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却不是妈妈,而是嫂子。
望月绫子看到门口的卢箫时愣了,圆圆的眼睛像是刚睡醒一般。
在看清楚是小姑子后,她立刻扑上来抱住:“箫箫,你终于回来了!”
绫子的风格和往常相似,却不再一样了。那厚厚浮肿的眼皮遮着还没流完的泪水,凹下去的眼眶无力地托着发黑的眼眶。
隐约之间,卢箫看到了嫂嫂身后满载丧夫之痛的悲伤巨幕。她知道再多的语言都无济于事,只能回抱住绫子娇小的身躯。
“笙他走了……他走了……”几秒寂静过后,绫子开始小声啜泣。“箫箫,我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
当然是继续活着。
卢箫虽这么想,却柔声安慰道:“别害怕,一切有我呢。我会像以前他做的那样,拼尽一切让你们活得好好的。”
“如果没有你,我真的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绫子的泪水沾湿了卢箫的胸襟,几天来忘却的眼泪在那一刹那全部涌了出来。
悲伤的巨幕之后,黑色天鹅绒盖起回忆,将寄托迁移到了亡夫的妹妹身上。
“妈妈呢?”卢箫问。
“她在换季时感染了风寒,一直以来身体不是很好,门这边风大,她过不来。”绫子松开小姑子,重重叹了口气。
“风……风寒?”卢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现在都六月了,天气这么热,门口的风怎么会有影响。
绫子认真点头。
“一直低烧。”
“有去医院吗?”
“医生说是免疫力降低,一直在喝药。”
最坏的预设涌上心头,卢箫冲到里面的卧室,咔一下把门拉开。
娜塔莉亚正靠在床头喝药,苍白的脸颊陷进去不少。大大的中药碗和她袖口纤细的手腕形成鲜明对比。
“妈!”卢箫一阵心酸,冲上去跪在床边。
“啊箫箫,你终于回来了!”娜塔莉亚放下即将喝空的碗,冲女儿挤出一个微笑。
但卢箫看出了那微笑的凉。也正因为她看出来了,所以她决定不提悲伤的事情。
“是啊,我回来了,而且没有缺胳膊少腿!还带了一个奖章回来!”
娜塔莉亚眼睛一亮:“奖章?快让我看看。”
她尝试从**撑起来,可并不是很稳,卢箫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这儿。”卢箫从内兜掏出绒布包裹的奖章,递给妈妈。
娜塔莉亚接过那金灿灿的金属物件,拿到距眼睛很近的地方欣赏。
欣赏片刻后,她欣慰地笑了:“你看,比你哥哥有出息多了。”
哥哥。
从刚进来起,卢箫就一直在避免提起这个话题,但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去。
卢箫顿了顿,说:“倒也不能这么说,哥哥他在曾在他的领域上大放光彩。”
娜塔莉亚垂下眼睛,沉思道:“他勇于穿越封锁线当然很勇敢,但我知道他的动机。他并不爱我们的国家,只是为了牟利而已,更别提任何荣誉感了。”
卢箫很少反驳母亲的话,但那一刻她禁不住说:“妈,钱很重要。钱也是一种信仰,它能养活很多人。”
或许是因为她虽然不喜欢哥哥,但也不忍心和妈妈一起贬低哥哥。
“你也会为了钱抛弃其它的美好品质吗?”娜塔莉亚蹙眉,不认识般盯着女儿。
“不会,”卢箫毫不犹豫,“只是我没资格谴责这么做的人。”
娜塔莉亚的头低了低,靠到女儿的胸口,栗色的发丝垂到了小臂上。
“温柔又正直的好孩子。”
“因为是您的孩子。”
母女静静相拥,时光慢了下来。
静下心来后,卢箫突然嗅到了妈妈身上的香水味,海洋柑橘草木的香味,熟悉又陌生。
这好像不是妈妈原来经常使用的那款香水,反倒是白冉经常使用的那款才对。
卢箫以为自己的嗅觉出问题了,小心翼翼问道:“妈,您换香水了吗?”
娜塔莉亚笑着摸摸女儿的头。
“是啊,你最好的朋友送我的。当然了,你妈妈我也不是贪便宜的人,我回礼了一大袋子手工香肠。”
“最好的朋友……”卢箫突然汗颜。
娜塔莉亚点点头,反问:“对啊,你不是托小白给我们送存折了吗?她真是个好孩子啊,当时绫子情绪崩溃得很厉害,全凭她一张嘴安抚了下来。”
妈妈每次提到白冉都赞不绝口,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她收了当第二个亲女儿。醋意和窃喜因此一同在卢箫的胸膛升腾。
鼻尖充斥着熟悉的香水味,此刻的卢箫对不知在何方的女人恨得咬牙切齿。下次再见面,怕都会有种乱.伦的感觉了。
不对啊,卢箫这时突然反应过来,如果是白冉带来了哥哥的死讯,妈妈应该也知道她也是穿过封锁线的商人之一才对。
“白冉也穿了封锁线吧?”
