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亮走出病房,盯着喻芳,一言不发。

“干嘛这样看着我?”喻芳惊问道。

“你怎么想起给人家送香水呢?”区亮想,都是要死的人了,还会喷这玩意吗?浪费!

“怎么?不行啊?”

“万一人家不喜欢怎么办?”

“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

区亮不说了,转身向电梯走去,急急的。

那晚他俩为香水拌嘴后,喻芳静下心来一想,很快就想到了这香水的来源,认为区亮的“交代”应该是属实的。接着,那个近十万元的订单一到,他就完全相信了区亮的交代。她见到订单的那一刻,就想到要买瓶香水去感谢“香水经理”,也想以这种方式偷偷给区亮道歉。昨天上午她急急出门,不为别的,就为买香水。

医院离凤岗不远。区亮卯足了劲,全神贯注地往凤岗开。到了凤岗地界才给杨志瑜打电话:“你在哪个凼子?告诉我具体地址,我马上去找你。”凼子即地方。

“没空!”

“我和喻芳已经到凤岗了!”

“有空有空!嘿个咂的!早说嘛!”嘿个咂的即他妈的。

他俩见了面,都不闲聊,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就在杨志瑜那只有一张掉了漆的小办公桌和一张破了个洞的人造革沙发的简陋办公室里“长话短说”。

杨志瑜现在是多多电池厂的法人代表,持有少量股份,每天忙得不可开交。集中精力忙了一两个月,在接到“香水经理”电话之后,才给区亮打电话,顺便报个平安。

多多厂独门独院,不大,也就百来号人,可大股东殷多多这老板却不小,他在内地有一家颇具规模的藤艺制品厂,经营多年,实力雄厚,多多不过是他的一个副业。他当初做这副业的目的是给自己的藤艺厂配套,后来没想到人家非要买他家的电池,也就扩大了规模,索性对外销售。可殷老板不懂技术,是个门外汉,下面一帮所谓的专家尽是糊弄他。几年做下来,亏得一塌糊涂。尤其是前不久,电池大面积漏液,损坏了用电器,赔了人家近三百万。于是就想找个真正的专家来打理。

殷老板首先想到了杨志瑜。“五人小组”时,杨志瑜负责采购,没少和殷老板打交道。交往多了,自然知根知底。可杨志瑜人间“蒸发”了,殷老板怎么找都找不到。

殷老板是“香水经理”公司的电池主力供应商。他和“香水经理”的关系特好,好到人家怀疑他俩“有一腿”。一天,他接到“香水经理”的求助电话,希望他帮帮忙,救救她弟弟。她弟弟被社会上的混混绑了票,说打牌欠了钱。她只能不断地转钱,不能报警。说一报就撕票,吓死人了!

留着一大把山羊胡须、通常是一身“老爷装”的殷老板不仅艺高胆大,也有一股子侠气,接到求助电话,毫不推辞,赶紧组织人力,直奔目标而去。

混混们年龄不大,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头;实力也不大,没多少战斗力,几把杀猪刀只够吓唬吓唬猪,根本吓不倒像殷老板这样智勇双全的人。殷老板没费吹灰之力就把混混们的老巢给端了。

要不是亲眼所见,殷老板打死都不信,杨志瑜居然也关在这里!

此时的杨志瑜已瘦脱了人形,倒不是吃不饱饭,而是精神压力太大,长期睡不着觉。大半年不理发,又不经常洗头,之前精精神神顺顺溜溜的“妹妹发型”竟变成了一个烂鸡窝,原本不大的脸盘经烂鸡窝一遮挡,远远看去只有二指宽。嘴角和下巴都飘着长长的胡须。胡须太少,一眼望去就能数清,给人的感觉像蛛丝。一身橙色篮球服,像是从垃圾堆里淘来的,斑斑点点的又脏又旧。殷老板看过他的身份证,才皱起眉头惊呼了他的名字。

