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凭眼前的画面,在警卫司工作多年的卢箫便能在一秒钟内拼凑起事件的原貌。她可曾是最优秀的警司,最孤独的猎犬。

接近真相的猜测化作汗珠,从太阳穴间滑落,四肢如泡在冰窖里一般冷。

“请问这里是卢笙的家吗?”半天得不到回应,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再次开了口。

卢箫从那语气中听出了世界上最愤恨的无助。也就是在这无助的引导下,她如实回答了:“是。”

“你也是他的情人吗?”

若脱离了那个语境,这会是一句很接近侮辱的话;可惜有了这个语境。

卢箫不觉得冒犯,只替她感到悲哀。她看到那双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有些颤抖,愤怒与憎恶便被扫到了压在心底的密码盒中。

“我是他妹妹。”

听到这话,那女人突然艰难地弯下腰去。若不是大着肚子,恐怕她下一秒就会狠狠地跪到地上。

“可以收留我吗?我没处可去了。卢笙他妹妹,你行行好,我肚子里这也是你们家的种啊。”

金发碧眼的女人高鼻深目,和德区北部原住民的外貌特征一模一样,和某条北欧长相的蛇一样。

那双水蓝色的眼睛太美太美。

那是高加索人的美,此时此刻却是可悲的美。

卢箫从未像现在这样这么想要逃离这个家,就好像罪恶深入流淌进了她的每根血管。

这算是男人与生俱来的贪婪吗?家里有一个黑发黑眼的东方老婆,却还要外出去搞个金发碧眼的白人妇女。

闷热的空气里,蚊虫肆意飞舞。仅仅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卢箫便能感到蚊子打了脸好几次。

那圆如石墩的肚子刺激着她的眼睛,博取了一切同情。

背后的客厅内传出小侄子给嫂子背书的声音,一顿一顿,本该万分和谐,却在当下的情景无比刺耳。

“先进来吧。”卢箫扶住大门,语气变得柔软。

“谢谢谢谢。”怀孕的女人颤巍巍拉起行李箱向里面的方向走来。

卢箫看到了她脚腕的浮肿与行动的不便,想到了多年前嫂子怀孕时痛苦的景象。胎儿们都在以母亲的身体为代价进行发育。

什么无耻的情妇、卑鄙的第三者;那是一个孕妇。

于是她走上前去,一把接过女人手中的行李箱,然后用空出来的手搀扶女人的胳膊。

嗒,嗒。

拖沓的脚步声渐渐逼近背书声。

在沙发上听儿子背书的绫子察觉到了异样,转过头来。

而正热火朝天背着国语课文的卢安也停下口中的话语,瞪着迷茫的大眼睛顺着母亲的方向望去。

“他们是?”女人的身子有些无力地前倾,若不是卢箫小臂肌肉倏然收紧,她肯定会栽倒到地上。

绫子看着女人的大肚子,表情露出了同曾是孕妇的、共情的怜悯。她无比相信着自己的丈夫,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到这女人的身份。

“我嫂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卢箫的嘴唇在不住颤抖。

如果嫂子大发雷霆,一哭二闹三上吊怎么办?把这位即将临盆的孕妇扔到街上,让她自生自灭吗?

她在尝试寻找一个隐瞒女人身份的方法,避免一场硝烟的发生;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感激嫂子的单纯过。

可惜当事人毫无自觉,一切徒劳。

那名孕妇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绝望地抓住卢箫的大臂不住摇晃:“什么,卢笙他结婚了!他从来没跟我说过!旁边那是他儿子吗,快告诉我他不是,哦,他也没跟我提起过……”

小侄子卢安的眼神越发困惑起来。才上一年级的他什么都不能理解,只觉得姑姑搀扶的这个女人有些可怕,便紧紧贴着自己的妈妈。

绫子再笨也不是傻子。她明白了大半,脸色煞白,却仍佯装镇静地摸摸儿子的头:“安安,你去给奶奶讲故事,好不好?”

