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的春节假在范童的期盼中终于来到了。他去年没回老家,回家心切,区亮当然理解。他要带玉梅回家,给父母一个惊喜,心里急切,区亮也理解。可区亮不理解的是,范童说他急于回家的主要原因是为了他家那捡来的妹妹。他妹妹才十五岁,他父母居然要把她嫁走!父母在电话里不愿多说,只说急得很,必须马上办,叫范童赶紧回去。

范童出发那天,乐红也坐上了广州到万州的飞机。她也急于回家。她是被她妈逼急的。她妈托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让她务必按约定的时间到达指定地点。

乐红回到万州的第三天,喻芳带着乐乐也回到了万州。区亮不回家,他要借放假这十多天,心无旁骛地做两件事:一是设计业务员招聘海报,他打算节后一开工就花钱去蚝江牌坊正对面的人才市场招人。节后开工是招聘旺季,他打算无论如何都要“抢”几个业务员回来。办公条件差,吸引不了人才,那就把底薪开高点,伙食办好点;二是写完“那些换不成钱的陈谷子烂芝麻”,以圆他的文学梦。“那……麻”这话是喻芳生气时说的。区亮经常写到深夜一两点,喻芳拿出河东狮的架势吼他不务正业,主要是担心他身体吃不消。

区亮吃了一个春节的方便面,从此就和方便面结下了仇。一箱方便面见底,他才刮去胡子,痛痛快快地冲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能见人的衣服,推门而出。他要赶在上班之前去中心广场看看一年一度的迎春花语。市政府大楼门前和少年宫门前的音乐喷泉开出的会说话的彩水花,由各种鲜花书写的新春祝福,尤其是那座象征所有在东莞这片热土上打拼的人们热情奔放、积极向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抱团成长、海纳百川、以莞香花为原型的东莞标志性建筑,他年年都要去和它对话,年年对话后的感受都有所不同。他今天对话时,竟看出了一个大大的美金符号!于是笑了。

那边,喻芳约乐红一起返回东莞。在候机厅,乐红一见到喻芳就大倒苦水:“我妈居然给我介绍了一个快四十岁的大叔。大叔虽有几个臭钱,却没有头发,光头!

“光头也不要紧,蒋介石也是光头,可恶的是他一张嘴,全是粗话、脏话,还有口臭,很远都能闻到。这样一张嘴,怎么谈恋爱?听也听不得,亲也亲不得!

“可我妈喜欢,非要我试着和他谈谈。好吧,那就谈谈!

“腊月二十五那天,我们两个去吃饭,离饭店也就一两百米,我说走路去,他说在下雨,非要开他那不得了的宝马。你们晓得,哪在下雨嘛,就雾有点大,感觉像在下麻麻雨。一上车就不断地给我讲解宝马是如何如何的霸道。开到饭店门口,一看,没有停车位了。于是就猛打喇叭。随便他怎么打,没有就是没有,宝马也没有!等了半天,实在等不下去了,才开走。单行道,只能往前开,结果开出去五百米才找到了停车位!这下好了,本来走个一两百米就到了,结果走了五百米!在王家坡转龙湖旅游市场的陡坡上,路太滑,一不小心,差点把老子放平了!他来扶我,我担心他吃我豆腐,就大吼一声,别过来!他真就站住了。

“这且不说,更离谱的还在后头。

“两个人,就我们两个人,我说在大厅随便找个小桌子就好了。你们猜他说啥,他居然说大厅不是人坐的地方,非要去豪华包间。好吧,豪包。心想,反正也不要我掏钱,爱去哪去哪。他问我想吃啥,我说随便。他非要让我点。好吧,我点就我点。我就点了一个油菜苔。他抓过菜牌,好像很生气,像相声演员报菜名那样一通猛点。你们猜他点了多少,他居然点了满满一大桌!盘子重了三层!一层二层的,别说吃,连看都看不到!最气人的是,服务员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神经病一样!老子恨不得把一桌子菜才给他掀了!

“吃完饭,他说一起到江边走走。我的气还没消,心想,走个锤子走!神经病!于是我就故意恶心他,说他今儿个点的菜可能有问题,我吃饭前肚子还好好的,现在开始痛了,不行,我得赶紧回去屙屎。他说回饭店。我很大声很焦急地说,不行,不习惯在外面屙,在外面屙不出来,必须回家屙!我怀疑他这人智商欠费情商停机,我都那样恶心他了,他居然还不开窍,还要开开心心地说开车送我回去。我实在是没工夫和他掰扯了,我说开车还没走路快,说完就不要老命地跑了。他在后面哇哇大叫。

“之后不管他怎么约我,我打死都不再见他。我妈没辙,只好投降。”

乐红这一大通话,噼里啪啦的像剥豆芽,喻芳、喻容和吴斌根本插不上嘴,只管一个劲地笑。喻容是喻芳妹妹。吴斌是喻容老公。他们几个怎么走到了一起?

