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局,送你上路。”
高钟明的通缉画像连夜张贴在汴京城的大街小巷, 不仅如此,沈时砚还派人在京畿各地区寻人。在这样紧锣密鼓的搜寻下,不出一天的时间, 便有人向府衙透露了高钟明的行踪。
那人是太康县一家邸店的掌柜,他称画像中人两日前深夜入住店内, 今日酉时离店, 身边还跟着四个壮汉。而跑堂伙计给他们送饭时,无意听到他们这一行人好像谈到了什么水路。
“这是想要跑路?”楚安看了眼外面瑰红的夕阳, 抓紧弯刀,“现在他们应该还没走远,不难追。”
太康县有码头的地方仅有两处,顺着这两条水路去追,肯定能把人抓住。
沈时砚没有犹豫,顷刻带人赶往太康县。
......
暮色四合, 波光粼粼的水面被船桨划开,涟漪不断。
高钟明还不知道他现在已经成了被追捕的嫌疑犯。此刻, 他一身灰色道袍,一只拂尘,正在船舱里静心打坐, 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
高钟明不放心地睁开眼,想了想,干脆把那包袱系在身上。
这里面装的是玄清仙长命他护送到蓬莱的东西,至关重要。
高钟明想到这一点,两侧凹陷的面颊动了动,皱纹叠起, 一副怡然自得的仙风道骨模样。
快了。
就快了。
等来年开春, 他们谋划多年的大业就要实现了。
夜黑风高, 船帆铮铮,四周浓雾弥漫,唯有船只晃晃悠悠地飘**在水面。
今日不是一个行船的好天气,但正因如此,高钟明才要选择在此时离开。行船的人越少,才越安全。
高钟明摸了摸包袱中的木匣。
一旦他那好侄儿发现他不在府中了,定然会派人来找他,所以谨慎些总是好的。
高钟明叹息一声,低声喃喃:“待大业即成,这孩子定然明白我这些年所为高家做的一切。”
成大事者,必然要舍弃一些东西。
比如亲情。
再比如,他那不争气的儿子。
夜色渐深,守在外面的人已涌上困意,几个人轮番值守,船夫一边小心行船,一边在心底琢磨这群人的来历。
不知过了多久,船夫打了个哈欠,却忽听浓雾中传来一阵水声。他眯起眼细瞧,前方似乎多了一只大船,只不过船上并无光亮,只能凭借稀薄的月光隐隐看出大船的黑影和轮廓。
而当船夫下意识往周围看去时,心中陡然一惊。
不知何时,有几只船已经将他们围了起来。
发现这个异常的还有守在船舱外的两个壮汉,他们赶紧叫醒另外两人,并禀道:“道长,外面有些不对劲——”
话还没说完,船身猛地剧烈晃动,高钟明及时扶住了桌案,这才没摔倒。他连忙起身出去查看情况,却见浓雾中亮起火光,尤其是前方的大船上,更是灯火通明。
甲板上站了好些人。
高钟明心中警铃大响。
这绝不可能是高方清派的人!
只听前方有人高声道:“船上有官府缉拿的犯人,速速停船!”
而与此同时,高钟明也看清了为首的一人。
竟然是沈时砚!
他立马想起了临行前玄清仙长的叮嘱:此物一定好护好,千万不能让它落到旁人手中,尤其是沈时砚。
高钟明脸色发沉,抱紧了怀中的包袱。他顾不得思考沈时砚为何会这么快便知道他的行踪,慌忙命那四个壮汉做好掩护,自己则毫无犹豫地跳入河中。
这声动静很快便引起了官差们的注意,立马有人喊道:“王爷,有一个人跳船逃了!”
沈时砚站在甲板上看得一清二楚,他淡声吩咐:“怀瑾,你留下将这艘船上所有的人都扣住,我和流衡带着另一部分人在附近上岸抓人。”
高钟明终日辟谷吞丹,饶是他再深谙水性,体力也无法支撑他游太远,所以他势必会尽快寻找河堤上岸。
顾九抓住沈时砚的手:“我陪你一起。”
“你留在这里安全,”沈时砚替她拢紧锦裘,语气放轻,“放心,我们这么多人呢,高钟明逃不掉。”
顾九想了想,勉强点头:“穷途末路之人,指不定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你小心一点。”
......
夜寒水凉,高钟明就近上岸后,快速钻进山林深处,马不停蹄地赶往另一个地方。
幸好他未雨绸缪,留了一手,提前让人在太康县沿岸备了一条小船和一匹骏马,分别藏在不同的地方。为的就是防患于未然,让他带着东西安然地离开京畿。
也幸好,那小船停靠的位置离他上岸的地方不远。
穿过一片树林,泛着银光的湖面映入眼帘,还有那停靠在湖岸边的木船。高钟明顿时心中大喜,奋力跑过去,然而等他靠近时,却发现那船舱中竟然已经有了一个人!
高钟明拔出匕首,眼神阴狠,却尽量控制好自己的语气:“阁下,这是贫道的船。”
话音未落,一盏油灯悄然燃起,映亮了那人的五官。
男子白衣玄氅,昏黄光线落到那清不染尘的眉眼间,平添了几丝暖意。
高钟明骤然僵在原地!
他干瘪的嘴唇蠕动两下:“沈、沈——”
话还没说完,高钟明扭头便要跑,然而还不待他转过身去,一把寒气逼人的剑架在了他的脖颈旁。
高钟明遍体生寒。
他死死地护着怀中的木匣,眼神阴狠:“你怎么会知道的?!”
沈时砚拿着油灯,缓步下船:“知道什么?”
他面色温润:“知道为何你会护送这东西去蓬莱?还是知道你在这附近藏了用来逃命的船?”
