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建伟踉跄着跑进屋，还没跑到他妈床前，小军就叫上了：“落气了！落气了！刚落！刚落！您进来之后才落的！”

“进来之后才落的”，没有到达床前见到最后的活面，没有说上最后一句话，这也算送终了吗？或许算吧。即便不算，那也没关系，反正小军是送了的。只要小军没事就成。说不定儿子替父亲送终也行呢。谢建伟自我安慰一番。

第二天，乐红听仇小华说谢建伟因参加她的婚礼而误了给他妈送终，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定制了一把大大的花圈。一般的小四轮拉不了，她就请了一辆大货车，风风光光地送到了灵堂前，并点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

杨志瑜为了答谢谢建伟的大订单，也定制了一把大花圈。烧好香，磕好头，仇小华递给他冥币，他立马挡了回去，掏出一把美金，一张不剩地全烧掉。仇小华急得眼珠子都快滚出来，却不敢出声。杨志瑜的余光看到了仇小华的惊恐，就想：“这有啥子嘛，就当打牌输了。”

杨志瑜烧美金这事很快传到区亮耳朵里。区亮不做评价，也不送花圈，只烧香磕头。仇小华见区亮磕头，就又想起了他的“三个响头”。“五人小组”散伙时，他在心里打赌说，要是区亮能把明君搞起来，他给他磕三个响头。如今七年过去了，区亮不仅把明君搞起来了，而且小有成就。在电池圈里，同行尊重他；在公司里，员工很幸福。他此时很想给区亮磕三个响头，让区亮收留他，也幸福幸福。可他没有这个勇气。他在心里说，这辈子除了区亮比他早死，否则，这三个响头是磕不了了。

谢建伟母亲的葬礼结束后，春节假还没放，区亮就回到了万州老家，他想多陪陪父母。公司现在有喻芳、乐红、范童、大军他们几个“忠臣”在，短时间离了他，照样转。

从老家返回东莞，他赶紧找来近期的《东莞时报》。他每天都要关注在东莞这片热土上发生的大小事件。有一条新闻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东莞市获‘全国质量强市示范城市’，这是广东省唯一获此荣誉的地级市。”之前东莞的那几十个人皆尽知的世界第一、全国第一、全省第一，都不如这个“唯一”叫他兴奋。务实的东莞企业对产品质量的高度重视终于得到了承认、转型升级涅槃重生终于见了些成效，这对富可敌国的“世界制造之都”来说，意义非凡。区亮把这事分享给喻芳、乐红和范童等高管听，他们都或点头或称颂。

乐红到明君公司办的第一件大事是，跑工商，跑税局，顺利拿到了“三证合一”的新营业执照，新营业执照的注册资本已提升到三千万。

拿到新营业执照的第二天，正逢东莞轨道交通二号线开通试运营，结束了东莞无轨道交通的历史，区亮很高兴，竟放了全体员工半天假，买了百多张纪念卡，每卡二十元，人手一张，欢欢喜喜坐地铁去，比儿时过年还高兴。

高兴和郁闷是区亮不离不弃的一对孪生兄弟——乐乐中考结束第二天中午，他去加油站加油，突然感觉大腿使不上劲，站起来走走，腿麻关节痛，走不顺。赶紧叫来喻芳。

喻芳见到区亮，顿时吓了一大跳：“你怎么啦？！脸巴嘴巴都歪啦！”

“没有啊，歪了吗？”区亮边说边摸脸，摸着摸着就感觉不对劲了，右脸感觉不到手在抚摸！坐进车里，一照镜子，真歪了！

怎么回事？

五个外贸业务员的招聘和培训、香港电子展、广交会和乐乐的初升高，忙得他昏头转向。过度疲劳，高度紧张，睡眠不足，面瘫了！

区亮躺在病**，十分郁闷，不禁要问，假设今天我就这样走了，明君公司还能长期正常运转吗？答案是否定的。那如何才能让公司长期自动正常运转呢？他没有答案。他认为这才是公司未来最大的风险。他开始寻找答案，决心干掉这个风险。

