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亮气饱了,吃不下,空着肚子睡了一夜。睡觉前还赌气想,何必累死累活,累死了给人家腾地,多冤枉,他妈的,耍几天再说!可第二天早晨一睁开眼,一想到上午还要去大岭山送货、收款,下午还要陪范童去深圳沙井拜访一个大客户,就比追急了的兔子还跑得快,吃过早饭就出了门。

而喻芳,一觉醒来,该干嘛还干嘛,早饭照样给区亮喂得饱饱的,决口不再提昨晚的事,好像得了健忘症。

新的一天注定有新的事情发生。区亮在莞长路上接到了“香水经理”的电话,她让区亮赶紧重新送样、报价,争取在一个月内把生意做成。

“成啦!胡师傅!”区亮挂掉“香水经理”电话,尖叫道,边叫边去摇胡师傅的臂膀。胡师傅没防备,一下就把车头甩到了最右边的车道。接着一个急刹,又猛打方向,车一下又甩回到了左边车道,再向右边轻打,牢牢稳住方向盘,才一耸一耸地停在了路边。

“还好,后面没车,电池装得也不多,不然——”胡师傅边说边擦额头,区亮“嗯嗯嗯”,不住地点头,两张臭脸青一块紫一块,活像此时天边的云彩。

区亮还没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仇小华又打来了电话,他说他已到了蚝江牌坊,问区亮是在家里见,还是到外面喝茶。区亮不管他是谁,这个时候估计就算是他老汉打来,他也一样会这样吼:“啥事那么急呀!清晨八早的!”

仇小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区亮这一嗓子吼傻了,也吼气了,“呼”地一下就挂了电话,嘟哝一句:“他妈的!锤子!不得个鸡巴了!红苕屎都还没屙干净,跩个锤子跩!”一直都有大米可吃的城市人仇小华,骨子里的那本老黄历,无论时代怎么变迁、岁月如何流转,始终撕不干净,一生气便瞧不上曾经只能靠吃红苕过活的农村人区亮。

仇小华挂了电话,区亮也不计较,权当垃圾电话,连同他的余悸,一起丢进了只给奥迪车免登记特权的保安的恶言恶语中,安安心心地送货。

送完货去采购那里交资料,才想起上月的收款资料没带。于是想,没关系,下午去沙井,反正要路过这里。

回家路上,胡师傅说:“下个月我就更忙了,你要拖货一定要提前给我打招呼,不然怕忙不过来。”

“那是,下个月我这里要送的货就多了。昨天那家搬得实在是太值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

“还有啥?”

“我在塘贝市场弄了个摊位,卖菜。主要是我婆娘卖。我负责进货。”

“那——那怎么搞?”

“没事啊,放心,你的货我反正会帮你拖呢,就是最好提前说哈。别的货我就尽量少拖了。”

“行。”

“你家里是不是来客人了?”

“没有啊!怎么啦?”

“我想请你去帮我看看那个摊位,你比我有经验,给我参谋参谋,看看到底卖些么子东西来钱快。”

“呀!是哦!小华!天啦!”

区亮突然想起了“家里的客人”仇小华,一边答应胡师傅改天去做参谋,一边赶紧拨打手机。

仇小华一看是区亮,半天不接,他还在怄气。区亮见半天不接,干脆挂了,重打。仇小华瘪了瘪嘴,终究还是接了,悻悻的。

“干嘛?”仇小华没好声气地问道。

“不好意思啊,刚才差点出了车祸,没来得及给你回电话。你在哪?我去接你……”区亮似乎没有听出仇小华的怒意,说话客客气气的。

“我在肥妈这里,你来吧,我请你。”仇小华接受了区亮的道歉,口气也就温和了一些。他生了区亮的气,一时抓不到诉苦的人,就到银丰路找肥妈来了。

肥妈老远就望见了区亮,赶紧迎出来,朝里噜了噜嘴,轻声说:“别和他一般见识。”

“不好意思啊,小华,让你久等了,今天好堵车,一路堵起走,还不如骑自行车快。”区亮老远就打起了招呼。

“哟嚯!区总这派头,混得不错啊!”仇小华换了一副面孔,简直是热情到了家,又是握手,又是拥抱,弄得区亮怪不是滋味,脑子里竟蹦出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完全不靠谱的念头:“他不会是个同性恋吧?”