“对,但她是一个非常有理想抱负的青年,我很喜欢。”娜塔莉亚褐绿色的眼珠亮晶晶的,喜爱之情都快溢出眼眶了。
无论是“有理想抱负”还是“青年”,都和白冉这个人毫不沾边。
卢箫越发无语,她实在想象不出来白冉和妈妈说了什么,才能让她对这些离谱的伪装深信不疑。
“这……不至于吧。”
“哎呀,你怎么能这种态度评价这么好一个女孩呢!”
卢箫迷茫地眨眨眼。
她实在不理解为什么妈妈死命认定哥哥动机不纯,而白冉的动机就是纯的。胳膊肘往外拐吗。
“大概是我和她太熟了,所以忽略了她的闪光点。”
确实太熟了,都熟到**了,她耳朵燃烧地想。
娜塔莉亚撅着嘴,嗔怪地点点女儿的额头:“不可以把任何人的好当作理所当然哦!”
卢箫闷闷地点点头,内心隐隐替自己鸣不平。她当然认识到了白冉过人的魅力,但什么理想热情之类的字眼真的和她本人不沾边。
但不管怎样,她能明显感觉到,妈妈的气色相较于刚进来看到之时,已好了不少。
不管怎样,只要妈妈开心就好。
那条蛇还真是个顶好的医生,卢箫调侃式地想,都不用到场就能治病。
“那我不打扰您了,您先休息会儿,我去和嫂子说说话。”
“去吧。”娜塔莉亚的脸颊竟染上了红润之感。
关上主卧室的门后,卢箫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她拿了在妈妈手里巨大而在自己手中微小的中药碗,去厨房清洗。
这就是凡事都做最坏的打算的好处,但凡局势明朗一丝一毫,便能勾起无边的快乐。
洗了碗后,她返回了客厅。
安安仍没有放学回家,只有绫子一人的客厅空****的。
嫂子依旧没有工作的迹象。
卢箫想起曾旁敲侧击过很多次,但她总是以女人的本职工作推脱,说什么也不肯出去工作,就在家里耗着,和妈妈抢为数不多的工作。
哥哥活着时,她靠哥哥养活;而现在哥哥死了,她只能靠自己的养活。
但今天,嫂子破天荒干了些看起来有用的事情,卢箫暗自欣慰了片刻。大约是在织毛衣补贴家用?
绫子手中的毛衣针左右摆动,带着一根又一根织成暗红色的网。如果没看错的话,那张暗红色的网上还有一片军绿色的方形图案。
卢箫靠到她身边。
“这是在织什么?”
“给安安的围巾。”
“你真是太目光长远了,现在刚六月。”卢箫笑了笑。
“我要在他的物件上逐一补国旗。这大概也算一种支持我们伟大祖国的方式吧。”
卢箫愣住。
恍惚间,她突然觉得不认识嫂子了。在她印象里,嫂子一直是个任何时候都傻乎乎的乐天派,从不顾大局的那种。
“你是……认真的吗?”
听到这句质疑,绫子被冒犯了一样,开始像只炸毛的猫冲卢箫呲牙咧嘴:“怎么?难道你看不起我,认为我不可能有这种觉悟吗?”
卢箫噎住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脊背身出冷汗。
因为她看到了过分夸张执着的热情,就像大街上贴洗脑海报,大喊“神圣的战争万岁”的狂热分子一样。
绫子意识到了什么,语气与神情一同软了下来。
她暂时放下毛衣针:“大概和你们军人比起来,我的觉悟确实不够,你有资格看不起来。我都不能为时总元帅上战场捍卫祖国,还是你们最厉害。”
大概是白冉待多了的缘故,卢箫下意识以为这是阴阳怪气。但在那张小圆脸上搜寻了半天后,她确定了嫂子是百分百认真的。
陌生带来了恐惧,恐惧带来了排斥。她僵硬地笑笑:“那倒也没有,你们在后方支持我们,也是一股重要的力量。”
听到这话,绫子脸上钢铁的部分终于融化了些许,继续岁月静好般地织起围巾来。
看着那娴熟做女红的手法,卢箫感觉心脏的跳动越来越不安了。
是脱离群众太久了吗,为什么群众能这么心安理得地热爱这场霸权战争?她不理解,也不敢理解。
突然,绫子又想到了什么,有些急切地看向卢箫:“你说,我是不是该尽快再嫁呢?”