出院后，喻芳让他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出去旅游一趟，放松一下心情。工作二十年了，他还没有独自旅游过，之前旅游，要么为了父母，要么为了孩子，父母孩子看风景，他看父母孩子。

可这一回，他依然无法独自旅游。乐乐考上了东华高中的精英班，就两个班，九十个人。又可节约一大笔钱不说，离他们一家人的梦想，要么中大要么深大的目标又更近了一步。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都很高兴，都说一定要奖励乐乐。喻芳说，那就去北京旅游，都去。

爷爷奶奶比外公外婆年长。爷爷奶奶在农村，外公外婆在城里。爷爷奶奶对穿着不讲究，外公外婆对穿着比较讲究。爷爷奶奶都是“现实主义，今朝有酒今朝醉”，外公外婆很节约。爷爷奶奶对吃的很讲究，清淡软冷鲜，从不吃剩菜剩饭，外公外婆是“五香嘴”，煎炸烹煮麻辣烫，样样行。爷爷奶奶瘦，外公外婆胖。爷爷奶奶不怕热，外公外婆超级怕热。爷爷喜欢聊历史地理，外公喜欢聊政治军事。奶奶喜欢聊萝卜白菜四季豆，外婆喜欢聊服装美食朋友圈。爷爷奶奶腿脚好，外公外婆腿脚差。爷爷奶奶不喜欢照相，外公外婆热衷于照相。爷爷奶奶坐汽车晕，外公外婆坐啥都不晕……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之间的差别，简直数都数不清。他们也有共同点：话都多，嗓门都大，面子观都强。

就这样四个老人，能和和气气共同生活四五天吗？这个问题区亮和喻芳从来都没想过。结果游一路吵一路，区亮和喻芳根本招架不住，“亲家”很快就变成了“冤家”。游故宫那天闹得最厉害。游完故宫出来，喻芳说，先吃午饭再说。乐乐说，我要吃全聚德！爷爷说，好！全聚德好，就吃全聚德！外婆睃了爷爷一眼，说，好个屁！贵死了！外公说，那就吃包子嘛，就是乾隆皇帝去吃过的那家，听说有名得很呢。爷爷见外公外婆占了上风，不屑地说，乾隆有啥不得了，康熙还去吃过那家全聚德呢！外公听得这话，感觉不对劲，咂摸咂摸，就怒了，跳起来嚷，你啥子意思啊，你骂我是孙子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配吗？爷爷也怒了，骂道，你要这么说，你就是个孙子！乐乐要吃全聚德，你要吃包子，你和孙子争口嘴食，你和孙子一般见识，你不是孙子是啥子，你就是孙子！区亮见父亲越说越不像话，两个老人越跳越高，越靠越拢，眼看就要打起来，赶紧去阻止，可越阻止越来劲，今儿个就是不得将就你狗日的！走！吃全聚德！喻芳也去拦外公，也是越拦越加劲，锤子个孙子！你才像他妈个孙子！锤子个全聚德！球钱莫得，还想吃全聚德！这会儿一直躲在奶奶身后的乐乐突然跳出来，大吼一声，都别吵啦！结果真就不再吵了。但吃包子和吃全聚德的主意打死都不变，喻芳只好带外公外婆吃包子，区亮带爷爷奶奶和乐乐吃全聚德，出门几天来，第一次分开吃饭。

如此这般，这心还怎么散，压还怎么减？区亮和喻芳都很郁闷，却也只能摇头叹息。

旅游归来，区亮对喻芳说：“没事，都是一家人，再大的矛盾，过些日子自然消。”可他没想到这矛盾还会像癌细胞一扩散——一个月后，他去宜昌出差，顺便回了一趟老家。不管是城里喻芳家的亲戚，还是他在农村的乡里乡亲，一碰到他就说：“区亮，当大老板了哟，发财了哟。”一个这样说，他不觉得有啥。两个这样说，他还是不觉得有啥。可三个四个、十个八个都这样说，他就终于听出了人家的“羡慕嫉妒恨”。以前回家，他从没听到过这种声音。他和喻芳从来是朴素示人，低调对人，以什么样的姿势走出来，还以什么样的姿势走回去，更多时候反倒是近乡情怯。

