运到金永,骑车到永昌,本打算孤身一人骑车进祁连山的,可那天夜里下了一夜的雪,她只好取消拟定的行程。第二天一早在骑车返回永金的路上,不幸发生了意外,让娶亲路上的彭大鹏给碰上了。他看着庞主任问道:“哦,那你是小佳的母亲了?”

“正是,我叫庞金玲,以后叫我大姐好了。”

彭大鹏不置可否地笑笑,又问:“小佳转到兰州以后,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没有留下后遗症什么的吧?”

“好得差不多了。”庞金玲拉着彭大鹏的手说,“医生说幸亏送得及时,要是再耽误一会儿,小佳恐怕凶多吉少了。是你捡回了小佳一条命呀兄弟,大姐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客气了庞主任。”彭大鹏真诚道,“这种事,谁遇上都会那么做的,没有什么。况且也不是我一个人,当时还有好几个人呢。”

“哦,这我知道,”庞金玲顿了一下,“都是好人,”她转向卫斌,“卫总领导有方,属下才有这么些好人。”

卫斌笑笑:“庞主任过奖了,”之后他问彭大鹏,“你们一块儿的这几个人,都是机修厂的?”

“齐治平和司机小王是我们厂的,我的娶亲奶奶是我们彭家的一个远方嫂子,她在家务农呢。”

“哦,”卫斌目光投向庞金玲,“我很惭愧庞主任,公司涌现出这样见义勇为的青年,我们也没有及时做出反应。说明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到家,我建议公司定个制度,对见义勇为的行为要大张旗鼓地进行表彰。”看了一眼彭大鹏,接着说,“我给林厂长打过招呼了,让厂里写个报告,公司要把这一课补上。”

彭大鹏不好意思地笑笑:“谢谢卫总,不过‘补课’就免了吧。这事再自然不过了,实在没有必要张扬。”

“呵呵,”卫斌笑道,“风格还挺高的嘛!”

“表彰不表彰那是卫总的事,”庞金玲伸手从两张竹椅之间的圆桌上拿过她的包,从里面掏出一个信封袋,边往彭大鹏的手里递边说,“这是大姐的一点心意,请你一定收下。”

彭大鹏赶忙拦住她:“这绝对不行庞主任!”

“又不是给你一个人的,”庞金玲说着,从信封袋里抽出四个红包,“另外三个,就麻烦你代劳了。小佳完全好了以后,我一定带她过来,当面向她的恩人致谢!”

“那就等着你再来的时候当面送给他们好了,”彭大鹏正色道,“反正我是绝对不能收的,这是我做人的原则,还望庞主任尊重我的人格。”

这是庞金玲万万没有想到的,彭大鹏把她的行为上升到有关“人格”这样的高度来断然拒绝她的谢意,她感到在他的面里一下子矮了半截,拿着钱袋的手仿佛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就那样愣在半空,抖抖的不能自已。她尴尬地看一眼卫斌,卫斌也没想到彭大鹏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涉嫌“冒犯”上级的话,便解围似地说道:

“没想到这小彭还挺有个性的呀!”说着从庞金玲的手中接过信封袋,把红包塞进去,抻过身子,装进她的包,圆场道,“既然如此,那就收起来吧。”

“别误会,”片刻后,庞金玲说,“大姐没有别的意思,你为救小佳,把自己的婚事给黄了。套句俗话,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媳妇没娶到,花了一笔冤枉钱,大姐也是想着,多少是点补偿,绝对没有看低你的意思,请你谅解。”

“哦,没关系。”彭大鹏自觉刚才的话说得有点生硬,有点书生气,有点不尽人情。初次见面,就让她一时下不了台,自己有点冒失了。为了弥补他的“冒失”行为,他自我解嘲道,“你看我说话没边没沿的,可见是个没有城府的愣头青,冒犯之处,您不要往心里去。”

“呵呵,”庞金玲顺着这个台阶往下走,“我还真喜欢直来直去,大鹏果真是个有个性,有气血的男子汉。”

“主任过奖了。”

“还是叫我大姐吧。这样亲切。”

“谢谢,在公共场所叫您主任,下面就叫您大姐了。”

“这样最好。”庞金玲终于从尴尬境地中解脱了出来,她无比关切地说,“媳妇黄了就黄了,如果相信大姐,大姐一定给你找一个更好的。”

“那就谢谢大姐了。”

他们这样聊着,两人越聊越近乎,仿佛有点相见恨晚的样子。那个热乎劲儿,让卫斌都感到有点意外。到吃饭时间,卫斌几次看看表,都不好意思打断他俩。他有意抬一下胳膊,把手表在庞金玲的眼前一晃。庞金玲会意,便说:“你看,光顾着说话,把吃饭都给忘了。她起身道,“好了,咱们先吃饭,吃过饭再说,好吗?”

