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定谋带着白景和广玉进了寨子, 一路走回自己居住的房子,到了门前回头说道:“你们先在这等着,我去问问我家娘子见不见。”

“你家娘子?”

白景和广玉震惊得瞪大了双眼, 心中暗自琢磨着难道公主被这山匪霸了做夫人?二人眼中登时都现出了一抹杀气。

“怎么的, 想杀我?那也要问我家娘子舍不舍得。”裴定谋把肩上的大刀拿下来, 嗤笑一声,神情有些得意。说罢也不再理, 转身进了门, 独留二人在那,面面相觑。

白景和广玉对视一眼, 看这男人的神态, 那怎么的, 还能是公主殿下收了这男人做入幕之宾?

虽说这匪气十足的男子武艺高强,但公主殿下的身手更是不凡, 要这么一琢磨,还真有这个可能,二人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

只是暗暗咋舌, 公主过了及笄便已出宫建府, 可却一直不曾选中驸马,整个长安城的青年才俊, 世家子弟,她是一个都看不上, 原来,竟是好这一口的嘛,这也忒糙了些。

不知身后二人心中所想, 裴定谋进了屋, 把枪往墙边一竖, 说道:“娘子,你别说,你这大刀耍起来还挺顺手的。”

慕云柠闭目眼神,只微微点头,并未说话。

扯完闲话,裴定谋才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娘子,外头有两个莽夫,闯了寨子说要见你,你可要见?”

闻言,慕云柠忽地睁眼:“他们是如何说的?”

裴定谋指着墙角竖着的大刀,说道:“说是要见这刀的主人,我说这刀是我的,他们就又说要见上头雕的那个什么蝴蝶的主人。”

“快让他们进来。”慕云柠坐直了身体,面上神色虽未有太大变化,可比往日高扬的语调,却突显了她此刻的急切。

说完又低头看了一眼:“还请裴郎君先帮我拿件外衫来。”

青山寨人数众多,房子拥挤,这么多天以来,她一直住在裴定谋的屋子。

裴定谋救了她的命,好吃好喝照顾着她,请了好大夫给她治伤,还调动人马供她差遣,对她来说可谓大方至极。

他说没地方睡,要和她同住一房,不然他就得睡树杈子上去,明知他一个山寨大当家无论如何也沦落不到那个地步,可她一个客人,自然也不好赶他这个主人出去。

裴定谋大大咧咧,可好在,除了嘴上娘子娘子喊着,倒也算守礼。

她自幼习武也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何况此次她能活下来已是万分不易,根本没精力去计较那么多细枝末节,便一直穿着里衣卧病在床,和他隔着一道矮墙同处一室。

日子一久,她已习惯在他面前披头散发,仪容不整。

主要是裴定谋也是不修边幅,让你觉得,即便你一身褴褛,满身污泥,在这人面前,也没什么不自在的。

反正大家都那个德行,谁也别笑话谁。

但外头来的,很可能是自家人,那即便她此刻还起不来床,也不能失了公主的威仪。她倒不是怕丢脸,主要是怕吓到他们。

“娘子等着。”这明显的区别对待,让裴定谋简直心花怒放。

他喜笑颜开地应了一声,去衣柜那翻出一件上次他去城里给她买回来的外衫,递给慕云柠,随后自动自觉地背过身去,殷勤说道:“娘子放心,我绝不偷看。”

慕云柠没理会。她只是套一件外衫,又不是更换衣衫,偷看能看到什么。

伤势未好,她动作缓慢地穿好了外衫,又把头发拢了起来,拿发簪簪好,这才开口:“裴郎君,你去喊他们进来吧。”

裴定谋便应声出门,片刻功夫后,带了白景和广玉进来。

二人一见到床虽面色苍白,可却安然端坐着的公主殿下,顿时激动万分,上前跪地磕头,热泪盈眶:“主子,终于找到您了,老东家快急死了。”

时隔多日,终于见到自家人,一直以来沉稳淡定的慕云柠也红了眼眶,伸手抬了抬:“快起来。”