卢安呆若木鸡。

“奶奶这么喜欢你,你要多陪陪奶奶。”卢箫也附和着嫂子,用装出来的镇静安抚六岁出头的小男孩。

卢安这才反应过来,懂事地冲大人们点点头,然后小跑进了娜塔莉亚的房间。大概是感受到了氛围的异样,他进门后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你真的和我老公搞上了?你确定是他吗?”绫子皱眉,圆眼中仍留有一寸希望。

怀孕的女人看到了墙上挂着的结婚照,确定上面男人的身份后,开始崩溃大哭。因身体的不便,她哭起来整个身子都在抖,卢箫只能尽全力扶住她。

“卢笙这个混蛋!提裤无情,就连他的死都是我他妈托人打听到的!”

一切都清晰明了。

一切都没有误会的余地了。

绫子放下手中的毛衣针,走到哭泣的女人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后,她咬牙切齿地问:“你哭什么?我都没哭呢!”

怀孕的女也咬牙切齿。

“因为我受到了欺骗!”

“我就没受到过欺骗吗?”

“你至少有了一个家,我却什么都没有!”

“你管这叫家?一个男人不仅死了还出轨的地方,叫家?”

绫子握起拳头,尽全力控制越来越大的嗓音。

卢箫肌肉紧张地挡在中间,生怕两个女人直接动手打起来。

虽然她们的力量不大,但真下起狠手也会闹出人命的,尤其是在其中一人还是孕妇的情况下。

两个女人的对峙构成一座压抑的雕塑。

明明白冉早就告诉过这件事情。

而现在,卢箫才为过去感到后悔。

那时的自己只想维护一个虚假的和平,却遗忘了它可能带给别人的伤害。而那别人不仅是自己的嫂子,还有一个素不相识却同样可怜的女人。

“这里是我家,你滚出去!”绫子失了智,抬起手就想把那女人往家门外推。

眼看那双手就要挤压隆起的腹部,卢箫自己挡了过去,被嫂子推了一个重重的趔趄。

一阵巨大的冲击穿过皮肤打入胃部,令她一阵咳嗽。就算是个娇小的弱女子,真发起狂来,力量也是超乎想象的。

看清楚推的是谁后,绫子愤怒得面目扭曲:“连你也在护小三!跟你哥一个货色!”

怀孕的女人紧紧护着肚子,恐惧随着胀起的胸脯不断溢出,那是每个母亲的本能反应。

千古罪人已经死去,留下活着的人互相残杀。

“绫子!”卢箫用军队中正派的嗓音讲理,豆大的汗珠从太阳穴中滑出。“不管她怎么伤害了你,她都是一个即将临产的孕妇,你要是害她流了产,你的手上也将沾满鲜血!”

怀孕的女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靠在卢箫的背后。

绫子的表情动摇了。

“我的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卢箫抬起双手继续说,“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受。”

两个带着深仇大恨注视彼此的女人在视线内定格。

一个女人笨而懒,什么事情都干不好,在丈夫死后依旧不知道出去工作,只能靠小姑子的军饷继续生存。

一个女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当了小三,怀孕近临盆走投无路,死皮赖脸地想留在正妻的家庭寻求庇护。

卢箫不喜欢的事物有很多,太多太多。

但她选择包容,而不是厌恶。

卢箫不喜欢她们。

但她选择保护她们,从现在起。

赐予她们和平吧,即便和平是虚假的。

安静了几秒后,大约是没有后续说理的推进的缘故,恶毒重新浮上了绫子的脸颊。她越发面目狰狞,抬起手想要痛揍怀孕女人。

“我还就为民除害了!小三的坏种根本就不算人!”

一如既往的执拗,情绪即将失控。

卢箫急了,虚伪的话脱口而出:“她也在为国家献上一个孩子!代表我们家!”言不由衷得滑稽。

但在一个滑稽的时代中,往往滑稽的话语才是最有效的。

最后的杀手锏。

那句话像一个魔咒,立刻解除了绫子即将到达顶峰的愤怒。

随着那双眼睛由扁变圆,她的呼吸渐渐平稳,空气中的敌意也渐渐散去。

“啊箫箫,你说得对!是我格局太小了,我自己没法为国家再献上一个孩子已经很糟了,若是阻碍别人的神圣那就更可耻了!”

