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这颗仙灵,应是我的才对。】
鹿角苔的原形极为可爱,从远处看,就是一丛绿色海绵状毛茸茸的水草。他自结界出来后,尤爱黏着林微阳,常常化为原形待在林微阳的发上,一眼看去,恍如头顶一片青草,且还是时不时冒出小气泡的草堆。
虽然看着不大雅观,但林微阳争不过鹿角苔,就也随了他去。自从两人决定探决决渊之后,林微阳就交代了屠萌不少事情,譬如若她不能顺利归来,便请屠萌回到绿罗村替他二人孝顺父母。
一听这话,屠萌可不干,抄起家伙便要和林微阳算账,可在看见林微阳失魂落魄地站在湖边时,他想要教训的话,瞬间就噎在了喉咙中。
鹿角苔像是也感受到了林微阳的伤怀,倏而从她头上下来,幻做人形朝她点头致意:“姐姐,我们下去吧。”
林微阳轻轻地“嗯”了一声,垂眸对屠萌道:“决决渊深不可测,此去危难不明,若三日后未归,小屠你便自行回乡去吧。”
屠萌上前一步,拉住林微阳的手,皱起眉道:“若找到决决渊,切记要保护自己,莫要让我担心。”
“姐姐?”见林微阳怔了一下,鹿角苔唤道。
林微阳点了点头,随即与鹿角苔对视一眼,便不再犹豫。须臾间两人化作一团轻烟,乘风而起,幽幽飘进了天泽湖中。只见微澜涟漪瞬息一过,湖面再无动静。
林微阳并非是第一次进湖,却觉得今日好生奇怪。二人紧挨着落入湖底时,环视一圈,除开平日里看见的鱼类水草以外,竟感觉有阳光投射在宁静的湖底中,照耀得碧透的湖水熠熠生辉。
湖底很亮,很奇怪。林微阳在湖水中不便说话,鹿角苔也发现了这一异常,不由得问道:“平日里这湖底黯然沉寂,今朝为何阳光鼎盛,刚才我们进来时外头分明天色是阴暗的。”
林微阳皱着眉头没有说话,也觉得怪异。
鹿角苔带着林微阳直接向湖底穿去,准备将她领到一个决决渊常出没的狭窄地段。原先他们讨论过许久,又联系湖中生灵的说辞,推测出不少决决渊会出现的地方,今日下来,打算一一探寻。
鹿角苔在湖里漂行顺遂,只叹林微阳并不熟水性,游得太慢。鹿角苔牵着她,眼看着便要到达第一处地段,忽然觉得脚下一晃。
二人顺势看去,就见一丛珊瑚陡然断裂了大半,红艳艳的珊瑚丛下方隐约现出黑黝黝的缝隙。鹿角苔微微一惊,慌忙定住身形,又将林微阳拉至身旁。水流激**,林微阳赶紧站好,再看下去时,那缝隙竟在以缓慢的速度扩大。
鹿角苔怔怔望着脚下珊瑚丛底藏着的黑洞,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喜意,总觉得他们正在寻找的决决渊就藏在这珊瑚之下。
身边的林微阳自然也察觉到了鹿角苔的目光,心里更是激**,慌忙将鹿角苔的手拉住,两人一同缓缓下落至珊瑚旁边,准备细细观察一下这处黑洞。
林微阳心里急切,待一落地便忍不住过去细看,谁知她刚一走近便感觉脑中蓦地眩晕,不远处的鹿角苔顿时察觉到不对,很快便向她靠近,同时问道:“姐姐,发生何事了?”