二人起身,站到慕云柠面前,却不开口。

他们不知公主殿下如今在这山寨之中是何情形,连称呼也只敢喊了个主子,并未直呼殿下。

可接下来要说的话,但凡有心人听了去,便会猜测到她的身份,所以二人谨慎地沉默着,内心却是焦急万分。

慕云柠也想到这一点,抬眼看向裴定谋,先做起了介绍:“裴郎君,这是我家里人,白掌柜和广掌柜。”

说罢又看向白景广玉二人:“这位是裴郎君,青山寨大当家的,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没有他,你们可能连我的尸首都见不着了。”

白景和广玉一听,正了脸色,转身对着裴定谋齐齐拱手长揖:“感谢裴当家对我们主子的救命之恩,待我二人回去,改日定携谢礼登门致谢。”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裴定谋客气还礼,见他们有话要说,便识趣地离开。

待裴定谋出门,白景便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急切道:“殿下,太子殿下他可在此处?”

慕云柠一听,便知他们也未曾寻到,大感失望:“不曾,当日……”

双方将这段时日来彼此的情况言简意赅交流一番,便都心中有了数。

白景二人听闻当日临云驿馆发生的一切,愤慨万分,同时满腹疑惑。

慕云柠听闻皇帝陛下并未派人寻找她们姐弟二人,而是简简单单两个字“厚葬”,面上露出讽刺的笑容。

可眼下,并不是追究那些的时机,重中之重,是找到太子。

慕云柠和二人仔细商量一番,最后做出决定,“我继续留在青山寨,一则我如今的伤势还不宜挪动,再者这里避人耳目,事情未明,如今我和太子的死讯已被板上钉钉,我先不露面也好。”

“你们用过饭食之后,在山上歇上一晚,明日一早下山,回到五原,加大力度寻找太子,再飞鸽传书给太尉府,将我这边的情况说明,记得提一下,有个叫裴吉的少年替我去了太尉府送信。”

二人自是一一应好,却不肯耽搁时间,决定即刻下山,慕云柠劝不住,便应允。

二人临出门之前,白景又犹豫着开了口:“殿下,您和这位裴郎君?”

慕云柠简单解释:“裴郎君是个爱开玩笑之人,我和他暂无其他关系,无需多想,给太尉府的信中也不必提起。”

“暂无其他关系”,这话就颇有些耐人寻味,不过这也不是他们应该管的事。

再说,殿下贵为公主,又为国为民此等劳碌奔波,只要她好好活着,收一个两个男人入府,又有何妨。

二人不再多问,恭敬行礼,往门外走。

裴定谋端了茶水过来,见二人要走,便喊人去厨房用油纸包了两只烧鸡给他们带着路上吃,并热情地将二人送到山脚下,一直看着二人上马而走,这才折回。

回来之后,他大马金刀往慕云柠面前一坐,难得严肃:“娘子,你是不是要走了?”

听起来竟有些委屈巴巴的,可和他豪迈不羁的坐姿,还有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莽汉脸,实在有些不搭。

慕云柠阵阵无语,好一会儿,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即便是走,也没那么快。”

裴定谋又问:“娘子,那先前咱们的约定,还算数吗?”

慕云柠看着那不知何时开始,已经看得分外顺眼的脸,点头:“算数。”

裴定谋便哈哈哈开心笑了:“那就好,那我明儿亲自下山去找咱家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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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过后,长安城内,太尉府。

夜深人静之时,周四郎周锦林拿着几经周转,刚从他处送来的飞鸽传书,急匆匆赶到书房,连门都不敲,直接闯了进去,急切的声音带着喜悦:“爹,有柠儿的消息了。”

周太尉激动地从桌前起身:“当真?如何?”

“柠儿好好活着,您自己看。”周锦林把纸条奉上。

周太尉接过展开,看过之后老泪纵横:“我就说我周家的孩子大富大贵,没那么容易死。”

虽说先前报着一定能找到的信念,可一日一日过去,毫无音信,心中难免疑心孩子们已经没了,如今找到一个,父子俩激动地都落了泪。

高兴过后,又都叹气,周太尉捏着纸条:“姐弟二人走散,柠儿被青山寨救了,难道峥儿也被哪个寨子捡了去?要不,让白景带人把北境所有山寨都拜访一遍?”