“对啊,说不定我会生个小子,还会上战场呢!”怀孕的女人这才不怕了,从卢箫的背后笨拙地钻出来炫耀。

原来国家的“大爱”真的可以化解女性的“小爱”。莫名其妙的,卢箫竟真的感谢起了伟大的时总元帅。

“你叫什么?我怎么称呼你?”绫子看看女人的大肚子,表情变得急切了起来。“还有几天就会宫缩了吧。”

“我叫凯瑟琳·冯·库尔司,叫我凯瑟琳就好。是的,我也觉得快了。”凯瑟琳低下头,轻轻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

卢箫觉得当下的场景十分魔幻。但魔幻的幻觉总好过悲惨的现实,如此无光的日子需要和睦相处的光芒。

“那你就可以暂住在我家,就宽限几天。”绫子顿了顿,思考了,却没完全思考。“如果你这生出来真的是我老公的孩子,嗯……”

凯瑟琳焦躁地蹙起眉:“那肯定是卢笙的种啊,我没有别的男人。”

“我很难相信你,毕竟他是我的老公。”

“话是这样说,但是……”

卢箫叹了一口气,插进她们的对话。

“不管怎么样,就先住在这里吧。我会请求上级都给我几天假期,这几天出现什么事都可以由我帮忙解决,我可以在需要时送凯瑟琳去医院。”

“这不合适吧。”绫子僵硬地笑了一下。

卢箫敏锐捕捉到了那表情的涵义。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嫂子和哥哥对金钱的关注是一样的。

于是,卢箫尽可能说得轻描淡写:“我在大和岛击毙了旧欧要官,立了大功,刚发了很大一批钱。财务问题你不用担心,多一张嘴吃饭而已。”

她当然知道在这个随时都会通货膨胀的年代,有多少钱都不够;但为了稳定两个不知情的女人的情绪,她只能独自承担一切担忧。

听到这话,绫子终于发自内心地喜笑颜开,也终于真正接纳了这个突然出现的怀孕女人。

娜塔莉亚带着卢安从里面的主卧走了出来。绫子亲热地拉着凯瑟琳的手,就好像那不是抢了老公的情敌,而是失散多年的姐妹。

作为老一辈的传统女性,娜塔莉亚的表情分外精彩。听着听着,她恨不能赶紧把儿子的墓一把火烧掉。

卢箫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一无所有地追随哥哥。

或许是长得太帅了?颜值能够征服一切。又或许有些人天生就会讨女性欢心,她想。爸爸又何尝不是如此,能套到妈妈这样一个大美人,多少是有些遗传的力量在的。

她想到了童年时期的羡慕。

她曾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亲兄妹,却只有自己长相平庸;她曾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亲兄妹,却只有自己不会好听的花言巧语。

而现在,这种羡慕转化为了一种空洞。她不想憎恨自己的亲哥哥,便只能用空洞的情绪填补。

算了,他犯下的罪,也由我一点点还了吧,卢箫无奈地想。

刀光血影在眼前闪过。

要还的债太多了,也不差这一桩。

**

那天晚上,卢箫给陆军作战部写了请假信。依旧是熟悉的方正小字,一笔一划都异常清晰富有规矩。

据有生产经验的妈妈和嫂子共同推测,凯瑟琳不出五天就要生产,自己必须陪在这里。

妈妈身体不好本就需要照顾,而头脑简单的嫂子经常会好心办坏事根本靠不住,说什么也要等无辜的生命出世后再离开这个家。

现在是梦?还是现实?

她经常分不清楚,自己希望的是哪一边,究竟是梦成为现实比较好,还是现实成为梦比较好。

于是,她顶着疲惫的身子与心里钻进薄薄的被子,在夏日的蝉鸣中退出现实的梦,踏进梦的现实。

作者有话要说:

期盼着庇护,却仍选择了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