“好的。”彭大鹏说。

饭局就安排在金谷宾馆的小餐厅里,除了庞金玲,彭大鹏、卫斌和独臂司机陈师傅以及公司经理办的几位,还有一个人,彭大鹏认识,他就是他昔日的“情敌”、如今为李尔娇夫婿的程少青。由于有那么一段互相“敌视”的历史,两人见面,多少有一些尴尬。

餐桌上,卫斌自然坐主东位,其右当然是庞金玲,左边就是彭大鹏了。卫斌的开场白说了一些欢迎“上级领导”莅临指导和有幸认识公司的青年“才俊”之类的客套话,宴席便在觥筹交错中开始了。庞金玲毫不掩饰她对彭大鹏的赏识和好感,或谈笑风生,或低声耳语,这倒让人觉得她率性、耿直、不娇柔做作,看上去有几份可爱。

程少青看在眼里,不免酸溜溜的。他不知道这个彭大鹏身上有什么可以让人敬重的地方,说根基,他出生于农民家庭;说外表,他其貌不扬;说地位,他只是公司属下一个厂子的伙食管理员;说经济,几乎身无分文。不论从哪方面比,与自己都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可怎么就那么轻易获得异性的赏识呢?程少青表面上对彭大鹏不屑一顾,对庞金玲赏识彭大鹏的行为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拿出一副彭大鹏上级机关管理人员的架式,左一个小彭右一个小彭地招呼着,对卫斌和庞金玲则表现出一副媚态。卫斌敬了一圈酒,程少青便接上去,以主人的姿态单个敬了。敬到彭大鹏,他没有和他碰杯,只是看似优雅地举了一下杯,抿了一口,高昂着头走了过去。彭大鹏抿都没有抿,放下手中的杯子,抬眼看他一眼,心中不免一阵窃笑。敬到独臂司机陈师傅,他对这一“特殊人物”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言谈举止,优越感十足。在别人看来,他装优雅都装得俗不可耐。陈师傅站起身,端起酒杯,程少青调侃道:“我在武侠电影里看过独臂英雄,还没有见过独臂司机,你让我开眼了。来,我敬你一杯!”

陈师傅不卑不亢道:“这位兄弟高抬我了,说的不好听点,我就是一个废人,不劳兄弟如此。”

“陈师傅过谦了,”卫斌打了个“坐下”的手势,陈师傅说声谢谢坐了下来。卫斌接着说,“陈师傅身残志坚,毫不逊于手脚完好的人哪!”

“卫经理说得好,”彭大鹏对程少青如此轻狂地戏弄陈师傅,早就忿忿不平,只是碍于卫斌的面子,不好发作。这会儿见卫斌出面替陈师傅圆场,乘势相讥道,“一个人能量大小,取决于内心。倒是有些人,徒有一个强壮的躯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中看不中用,大家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大家面面相觑,之后回过神来似的,借着几份酒劲七嘴八舌地附和着,大有同仇敌忾之势。程少青自己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没有反省自己的意思,反而认为是彭大鹏故意找他的茬。他白了彭大鹏一眼,狼狈回到自己的坐位上,心里发恨道:彭大鹏你等着瞧,总有你张狂不了的那一天!

宴罢,庞金玲坚持让彭大鹏和陈师傅开间房休息一下,理由是陈师傅喝了几杯酒,怕路上不安全。卫斌就按她的意思安排彭、陈休息。卫斌跟着庞金玲进了202房间,她给卫斌倒杯水,两人坐到竹椅上,闲聊了风句,庞金玲有意把话题扯到彭大鹏身上,她问卫斌:“您看大鹏这小伙子怎么样?”

卫斌一边猜度她的意图,一边说:“了解的不多,但我听说过两件事,一件是对一樁质量问题的处理,一件是当了伙食管理员以后对机修厂后勤服务体系的改革,表现得不错,全公司都是有点影响的。”

“哦,”庞金玲意味深长地哦一声,若有所思地说,“这么说也算是个人才,德才兼备。在伙食管理员这个岗位上是不是有点浪费人才的嫌疑呀?”

卫斌笑笑,对她说:“年青人嘛,在各个岗位上都锻炼一下,对他的成长是有好处的,您说是不是?”

“嗯,也是,不过——。”

卫斌接过她的话头:“我让公司人事处了解一下,能用还是用起来。人才是公司未来的希望,培养人才,也是公司决策层重要的职责嘛!”

“哦,那我替小彭谢谢卫经理了。”

“不打扰您休息了,我也回家迷糊一会儿。”

“好,您也早点休息吧。”

送走卫斌,庞金玲把头靠在竹椅靠背上,微闭着眼,一副沉思状。片刻,他洗把脸,淡淡地补了一下妆,带上包出了宾馆,奔永金市最大的一家商场而去。

彭大鹏和陈师傅午睡刚过,庞金玲就叩开了他们的门。

她带着一个大包,放下来,生怕彭大鹏又说出什么“尊重人格”之类的话,抢先对他说:“小彭你别嫌大姐俗气,这次到永金来就是替小佳谢谢各位的,提钱又嫌俗。看看治平他们,小佳又在养伤,我要急着赶回去,思来想去,给你们每人买了件礼物,你替大姐带回去。这是大姐的一点心意,俗就俗点,你无论如何不能再拒绝,好吗?”说着打开包,拿出几样东西摆到**,“本想给你们几个每人买套西服,可我不知道能不能买合适,就扯了四套衣料,你带回去替我谢谢人家,过后我再专门过来当面致谢。你就不要再推托了,行不?”

彭大鹏笑笑:“大姐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对,这就对了嘛。”她把衣料收起来,塞进包里,对彭大鹏说,“我是下午的车,恕不能去永昌了。我把电话号码留下,有事没事打个电话,好吗?”

她把电话号码写下来,彭大鹏接过号码,说声谢谢,对她说:“我们用得还是摇把子电话,大姐有事就打到机修厂后勤科,让他们叫一声就行。”

“好的,”庞金玲在说与不说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委婉地说,“你的那个伙食管理员恐怕快要当够了,以后不论到那个岗位,好好干,好人总归是有好报的,大姐听你的好消息。”

彭大鹏点点头:“谢谢大姐,我们也该走了,就不送你上车了。”

庞金玲把彭大鹏两人送到车上,车开动了,她向他招着手,一直目送他出了大门从她的视野中消失。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心中升起一种无名的失落与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