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开始剧烈弹动, 谢期护着肚子,满脸惊恐,萧直将她抱到下面厚实的软垫上, 抽出剑挡在她身前。

外面有打斗声, 有黄村礼惊慌失措的叫喊和金吾卫们奋力杀敌的低喝。

一柄间游龙一般伸进来, 黑衣人将马车的幔帐整个扯下。

这是谢期第一次看到萧直展露武功, 跟人打斗的模样, 他的剑法居然真的很好,跟此刻打斗了个十几个来回。

但到底是皇帝,并不专精于武功, 渐渐还是落了下风。

谢期现在有孕七个月,肚子却大的惊人, 根本就是个累赘,这种狭小的空间, 躲也不能躲,跑也不能跑。

不论萧直如何左支右绌, 他都始终将谢期牢牢挡在身后,只要有他在,就不会让别人伤害她。

萧直的身上渐渐有了伤,汗珠低下,气息也开始乱了。

“护驾护驾!”

黄村礼拎着刀砍过来, 被周围的刺客一把掀翻在地, **两下再也没能起来。

几玫铜钱镖急飞而来,目的便是谢期的肚子, 谢期只能下意识抱住肚子, 用双臂护着小腹,保护孩子, 可这种动作也只是徒劳无功的,她闭上眼睛,等着剧痛降临。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疼痛,她完好无损,孩子也在腹中,没有大碍。

睁开眼,对上一股粗重的呼吸,是萧直,他挡在她身上,他护住了她。

萧直面色惨白,刚才几声闷哼,是他用身体帮她挡镖,金钱镖尽数没入他的背心,饶是受伤的这种时候,他依然护住了她的肚子,小心翼翼的,没有压到她。

萧直的大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没事的,阿鸢。”

一柄剑从身后刺来,萧直面色一僵,剑刺入他左胸口,穿膛而过,鲜血溅到谢期的脸上,她脩的睁大眼睛。

萧直嘴角吐出一口鲜血,却仍旧笑着看着她。

那种欣慰的,满足的,温柔到无以复加的微笑,让谢期心慌,让她不知如何面对。

“阿鸢没事,真的太好了。”

这一剑过后,刺客被赶来的金吾卫们乱箭射死,此时,刺客已全部伏诛,一片狼藉,而萧直满足的蹭蹭她的侧脸,昏了过去。

皇帝皇后遇刺,谢期封锁了消息,萧直的身体却经不住颠簸,只能就近安置在甘泉宫,太医赶来施针急救,用了猛药,终于在黄昏时候,萧直转醒。

“阿鸢呢?皇后没事吧?”

黄存礼没死,只是被吓的不清,身上也有伤,陛下差点就要死了,醒不过来了,还惦记着皇后娘娘呢。

“陛下,皇后娘娘没事,只是略动了一点胎气,您……您……”

萧直了然:“我要不好了是吗?”

他早就知道,也早有准备。

谢期的鼻头、眼睛,都红红的,眼眶里有泪珠在闪烁。

“我这辈子,能见到阿鸢为我哭上一回,就也不算白活,哪怕立时死了,也死得其所。”

谢期心中难受,说不出话:“你到底,到底知不知道现在什么情况,还在说玩笑话。”

他什么情况,自己最是清楚不过。

“不安定的因素已经清楚,这一次后雍王一党已尽数覆灭……”

他的身体很疼,说话如破旧的风箱,嘶哑涩然,然而他很高兴,笑的开怀极了,重来这么多次,他终于把阿鸢一切的威胁,都尽数消灭,包括他。

只要阿鸢将清儿浊儿生下,她这辈子便是顺遂幸福的一生。

“我现在什么情况,快快说来,莫要瞒着朕!”

萧直的脾气,除了对谢期卑微到了尘埃里,别人谁不怕他,太医吓得跪倒地上,不敢隐瞒。

“陛……陛下,那金钱镖和剑上都有毒,金钱镖的伤口浅,可那剑刺中的地方,您有旧伤,那处本就是贯穿的伤口,多年不曾愈合。”

那个位置,左胸口,是她的簪子造成的伤,她当时并未留余力,是抱着要杀了他的心做的,若不是他天生心脏在右边,他当时已经死了。

“陛下,您现在伤上加伤,毒顺着伤口侵入肺腑,而且微臣还探查到,您体内还有另一种慢性毒,拖垮了您的身子,现在内忧外患,微臣微臣……”

黄村礼痛哭流涕:“怎么会,陛下身体里怎么会有慢性毒,给陛下的吃食都是奴婢亲自检验过的,谁能给陛下下毒呢。”

谢期沉默不语。

萧直笑笑,不见丝毫慌张:“朕身体中毒的事,尔等需牢牢烂在心里,对谁都不能说,否则,朕会让尔等死无葬身之地。”

“黄存礼,速速召集二品以上朝臣,在甘泉宫外等候,朕,有遗诏。”