话未说完,门再次被人粗鲁推开,一向四平八稳的管家周祥急匆匆冲了进来,将手里捧着的帕子送上前:“大人,将军,快看。”

周锦林接过帕子,打开,猛地抬头看向周太尉,声音变了调:“爹,是峥儿身上的玉蝴蝶!”

周太尉颤手接过,仔细打量一番,连连点头说是,看向周管家急促问道:“如何得来,速速道来。”

周管家简明扼要道:“一个往返长安和北境的皮货商,从云中郡一家当铺收的。”

“今日他小闺女过生辰,他当众送了这枚玉佩当生辰礼,百花坊名下的皮草行花锦轩,和他有生意上的往来,掌柜海常今日也被请了去。”

“海常一见到这枚玉佩,便私下里找这位皮货商,说是家中遗失的祖传之物,不惜重金想赎回来。

“那皮货商虽有些不舍,可也是重情重义,通情达理之人,听闻是海常故去母亲之物,当即爽快割爱。”

“海常仔细打听了,说最初那当铺一开始只有半枚,后来先前那主顾才又来当了这半枚,凑成了整块。”

听完周管家的讲述,周太尉激动不已,一掌重重拍在桌上:“定是峥儿,定是峥儿!若玉佩落在他人手里,定不会先后当了两次。我就知道,这孩子定是好好躲在哪里。”

周管家猜测:“会不会是少东家没钱花了,才先后当了这玉佩。”

周锦林语气自豪:“不,我更愿意相信,是峥儿有意为之,他这是给咱们送信呢。”

周太尉捏着玉佩:“不管怎样,既然知道峥儿在云中城,那立刻给白景传信,让他把云中城给我翻过来,也要以最快的速度把人找到。”

“柠儿都伤成那样,峥儿怕是也好不到哪去,何况,柠儿还在信中提到,两人分开之时,峥儿眼睛突然看不见了。”

“找,找,找,快去找!”周太尉一连说了几个找字。

“是。”周管家应声,匆忙出门,下去做安排。

周锦林一扫往日的阴霾,又聊了几句,转身往外走。

还未走到门口,就听他的贴身护卫周盛在外头禀报:“将军,在假山那抓到个小贼,鬼鬼祟祟的像是要偷东西,被抓了却说要见太尉和将军。”

“什么人,敢夜闯太尉府,提进来。”周锦林脸上笑意不见,冷脸说道。

门打开,周盛手里拎着一个被困得结结实实堵了嘴的少年进来,往地上一扔。

随后拱手,面色严肃地禀报:“太尉大人,将军,这人是从狗洞爬进来的,一路竟然避开了府中护卫,绕到了假山那里,对咱们太尉府可谓轻车熟路,卑职怀疑,咱们府中有家贼。”

“家贼”两字,听得父子二人皆是眉头一蹙,面色一沉。

一听“太尉大人”,被压在地上的裴吉奋力仰起头来,呜呜出声,表示自己有话说。

“让他说话。”周太尉坐回椅子上。

周盛扯出裴吉嘴里的抹布,裴吉一刻都等不得,立马开口问道:“您可是周太尉,周敞大将军?”

“放肆,太尉大人的名讳岂是你这小民可以随便直呼的。”周盛抬脚踹了一下裴吉。

裴吉被踹歪了身体,也不理会,梗着脖子盯着周太尉:“人命关天,您就说是不是。”

见这孩子临危不惧,也不像是个坏人,周太尉开口:“正是老夫,是何人派你来的,为何对太尉府如此熟悉?”