沈时砚点点头:“若不是提前知道,本王又怎么会让你船行至这附近时,才动手呢?”
高钟明目眦欲裂,丝毫没了往日那副仙风道骨的悠然模样。他声音都气得有些发抖:“你安插了眼线!”
“看来你还不明白,”沈时砚目光落到他怀中的包袱上,声音淡淡,“打开看看吧,它会告诉你答案。”
“你不就是想抢走它吗?”高钟明冷笑,“休想!”
沈时砚却道:“本王抢一个空盒子做什么?”
高钟明神情几变:“你什么意思?”
沈时砚只一笑:“字面意思。”
僵持一会儿,高钟明终还是按捺不住。他慌忙取出木匣子,一打开,整个人宛如被当头一棒,好半响都没缓过神来。
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木匣里面,空无一物。
他被骗了。
沈时砚弯腰捡起那只匕首:“现在明白了吗?”
高钟明双目空洞,好似被鬼怪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副躯壳:“为什么?”
一语尽,那把利剑瞬间捅穿了他的心口,又立马拔出。顷刻间,那源源不断的鲜血浸透了灰色道袍。
沈时砚语气薄凉。
“今日之局,送你上路。”
高钟明重重地跪倒在地,没了心跳。
山林深处,猩火晃动。
沈时砚将手中的匕首递给流衡,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淡声吩咐:“从背后刺过来。”
流衡愣住了。
他对上沈时砚平淡的目光,意识到王爷是认真的。
流衡往后退了两步,摇头。
沈时砚皱眉:“快。”
流衡道:“王爷,我不——”
沈时砚转过身,冷声道:“这是命令。”
流衡抿紧嘴唇,也只能硬着头皮刺了过去。
沈时砚闷哼一声,脸色有些发白。
他道:“把剑给我。”
流衡照做。
沈时砚道:“记住,我们是分头行动的。你把剑给了我防身,从始至终你都没在这里出现过。”
沈时砚额头都渗出了细密冷汗,剧烈的疼痛逼得他紧皱眉头:“快走。”
待流衡一离开,沈时砚登时口吐鲜血,身体无力地倒了下去,意识慢慢消散在疼痛中,只隐隐听见有人在喊:“快来人呐!王爷受伤了!”
再次恢复意识时,沈时砚已经回到了王府,周围乱糟糟的声音涌入耳中,像数万只秋蝉一般聒噪。
正在给沈时砚包扎伤口的太医见他醒了,立马出声道:“王爷,您放心,整个太医局都在这呢,您定然不会有事的!”
沈时砚叹息。
怪不得这么吵。
沈时砚这会儿连呼吸都十分费力,却仍是强忍着剧痛,握住老太医的手腕,不让他碰自己的身体。
沈时砚声音喑哑:“去叫……顾娘子过来。”
老太医愣住了,回过神后,又急得像只热蚂蚁一样:“王爷,这可是官家让我们来的,若您出了什么事,我们可怎么交差啊!”
他又道:“而且顾娘子也不愿进来。”
沈时砚抿起薄唇:“你去与她说,她若不肯给我处理伤口,我便不治了。”
房内一众太医吓得不敢说话,老太医见沈时砚固执不听,也只能照做。
房外,顾九正和楚安焦急地等着,忽然见老太医从里面出来,赶忙迎了上去。
楚安急道:“怎么这么快啊?!这就好了?王爷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你们就这般敷衍!”
老太医心中哀嚎连天,却也顾不得解释,只快速道:“顾娘子,王爷他现在醒了。”
顾九正要松一口气,又听老太医道:“但王爷让你进去给他处理伤口,否则他便不治了。”
楚安听得满脑门火:“沈长赢,你是三岁小孩吗!”
他紧接着又冲老太医道:“你们难道就这样由着他胡来吗?!”
老太医无奈道:“这伤患不配合,我能有什么办法啊。”
顾九抿唇,快步进到房内。
沈时砚见她来,便慢声道:“其他人……都下去吧。”
顾九看着沈时砚胸口被鲜血浸湿的白布,双手发颤。
那是她做的紧急包扎。
沈时砚虚弱地笑了笑:“阿九,过来。”
顾九攥紧手心:“沈时砚,你想干什么?这种时候,你还要挑人给你救命吗?!”
“死不了,”沈时砚目光锁着她,“你哭了?”
见他废话一堆,顾九又急又气,只能咬着牙坐到床榻边,给他处理伤口。
沈时砚不依不饶:“你是在为谁哭?”
顾九冷着脸:“闭嘴。”
沈时砚薄唇动了动,忽然道:“阿九,我杀人了。”
顾九动作一顿。
沈时砚继续道:“你觉得我有罪吗?”
顾九紧抿着唇角不说话,眼眶却越来越红,她明白过来了为何沈时砚偏要她来。
“自从西京回来之后,”沈时砚面容苍白,几无血色,“我便没有再见你去州桥给人看病。”
他轻声道:“你是在害怕吗?”
顾九手上动作不停,触目惊心的伤口再次涌入眼帘,她鼻尖一酸,泪水滚落。
记忆翻涌,她仿佛又回到了秦行知死的那晚。一条活生生的生命,被她亲手扼杀了。这双行医治病的手,竟然有一天沾满了鲜血。
顾九表面若无其事,似是从西京离开之后,便将这些抛之脑后,但实际,她心里始终过不了这个坎。
她有些……无法直视生命。
顾九竭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给沈时砚处理伤口。
沈时砚忍着痛,继续道:“如果你有错,那我也应该下地狱才是。”
“所以阿九,放下吧。”
既不要害怕,也不要逃避。
作者有话说:
大家应该能看出来,这是最后一个副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