林微阳转过头,紧抿着唇直摇头。与此同时,两人一齐感觉到身旁黑洞中忽然有气流涌动,急促强烈的气流直冲上来,化作圈圈漩涡,直直朝着两人卷来。鹿角苔慌忙间只道了一句“姐姐小心”,之后就没了意识,任凭水流旋动,将两人卷在一团黑雾中。
鹿角苔话音落后,林微阳意识尚存,用余光瞟到珊瑚底的黑洞正在快速变大,须臾间便将两人的身影吞没了进去。
这变故出现得十分突然,意外的是,林微阳竟比鹿角苔还好些,并未昏迷。她仿佛只是稍稍愣了愣神,待缓过神来,就见脚下是一片黝黑的、光秃秃的土地,她环顾一圈,入眼间皆是荒原一般。
这是片极其广阔的空地,土地光秃到异常,上面没有任何的草木,与荒原相差无几。但好在这里并不像想象中的深渊那般漆黑恐怖,周遭有隐隐的亮光,虽不知从何处发来,但好歹让人心里平静了些。且这处空地还零星堆着几块灰扑扑的大石,倒算是给荒原增添了一些颜色。
林微阳怔怔看着周遭景物,喃喃道:“莫非这里便是决决渊?”但她并不清楚决决渊究竟是何模样,而后猛然间想起鹿角苔,她倒吸了一口气,赶紧四下寻找起鹿角苔的踪迹来。
还算好,只花了片刻时间,林微阳就在那块大石后找到了鹿角苔。可鹿角苔正昏迷不醒,任是林微阳如何喊他,都没有丝毫的动静。
林微阳一时神思恍惚,难以置信般低声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话音刚落,便听头顶传来一声惊疑的泠泠女声:“你是何人,身上如何会有我的仙灵?”
这人声音响起之后,就见空地的上方,赫然红光大盛。一人着广袖长袍,周身透着丹砂般的幽幽红晕,飘然现身。她生得容貌华美昳丽,气质却若清水芙蓉,身量端柔,挑着黛色的细柳蹙眉,讶然向她看来。
林微阳睁大眼睛望着她:“姑娘是……”
只见那人施施然落下后,便往她走来,纤纤作细步,姿态轻盈,飘摇若流风。直至她走近,林微阳才顿觉自己目光太过灼灼,有些不好意思。
抿了抿唇,方才道:“小女子林微阳,姑娘有礼。”
恭敬地俯了俯身子后,林微阳没有听到回答,似是察觉到了面前人惊疑的目光,也抬眼向她看去,嘴角微扬,轻声问道:“姑娘怎么了?”
女子眼中犹疑,定定地看着林微阳,忽而唇边泛起融融笑意,唏嘘道:“光阴往复,岁华更生,决决渊中却是无声无息。我原以为此生难以再见,不想今朝姑娘竟出现在我面前,倒可叹一声因缘所在。”
林微阳不明白她的话,怔然站着,手足无措。
女子上前一步,竟抬起手抚了抚林微阳鬓边的碎发,问道:“你只是寻常凡人,身上的仙灵从何处得来?”
林微阳防备地看了她一眼,手抚上胸口,微微一滞,低声道:“你究竟是谁?”
女子朝她垂下眼来,宛然笑道:“饶山师鱼。”
说罢,在林微阳惊诧不已的目光中缓缓抬起手来,挑着葱削般的指尖触向她心脏处,轻声道:“你的这颗仙灵,应是我的才对。”
林微阳听了,不由得微微变色,红瞳中赫然划过一瞬光华。
师鱼瞧见她的反应,低声笑了笑,怡然继续道:“我那仙灵火性燎原,寻常仙官亦是难抵,你倒是与我有缘,便是凡俗身躯也能受之一二。”
她说话时语气和缓淡然,但林微阳却依稀从中听出了几分微薄恨意,但隐约又觉得不对,并不像是恨,倒是有些无奈和怅然。
念及此,林微阳不由得说道:“饶山师鱼,我曾听过这个名字。”
“哦,你从何处听得?”师鱼惊讶地问,“按说一介凡人,对仙山诸事应知之甚少。”
林微阳犹豫了一下,缓缓道:“人间真龙血,饶山师鱼鳞,婴石悲泣泪,自是登天梯。我们此行便是为寻找师鱼鱼鳞。”
她本不知是否该将此事告诉别人,不过如今既已见到了师鱼,那隐瞒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不若一开始便将事情讲说明了,于人于己,都要好些。
师鱼闻言一愣,嘴中默默念着这一句话,须臾后眼睛一亮,脸上也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由得问道:“原来,原来你是为了成仙而来。”
“不是我。”林微阳怔了怔,小声道,“是我的相公。”
师鱼猛然间意识到什么,幽幽叹息一声:“如此,难怪你今日会来此地了,一切皆是上天注定。我流落于此,你竟能寻来,可叹,可叹。”
师鱼至此方才明白过来,伸手一拂,便有一股柔和的气流传入林微阳的眼中,过了片刻,林微阳只觉眼中因红瞳而产生的酸涩感蓦地消失,她讶然,刚要询问师鱼,便听师鱼缓缓开口:“你可知如今光阴几何?”