殷老板把的确欠人钱财的弟弟交给“香水经理”管教,把其他混混交给警察处理,独自带走了杨志瑜。他要单独“审问”他。

殷老板把杨志瑜带到宾馆住下,好吃好喝一通招待,待杨志瑜情绪稳定后,才开始“审问”。杨志瑜“坦白”了事情的整个经过:

喻芳被抢劫那天,杨志瑜还在蚝江新村五巷打麻将。其中一个麻友叫疤子。疤子那天手气背,输光了,就说:“你们打,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疤子不到一个小时就回来了,把两扎钱往麻将桌上一扔,说:“来吧,有本事都拿去。”

一绺头发染成酒红色、麻友们都管他叫红毛的小伙子惊叹道:“哟!这么快都搞到事了!”

疤子得意洋洋地说:“还真让二娃给说着了,东莞禁了摩,马路上的人都放松了警惕,一弄一个准儿。刚才弄的是一个美女,名字也好听,喻芳。”说完,把两扎钱拿起来,轻轻一抖,掉下来一张身份证。

杨志瑜一看,蓦地站起来,极大声地叫道:“喻芳!真是喻芳!”

没错,这两扎钱就是喻芳被抢的那两万,疤子就是喻芳在工行门口看了多眼、记忆深刻、脸上有个金桔瓣一样大小的弯疤的斗鸡眼。但身份证不是疤子拿的,是它自己钻进了钱堆里。除了钱,疤子啥都没拿,连手机都没拿,他嫌手机太旧。

疤子看了杨志瑜一眼,接着就给红毛使眼色,把脖子摇得“咕咕”直叫。

“疤子,这钱你得先放一放,我有话给你说。”杨志瑜气呼呼地说。

“行啊,那我们就换个地方说吧。你看是喝茶,还是喝酒?”疤子笑嘻嘻地说。

“都行!随便!”杨志瑜没作多想,张口便答。

出了巷子口,疤子扶着杨志瑜肩膀走,红毛赶紧把匕首顶到杨志瑜腰间。接着,疤子就恶狠狠地说:“给老子放老实点!千万别乱喊乱动!不然老子捅死你!”

杨志瑜吓得心发抖,腿发软,自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乖乖地和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擦肩而过。

二人把杨志瑜牵到苏氏宗祠后面一间出租屋里,先堵嘴后蒙眼再捆绑。之后由红毛看着。疤子又出门办事去了。

半夜里,一辆面包车开到楼下,闪着大灯。

两个小时后,杨志瑜随面包车到了“老巢”。

疤子知道杨志瑜没多少钱,既不问他要钱,也不打骂他,只要他乖乖地待着,做做饭,洗洗碗,打扫打扫卫生。要是有朋友来打麻将,三缺一就让他上,赢了归疤子,输了就输了。疤子想,明抢伤感情,这样多好,自觉自愿拿出来。

杨志瑜打麻将的手气不错,赢多输少,直到老巢被端,他身上竟然还有现金八千多,卡里的钱,一分没少。

杨志瑜讲完,殷老板就谈了他的想法,希望杨志瑜帮帮他,当然也不是白帮。他一分钱不要杨志瑜出,给杨志瑜股份十个点。但前提是,杨志瑜必须做法人代表,出了问题,如果要坐牢,杨志瑜自己去坐。

杨志瑜没有答应,皱起眉头说:“我在这‘民间看守所’待了半把年,虽说手脚被‘捆绑’了,但我脑袋是自由的。至少我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世上的钱啦,能够去挣的就三种:一种是伸手就轻易够得着的;一种是只看得见,够不着,但只要稍稍努力就能够着的;再一种就是,只想得到,但看不见,必须下大力气才能看见,看见后还得动大智慧才能够着。那些连自己想都想不到的,千万别听人瞎吹,千万挣不得。您说对吧?”

“对对对对对!”殷老板竖起大拇指,激动地说。

“那您让我挣的这种钱属于哪一种呢?”杨志瑜看着殷老板,眼里充满期待。

“三种都有。”

“是吗?”