思来想去，祸首就渐渐浮出了水面。他一问奶奶和外公，果然，“骄傲”的爷爷和外婆说了他和喻芳不少“好话”：开大厂，开大奔，住大房子，乐乐将来要上名牌大学等等。为了留个纪念，他把上次去上海的照片找出来，和这次的放一起，做了厚厚两大本相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各一本。爷爷逢人就把相册拿出来炫耀，“顺便”自然是“好话”不断。在他的农村老家，有几个去过“北上广深”这样的大城市？这让人家“情何以堪”？要是和乡亲们发生口角，爷爷总拿钱“砸”人，把大话夸上了天，无理也要压倒对方，直到对方承认他有理为止。奶奶说，爷爷从东莞实地“考察”回去，人变得越来越精神了，七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只有五六十岁；话比以前更多，一件事翻来覆去不晓得要说多少遍，只要他一张口，人家就说：“早都背得到了。”更要命的是，口角也多了，爷爷简直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他那副模样给人家的感觉完全是活脱脱的“老子天下第一”。

他知道了症结所在，以后人家再“夸”他，他就知道如何应付了。要么直接道歉，让大家别和“老糊涂”一般见识；要么不断地发烟，最差的烟，和大家一起抽，边抽边诉苦，他的苦日子很多，一点都不缺材料，诉到最后，乡亲们都报以同情，时不时地还来一句：“国家政策现在这么好，没想到你还这么苦。哎呀——娃儿娃，我看啦，要不好搞就别搞了，你的年纪也不小了，都回来吧，饿不死人了。是的，我们都了解你老汉这人，人是个好人，就是话多了点，别的啥毛病没有。”

这样，他才放心地回到了东莞。这天，中国地级市民生发展百强最新榜单正好公布，东莞市位居第三名。第二天，他参加了世界莞商大会。会后，他把惠州石湾的房子卖了，把他和乐乐的户口，按人才入户，快速转到了东莞，成了名副其实的“新莞人”，再也不用每年去更新居住证。

惠州这房子他算是买亏了——二零一七年异地高考政策已出台，外来务工人员随迁子女，只要在职业、住所、居住证、社保、在广东中考、高中完整学籍等六个条件符合规定，没有广东户口，也可在广东参加高考！这房子不是白买了吗？户口不是白转了吗？而且，房子只卖了九万，倒亏一万。没电梯的旧房，已老掉牙，买主极少。中介说，能卖出去就不错了。区亮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哭笑不得。

转眼就到了国庆节。第四季度一开始就放长假，区亮感觉很不舒服，这是一个冲刺的季度，离九千万的目标还差三千万，一个月一千万，能完成吗？这个市场瞬息万变，他心里没底。他巴不得一刻都不休息，赶紧拿下三千万，以了却自己的心愿，搬去松山湖，并验证曾经的“灵感”——0769发展路径，从而再次提振全体员工的信心。

喻芳讽刺区亮说：“你这人真是太适合当老板了！”可区亮没听出讽刺之意，得意地说：“那是！”喻芳等到区亮的得意劲上升到飘起来，才接着说：“巴不得每个人都和你一样，一天都不休息，天天都想着你那目标目标目标！想得美！”区亮的笑脸迅速沉下去，剜了喻芳一眼，无趣地走开了。

可不管怎么说，他都要搬去松山湖，这是不容置疑、也不容改变的。他已经获得了入住松山湖的资格。接下来，看好厂房就可以搬过去。

十一月下旬，区亮从德国电子展回来，时值第五届中国创新创业大赛在松山湖举行，他才把共享汽车开到家门口，一个晴天霹雳再次从天而降：谢建伟的益智儿童玩具又出了质量事故，比上次的“螺丝钉事故”要大得多得多！这一次，他能化险为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