林微阳听她问得古怪,犹豫了一下才道:“大魏宇历二十年,秋,九月初二。”
只见师鱼顿了顿,神色间有些迷离,喃喃道:“恍惚记得我初初离山时,还不是大魏年间呢。”
她兀自轻笑一声,颔首道:“我想与你讲个故事。”
林微阳不觉咬了咬下唇,犹豫道:“仙子恕罪,在下尚有要事未办,不知可否容我……”
师鱼愣了一下,遂笑道:“你倒是实诚。”
说罢,便微微挑眉:“你便说说有何要事。”
林微阳不明白师鱼的态度,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她,咬咬牙,说道:“我家相公许是落入了决决渊中,此行正是为寻他而来。”
师鱼闻言,很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你的相公,叫什么名字?”
“林墨鲵。”林微阳道。
她话音落下,便听见师鱼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竟是他,你竟是他的……”
她正说着,衣袖蓦地一拂,远处灰扑扑的石块立刻轰然一震,大片碎石带着汹涌的气流四散炸开,惊得林微阳蹙起眉头,直直朝那里看去。
碎石分散,原本石块矗立的地方则出现一方空地,其中闪烁着融融的红色光华,一圈圈笼罩着最中央的石台。林微阳猛然意识到了什么,面露惊疑神色,急急上前几步,便看见那被光晕照耀着的石台上,正有一人躺着,双目阖起,神态安然。
林微阳张了张口,好半晌才艰难道:“哥哥……”
耳边风声猎猎,师鱼清冽的声音缓缓响起:“他既是你的相公,何故唤作哥哥?”
林微阳嘴角动了动,面上变了几变,一时惊喜一时诧然,时间根本就没来得及对师鱼做出回应,就已下意识地往前奔去。
她猛然扑到林墨鲵身侧,急声向他唤道:“哥哥,哥哥!你快醒醒!”
身后师鱼走来,将林微阳扶起,柔声道:“你先别着急,他还在梦中,一时间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不过我向你保证,他很安全,你放心便是。”
其实并不用她说,林微阳在触及他身子时,便清楚地看见林墨鲵呼吸平稳,面容安详,看起来并不像是受了伤。
她惊疑不定,问道:“梦?”
师鱼点点头,看了一眼林墨鲵,说道:“不久前我在这里遇见他时,他就已经在梦中了。我感应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心知此人良善,无奈我出不了决决渊,便将他藏身于石,只待他亲人寻来。”
她笑了笑,看向林微阳:“如今你来了。”
林微阳听到师鱼的话,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喜忧参半。她不知道林墨鲵缘何会沉睡梦中,心下遑急不已,又俯身过去,忍不住伸手触上他的脸颊,带着温柔和怜惜,低低道:“相公,你受苦了……”
倏而,缓缓地垂下头来,将额头贴在林墨鲵滚烫的前额上:“你快醒过来啊,我好想你,哥哥。”
但他依然沉睡,气息平和,全无清醒的迹象。
林微阳静静地望着他的脸,眼底滑过一丝寂寥,用力咬了咬下唇,沉声道:“待你醒来,你若要我离开,我便离开,再不让你为我烦心了。好不好?哥哥,快醒来吧。”
说完,她紧抿着唇,猛然间站起身来,转身看着师鱼。
“仙子,我想听你的故事了。”
朝云出岫,在苍茫群山中,有一座巍峨耸峙的仙山,如白练浮于空中。
仙山众仙曾调侃道:“饶山崎岖,明明是难生万物的,偏偏福泽浓厚,险峻仙山竟繁花曼妙,仙草横生,合该养出了师鱼这般灵兽。”
师鱼世间罕有,传说有福运之气,所养之地需福泽深厚,非寻常仙山可有。曾有上古玄蒲大帝为求师鱼鱼苗,踏四海仙山,久寻不得。却有一日,饶山灵湖忽有师鱼现世,饶山一朝于众仙山中越世而出,成为美谈。