“啊?”卢箫再度愣住。她一直以为嫂子对哥哥忠心耿耿,根本料想不到她竟能说出这种话。
“时总元帅说,每个女人都该为国家生一个孩子嘛。但现在可怜的笙走了,我别无他法了。”说着说着,落寞爬上绫子因悲伤凹陷的脸颊。
恐惧与不安之感越来越浓重。
JedeFrausolldemFuehrereinKindschenken.(每个女人都该为领袖献上一个孩子。)
她忘记曾在哪里看到过这句话了,但能确定自己曾看到过。
而现在,当类似的思想从身边最亲近的人口中表达出来时,恐惧加倍。
“但你已经为我们的国家生了安安。”卢箫不解道。
“但现在我们的国家打仗了,需要更多勇敢的战士。”绫子紧握拳头,竟有了一丝世州军人的风范。
卢箫头一次觉得,原来世州军人的风范如此滑稽。
疯了。
大家都疯了。
“一个也够了,你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卢箫心口不一地闷闷回应着嫂子,但实际上她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不能说话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她知道,自己真正所想是永远不能说出的,要永远保持“正确”的政治态度。
我果然不像那女人那样勇敢,卢箫苦涩地想。
“希望将来安安能成为你这样的人,亲爱的箫箫。”
卢箫尴尬微笑:“还是他自己的选择最重要。”
“那我希望他自己选择参军入伍。几岁就可以上军校了来着?”
“……”
虽然她表面上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嫂子聊天,但内心的疲惫让她只想现在回房间躺着。
终于,另一个声音的介入拯救了她。
“我回来啦!”
坐在沙发上的两个女人一同转头向大门看去,只见刚刚和门把手差不多高的安安,正一边握着钥匙一边笨拙地换鞋。
现在世州的管辖很严,街上到处都是巡视的军警,因此刚上一年级的安安可以独自上下学。
这是开战后为数不多的益处。
“啊,姑姑好!”看到沙发上的卢箫,卢安惊喜地放下书包,冲了过来。
看着小侄子阳光明媚的笑脸,卢箫感觉心稍稍受到了些许安抚。
然而正要拥抱小侄子时,小侄子的意想不到的举动却又让她的胳膊停在了空中。
“伟大的时总元帅!”卢安停在了沙发边,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差敬个军礼了。
那身小学校服也让卢箫的心脏停了一拍。浅浅的军绿色,胸口处绣着十字国旗,让一个个稚嫩的小学生看起来战场上的士兵。
世州境内的学生校服也不知从何时起悄悄改了版。
一旁的绫子面带自豪地打量着自家儿子。
卢箫咳嗽了一生,无奈地扶住小侄子的肩膀:“安安,你这是跟谁学的?”
卢安不解地眨眨眼,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半垂下头,小声解释道:“我看学校里的领导和街上的人们都这么打招呼呀。”
果然。
小孩子是没有什么意识的,只可能是耳濡目染。
“原来如此。不过这些都是大人们说的话,而且一般是军队才用的口号,小孩子不说的。”
“哦。”卢安面露羞愧之色。
绫子也恍然大悟:“这样啊!看来我那些街坊们也不该随意说,毕竟‘时总元帅’神圣,不能随便用来打招呼。”
“没事,等你长大了……在某些场合是可以说的。”卢箫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停止运转了。
铃铃铃。
真奇怪,总近些天来总有救世主捞起即将溺死的思绪。
“是上个月水电的账单到了吧?”绫子头也不抬,仍勤勤恳恳地织着毛衣。
“我去开门。”卢箫率先从沙发上弹起来。她不想再在沙发上坐着了。
拖鞋擦着木地板的声音,在卢安和绫子的说笑声中隐没。
然而站在门口之时,有预感一般,卢箫突然开始害怕,就好像门那一侧是另外一个世界。
等在门外的或许不是邮递员。
而随着门缝渐渐大开,门口的人印证了她的猜想。
那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保守预计不出一周便要生产,手里还颤巍巍拉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
这是谁?
为什么明明临产,却不好好在家里休养生息?
卢箫从来没见过,她也确定妈妈和嫂子也从没见过。
但就在那一秒,她突然想到了很久以前白冉说过的一句话,心里涌上一个可怕的猜测。
而不幸的预测总是最准确的。
那女人看着卢箫,薄唇轻轻一动吐出声音:“请问这是卢笙的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