他缓了缓,继续道:“黄存礼,拟圣旨,用印!朕去之后,太子萧泽继位,皇后垂帘听政,着天下兵马大元帅谢觞,首辅裴境,次辅方明,并礼部、户部、吏部、兵部四尚书为辅政大臣,辅佐皇后,皇后,持朕之天子剑,上可打幼帝,下可斩奸臣,对皇后不敬者,监察司可处置。”

说了这么一段话,萧直胸口起伏,喘的上不来气。

太医和几个奴婢吓得瑟瑟发抖,退出甘泉宫就被金吾卫们看管了起来,以防止他们拿捏住皇室把柄,会乱说话。

谢期一直在沉默。

殿内只剩他与萧直两人,手上温热,萧直握住了她的。

“阿鸢,别怕,我已安排好了一切,现在朝堂内除了帝党,后党,清流已经不足为惧,我的遗旨,他们会听从,泽儿年纪小你可心安理得摄政,若将来有一日,泽儿不堪大用,你也可以取而代之,想做什么,一切都随你,别怕……”

谢期豁然抬头:“你是不是知道了,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是,我知道。”

谢期满脸惨白。

他往下说:“泽儿不是我亲生子的事,我知道,你给我下毒的事,我也知道。”

谢期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为什么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要死了,还能露出如此温柔凝视着她的样子,难道他有后招?

萧直叹气,胸腔疼得他根本说不出来话,他视若罔闻。

“你既然知道,你都知道,为什么,为什么……”

谢期整个人都是懵的,她根本就想不出来,为什么,萧直是这样的人?主动将她与别人的孩子,当成是自己的,还能立太子,她给他下毒,要他的命,他也能毫不在意?

“我只想要你开心,阿鸢。”

剧烈的咳嗽过后,萧直感觉到生命在流逝,他要死了,但他并不在乎。

“你觉得亏欠萧琰,我可以代你偿还,你想要泽儿做太子,我依然可以依着你,你想要我的命,我也能给你。阿鸢,我只问你一句,你现在得到了所有你想要,你觉得,幸福吗?”

谢期的表情渐渐空白,完全不能做出回应,只能呆呆的,木木的看着萧直。

“对不起……上辈子那样对你,对不起……没能好好珍惜你,你消气了吗,可以,原谅我了吗?那么多次重来,你只记得我那一次待你不好,没关系,只要你能开心,我做什么都可以。”

“阿鸢,抱抱我吧。”

他的神色那么疲惫,却那么温柔,满足的没有一丝不甘,最后的最后,他也只想再抱一抱她。

“我已经回溯了太多次,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了,大概是最后了吧,我实在不想,到这时都要带着遗憾死去,可以,原谅我了吗?”

谢期哭了出来,她不知为何会这么伤心,眼前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无措的,失序的。

爱恨纠缠,他伤过她,现在却用这种惨烈的方式赎罪,他本应是她的仇敌,她用的这些计谋,都是为了算计他,战胜他。

可现在,他的仇敌却说,他一切都知晓,他都是心甘情愿的。

这让她情何以堪?

谢期终于崩溃,纠缠的如此之深,她早已分不清对萧直,是爱还是恨。

“混蛋,混蛋,萧直你就是天底下最坏的家伙,我用得着你这样可怜我?你以为为我挡剑,保护了我,就能抵消你所做的一切吗?我告诉你,我不会原谅你的,你太自以为是了,破碎的镜子哪怕重圆,裂痕依旧存在!哪怕你现在用生命弥补我,曾经你对我做过的那些就没发生过吗?谁要你护着我了,谁要你心甘情愿喝毒汤,你自己愿意的,萧直,我绝不会对你感念半分,我也不爱你,我不爱你!你死了我也不会记得你,我还要找十个八个男宠服侍我,我气死你!”

她又哭又闹,眼泪簌簌流下,涕泪横流的她,一点都不美,像街口撒泼的市井女子。

萧直就那么看着她,温柔而坚定。

“不原谅吗?那也没关系,我已经做到我所能做到的一切,阿鸢,只要你以后能幸福快乐的活着,一切都结束了。”

这一次,他先死在她前面,更改的命数能让她长命百岁,寿终正寝吗?

萧直也不确定,但他已经做到了自己的极致,一次次的重来,一次次的失去,他身心俱疲,却仍想许愿跟她有下一世。

他们没有立场对立,没有隔着那些伤害,他不是废太子之子,不是手无实权的傀儡皇帝,她也不是权臣之女,他们只是普通百姓,没有仇恨和哀怨,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妻,过着炒米油盐的平淡日子。

逆天而行者,再无轮回,万劫不复。

但他并不后悔,唯一所后悔的,大概是他们没能有一个平和安稳的一生。

“对不起,阿鸢……对不起……”

“我不允许你死,萧直,我决不允许!你不能这么做,为我付出了一起,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去死吗,你以为你偿还了一起吗?萧直……萧直……”

熙和三年,年紧二十五岁的睿宗萧直,溘然离世,死于雍王残党刺杀,同年帝之长子继位,皇后谢氏摄政,睿宗去时,皇后腹中尚有两个未出生的遗腹子。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