喻容和吴斌原来都在同一家机械厂上班,喻容是操作工,吴斌是驾驶员。二人下岗一年多,都换了好几个工作,高不成低不就的都干得懒心无肠。喻芳回到家,讲了公司现状和发展前景,喻容就叫嚷着要跟喻芳走。喻芳没答应,她知道喻容脾气不大好,担心日子久了闹矛盾。喻容见喻芳不答应,就把她妈搬出来做说客。她妈和喻容的脾气很对,也很喜欢话不多、踏实本分的吴斌。如果非要给她妈的喜好度排个名次的话,那一定是矮墩矮墩的宽脸巴喻容第一,喻芳第二,瘦高瘦高的长脸巴吴斌第三,区亮排最后。喻芳不想驳她妈的面子,赶紧打电话商量区亮。商量来商量去,他俩的感觉就全变了,好像喻容和吴斌不来公司,公司里的很多事就都摆不平了!结果自然是满口答应。喻容把儿子丢给吴斌爸妈,拉上吴斌,笑笑活活就跟了来。

区亮安排喻容买菜、做饭、搞卫生、管理仓库,没事就学电脑。吴斌主要负责送货,没事就帮喻容打理仓库。

考虑到胡师傅料理菜摊子经常忙不过来,也考虑到公司业务发展需要,区亮决定买辆二手面包车。他把这想法说给胡师傅听,胡师傅就说,正好,我打算买辆小货车,拖菜方便,你把我这面包车拿去吧,钱你看着给,三千五千都行。区亮给了四千。

范童也到了。区亮赶紧凑过去,关心一番。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关心范童的舟车劳顿,只好奇范童那十五岁的妹妹嫁人的事。

事情原来很简单,他那只上了几年小学的妹妹怀了人家的孩子,他父母让她把孩子打掉,她却不愿意。父母无奈,只好找她男朋友商量。男朋友说不打掉就干脆结婚,免得肚子大了不好看。年龄不到怎么结?想办法把年龄改大。那彩礼呢?女方要十万,男方只给两万。谈了好几轮,都不让步。范童回家后,男方见他带了个漂亮媳妇回来,就断定他在东莞混得不错,认为这亲家值得攀。因此不等范童开口,男方就主动让了步,说打个折,给七万五,十五岁,一年五千,差不多了。范童原本只想要五万,没想到还多得两万五。于是不再纠结,欢欢喜喜把婚结。

范童不愿多讲他妹妹的事,感觉很丢人,就转移话题,问区亮招聘的事。区亮说:“万事俱备,明天你和我去现场招人。”

现场人满为患,可应聘业务员的并不如区亮想象的那么多,直到十一点,一张应聘表都没填。也谈了几个,不是嫌一千五的底薪低,就是嫌五个人的公司太小。区亮不会忽悠,尽说大实话,应聘者似乎都不喜欢大实话。

还好,快散场时,终于来了几个不嫌弃的业务员,既认真填了表,也答应说下午一定到公司去复试。终于有人肯来了!区亮有些兴奋。

可是,谁负责复试?总经理都在现场面试过了,难道还需要复试吗?除非上面还有个董事长。有啊!喻芳不就是吗?她?她只是区亮一个人的董事长,不是公司的董事长。那就破个例,做回公司的董事长,复试一下吧。喻芳说她没经验,坚决不答应。

区亮急了,说:“你在保险公司面过那么多人,都一样的,有啥不会?”

喻芳说:“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保险公司那哪叫面试啊!呵,也对,也叫面试,看看人家是不是瞎子聋子哑巴,只要不是瞎子聋子哑巴,管他是个啥子人,都要,只要能拉来保单就行。如果你要我面这个,那我没问题。”

区亮想了想,说:“就我们目前这个样子,你以为还能怎样,差不多也就只能面个这个做做样子了。”

复试四个,来了三个。赶紧调整办公室。区亮移到三楼原来住的那间卧室办公,喻芳移到她和区亮的卧室。

范童早已搬到一楼,住保姆王姐原来住的那间小房,把三楼那间带卫生间的大房子让给了喻容和吴斌。三个新人住乐红原来住的那间大房,上下床,可以住四人。

大家都拿出了大干一场的架势。然而,不到十天,三个新人全走掉。一个嫌饭菜太辣,受不了。区亮说我们马上改。改也不行,非要结工资走人;一个说电池太高科技,难学,还是去做老本行,包装;一个竟偷偷跑了,连工资都不要。

这回不只区亮一个人郁闷,公司其他四人都郁闷了。白吃白住白拿工资,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招聘费也白花了,培训也白搞了,空欢喜一场。看大家那副神相,好像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彼此都不愿照面,尤其不愿见到区亮,生怕他尴尬。

可区亮心里明白,嫌辣只是借口,嫌公司“没味”才是真;打算做回老本行的,不是电池难学,而是这人根本就不是块做业务的料,当初招他,只为添点人气;偷跑的那位仁兄,区亮早就看出了不对劲,一个礼拜居然请了三次假,十有八九是找工作去了,公司离人才市场近,住在这里找工作,十分方便。

那这业务员还要不要再招?区亮蜷缩在黑漆漆的会议室里,一群蚊子在他耳边上蹿下跳,嗡嗡嗡地警告说要瓜分他,他也不驱赶。湿润的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偷袭着他的膝关节,他感到了微痛,却也不去关窗。邻家婴孩又开始夜哭了,他这才动弹了一下,缓缓抬起手来,抹一下左脸颊,甩甩,抹一下右脸颊,在衣服上擦擦。这会儿其他人都在楼下理货,明天要送好几家,一大早就得出门。理好货,开好单,检查完乐乐作业,洗完衣服,喻芳才去叫区亮上床睡觉。区亮躺在**,直到天亮,依然是半睡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