“眼下挣第一种,企业扭亏之后挣第二种,发展到一定阶段挣第三种。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也可以倒着来,从长计议。还可以交替着来。总之就是,一切以企业的实际情况出发,不放过任何一种可以挣钱的机会。你既懂技术,又懂管理,你自己看着办,我相信你。”

“好!但是,我有三个要求。第一,这个厂子我说了算,您不能干预,全权交由我来做每一个决策,小到买针头麻线,大到全年投资决策;第二,需要注资时,您占大头,您得带头,其他股东才会跟上,我也会按比例注入;第三,当企业发展到一定阶段,我可以收购您手头的股份,至少不得少于百分之三十。主要就这三点,以后的事,我们以后再商量着来。要是您没意见,我现在就可以跟您走。”这才是杨志瑜真正想说的话,无论殷老板如何诠释“三种都有”,他都会说“好”。

殷老板是个爽快人,满口答应。殷老板知道,就他目前的处境,不爽快也不行。再不爽快,这厂子恐怕说垮就垮。

“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就是这个样子。”杨志瑜出了一口长气,又喝了一口冰水,才接着说“香水经理”的事:“后来我接手了这个厂,发现我们也在给龙时代供货,我知道你跑龙时代跑得很辛苦,也好想做下来。于是我就找到他们,没想到采购经理竟然是蛮子他姐。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她,她说看在殷老板的面子上,同意把订单转给你们做。本该早打电话给你们的,可这段时间的确是太忙了,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来,总是刚拿起电话问题就来了,一忙就又给忘了。后来一想,干脆先不找你,等事情搞定了再给你们讲。昨天她打电话给我,说订单已经转给你们,我处理完手头上的事,立马就打给了你。说实话,我们厂里现在也很难,本不应该这么做,但一想到你曾救过我的命,也想到你们被抢的那两万块钱,我就不得不这么干了。”末了补充一句:“疤子他们早把钱挥霍光了,你们的两万块肯定是追不回来了。”

“哎,这真是,你让我说啥好呢?”区亮有些激动,心想,我还以为是搬家搬出来的订单呢。他又小心地晃动了一下身子。他动一下,沙发跟着动一下,还叽叽叽地叫,叫得杨志瑜的脸色忽明忽暗。

“啥都不用说。你只要从我这里拿电池就好了。”杨志瑜又皱起了眉头,快速说道。

“行——行吧。质量没问题了吧?”区亮很忐忑,心想,这个老杨,到底是感谢我的救命之恩,还是先给我一点甜头、‘逼’我帮他卖电池?

“质量你放心,有我在,保证没问题。”杨志瑜打开紧锁的眉头,拍着胸脯说。

“行!那单价和结算期怎么说?”区亮想,只要质量没问题就行,反正我也需要供应商,找谁买都一样。

“这个好说。要不你自己说吧,行情你都清楚。”杨志瑜坐在转转椅上转来转去,一双和他头发一样亮黑的皮鞋在黑黢黢的地板上翩翩起舞。

“我就一个要求,月结六十天,一月货款,三月底结。单价还是你自己说吧。”区亮说完,快速看了喻芳一眼。

喻芳没有迎合区亮的目光,看着杨志瑜微笑。

“好。没问题。单价在原来基础上再给你少两分。”杨志瑜突然站起来,双手锁在怀里,在原地转了一圈。

杨志瑜转过身去,喻芳才给区亮点了个头。

杨志瑜这么一说,区亮就不再怀疑他所说的救命之恩了。他粗粗一算,明年一年,如果订单正常的话,龙时代贡献给明君的纯利润,少说也有二十万,差不多够他整个公司全年的开销!于是感叹,呵!这个老杨!出了名的抠老二,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大方了?看样子他真是上道了,真要大干一场了!好吧,干!一起干!干出一条条康庄大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