区亮长期搬运电池,体力消耗大,饿得慌,就不再忌口,只管胡吃海喝,总当“垃圾桶”。结果没过多久,脸巴和肚子都鼓了起来。再加上前不久又换了个发型,把中分改成了倒背头,又打摩丝又喷亮油的,看上去的确有几分“大亨”样。

“你狗日的就莫笑话我这个搬运工了。还是你这样好啊,潇潇洒洒的,想去哪就去哪。老子小的时候放牛,被牛拴着,没想到工作了,被电池拴着。也不晓得他妈的啥时候才是个头!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不是我在卖电池,而是电池在卖我。”区亮平时几乎不说这些在“外人”听来“不干不净”、而在重庆人听来十分亲切的“重庆言子”,可为了和仇小华“套近乎”,他只好如此这般。

“你都在瞎扯些啥子哟——好啦好啦,不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了,说正事。我这回来找你,没别的事,就想请你帮个忙。”

“啥子忙?”

“我看了一款车,二手的,手头紧,想找你先挪一万。也就挪个个把月,顶多两个月,钱一出来,立马还你。行吗?”

“啥时候要?”

“越快越好,最好就这两天吧。等我买了车,你随时可以来开。我总觉得你也应该买辆车,不要老是租那几万块钱的破面包,不体面不说,还不方便。”

“你这车多少钱?”

“要两万多呢!”

“肥妈!加点酒!”

区亮一听两万多,口里包着的一口茶水立马变硬,一口哽下去,险些把喉管涨破。慌慌张张的不知说啥好,就叫肥妈加水,茶壶快干了。

肥妈问他要啥酒,他这才意识到喊错了话,赶紧纠正。

“那要不来点酒?”仇小华没看出区亮有啥不对劲,就顺着区亮的“意思”问。

“不——不不,我下午还要去深圳,喝——喝不了。”区亮喊完那一嗓子,喉咙就痒得不行,“空空空”地咳嗽了半天才摆平了面红耳赤。

“你这是怎么啦?刚才不还好好的嘛。”

“没——没事,昨晚和——和喻芳吵了一架,火气大,空调开大了,铺——铺盖没盖好,有点小感冒,不——不碍事。”

“吵架!你们两口子也兴吵架?太阳不会打西边出来了吧?”

“没——没事。都是女人疑神疑鬼神神叨叨小肚鸡肠综合症给闹的。差不多了吧。回头你把账号发给我,我让喻芳转给你。”

“急啥嘛,还早,再聊一会儿,我话还没说完呢。”

“那你说吧。”区亮不再结巴了,说完就想,乐红不理他了,就来缠我,接下来,不晓得他还要请我吃多少饭!

“我打算就待在东莞不走了。等下我们一路,我去蚝江找找房子。”

“好啊,我又多了个伴。”

“……这一大半年天南地北地跑下来,我算是明白了,当你在挑城市的时候,其实城市也在挑你。你不喜欢这城市,其实这城市也不喜欢你。我还是觉得东莞好……以前在月光混日子不觉得,现在才发现这工没法打,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钉子一个眼,太套脚了。我还是打算自己搞。我都打听好了,在这边跑黑出租生意好得很,一个月随随便便挣个一两万!”仇小华又说到口泛白沫。

区亮不想讨论“人和城市”的关系,也不想打消他的积极性,只管不住地点头称是。

区亮见时间真不早了,想到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就强行埋了单,匆匆往家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