一时间,众仙山仙者纷至沓来,只为一观师鱼风姿。
这些都是万年前的稀罕事了,师鱼自出现在饶山后,饶山便常有仙者光临,饶山山神面上有光,更将师鱼捧得高高在上,好生饲养,祈愿仙山能福运久长。
正因如此,师鱼受了太多供养,灵气充足,没过多久,便修成仙者,可化人形。
许是多年来在灵湖里听说了不少凡间故事,师鱼一朝修炼成仙,便迫不及待地要下山游玩,只可惜她身为饶山的福运,山神并不希望她离开。
山神言之:“汝身系饶山福祉,蒙受奉养方得成仙。汝与饶山福运早已一体,一损俱损,万望三思。”
于是师鱼被困在了饶山灵湖之中。
想到往事,师鱼对着林微阳叹息了一声,垂眸道:“明面上,我是饶山最尊贵的存在,可以拥有许多饶山仙兽们可望不可及的东西,譬如万千供养,譬如仙山灵气。但谁又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林微阳听得一愣,似乎想到了自己,神情微滞。
师鱼兀自道:“犹记得我初生于饶山灵湖时,便听得湖岸小兽说起凡间趣事,道繁华古城的蓦然回首,灯火阑珊。”
她望着林微阳,道:“满城瑰色,花灯重叠。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美景,听说只有凡间才有,可我出不去,不能离开饶山一步。”
林微阳蹙眉不语,但师鱼说着说着便笑了,眉宇间一片苍凉:“谁说仙家无欲无求呢,饶山分明已是巍峨仙山,凡人望之难求,何苦还需我师鱼的福运?我道是世间诸般无二,并无仙凡之分,只有所欲相差。”
她眉头紧紧皱起,嘴角衔着一抹苦涩的笑,却是倨傲神情,控诉着饶山的欲望。
林微阳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像是想到什么,忽而问道:“那仙子后来做了什么?为何……会落入决决渊中?”
师鱼喉间不自觉地滚动两下,眸中藏着一缕名为希望的光芒,缓缓说道:“后来我便走了,义无反顾。”
林微阳怔了怔。
师鱼沉沉地望着她,垂了垂眼皮,低低道:“我自除鱼鳞,毁去仙身,满怀期望来到凡间,只想要看一看灯火阑珊,却……”
语音戛然而止,她没有再往下说,倏然抬头,神色顿住。
察觉师鱼的神情异常,林微阳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
师鱼转头看向沉睡着的林墨鲵:“他要醒了。”
林微阳一惊,面上骤喜,刚要说话便被师鱼拉住,师鱼摇摇头凝声道:“这个决决渊里,藏着一个奇怪的人,我不知道他要什么,却也明白他并非善类。此地不宜久留,你我需赶紧离去。”
林微阳问:“怎样才能离开?”
听了这话,师鱼嘴角泛起一抹轻笑:“当年我自除鱼鳞离去,而今你带着它回来,实乃缘分使然。你将体内的仙灵还给我,我就能带你们出去。”
林微阳向她微微一笑:“好。”
话音刚落,师鱼周身便弥漫起融融红晕,除此之外,更有数道红光从林微阳的体内飞向师鱼头顶,缓缓垂落。见此,师鱼微阖眼睑,猛然挥袖,倏忽间便有烈烈火光喷涌而出,瞬间将二人笼罩。
一束柔和的光晕从林微阳的眼中缓缓飘出,她恍若置身云端,身心皆充斥着宁和之气。
再睁开眼时,林微阳只看到师鱼血红的双眼里漾起清浅的笑。
仙灵已完璧归赵,她张了张口正欲说话,就听眼前的师鱼徐徐道:“姑娘,我们快离开此地吧。”
一道和煦仙光瞬间笼在她的身上,林微阳诧然转头,竟见石台中央躺着的林墨鲵周身漂浮着同样的仙光,她正在惊疑之时,那仙光骤然变得刺眼,转眼间几人便一同消失在了决决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