虽然刚才是被拎进来的,可裴吉一直记得路,知道这就是周太尉的书房,再加上椅子上坐着的老头,和自家嫂嫂所讲的十分相像,便肯定他是自己要找的人。

裴吉咧嘴笑了:“是我家嫂搜让我来送信的,太尉府的地图,就是我嫂嫂画给我的。”

“你家嫂嫂?”几人面面相觑,实在想不出会是何人,周锦林直接问:“信呢,信在何处?”

见他们一脸茫然,裴吉一愣。对哦,好像不该叫嫂嫂,毕竟大哥和嫂嫂还没成亲,可他也不知道嫂嫂名字啊,不过现在送信要紧。

裴吉直起身来,把捆着的手举高,心急火燎:“先帮我解开,我拿信出来。”

“这一路上不太平,耽搁了几日。我们没有路引,进城费了好些功夫,再加你们太尉府外头又有几波人盯着,我也不敢轻易靠近,又耽搁了几日;我已经耽搁好久了,嫂嫂说了,这信十万火急的。”

“给他松绑。”周太尉吩咐。周盛上前给裴吉松开了绳索。

裴吉道了谢,背过身去,窸窸窣窣一顿忙活,把缝在裤腰上的夹层拆开,掏出一封信来,转身双手奉上,笑嘻嘻道:“这下好了,信送到,我终于可以换裤子了。”

周锦林将带着汗味的信封接过,丝毫没有嫌弃之色,拆开快速扫了一遍,脸上绽开笑容,递给周太尉:“父亲,是柠儿送来的。”

周太尉看过,起身绕过桌子,走到裴吉面前,拍着他的肩膀:“好孩子,辛苦你跑这么远了,这事儿我们已经知道了。”

“啊,知道了?谁还比我更快?”裴吉惊讶不已。

见少年风尘仆仆,周太尉拉着他到椅子上坐了:“是我们的人找到了青山寨,飞鸽传书回来的,你快跟我说说柠儿具体如何?”

“嫂嫂受了伤,但是我走得时候,已经好了许多……”裴吉把慕云柠的情况详细说了。

周太尉父子听完,点头表示知晓。周太尉又问:“你为何叫柠儿嫂嫂?”

周锦林也走上前一步,盯着裴吉,目光谈不上友善:“你哥哥,是何许人也?”

被那两道锐利的目光盯着,裴吉想到自家厚皮老脸的大哥,莫名心虚起来,暗道不好。

他挠了挠脑袋,嘻嘻笑了,决定先转移话题:“太尉大人,周将军,小的饿了,我能先吃点儿肉吗?”

父子二人看出这少年的小把戏,绷起脸,异口同声:“不能。”

久经沙场的将军,板起脸来的气势可真不是开玩笑的,裴吉不敢再嬉皮笑脸,委委屈屈地把自家大哥和嫂嫂的约定说了,还举手对天发誓:“我大哥就是嘴欠,可他绝对没有强迫我嫂嫂的。”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想到柠儿在信中提到一切都好,放下心来,吩咐周盛:“带裴吉这孩子下去洗漱更衣,好生款待。”

信送到,任务完成,裴吉道谢之后,开开心心地跟着周盛下去歇息。

书房内再次剩下父子二人,皆是感叹,前阵子费尽了力气也毫无进展,今儿这一晚却走了大运,两个孩子都有了消息。

感叹过后,周太尉冷脸开口:“过几日,等晏儿和清儿到了军中,白景那边也该有了结果,你传信给白景,一旦找到峥儿,立刻安排云实和知风两个孩子假死,并让人把消息传回长安,传到宫中。”

周锦林神色凛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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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渐凉爽起来。

吕叔帮着买的柴火到了,孩子们帮忙,整整齐齐靠墙码在了院中,拿草帘子盖在了上头。

蔓云帮着张罗的秋衣,冬衣,还有被褥也都做好了,在外头大太阳底下晒了几天,软乎乎蓬松松,甚是暖和。

慕羽峥等着那玉佩能够带来消息,可这一等,便等过了七月,等到了八月,仍旧毫无动静。

他每日侧耳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可日如一日,无人来找,他的心便又慢慢沉了下去,再次沉默了起来。

柒柒只当他家人全都没了,并不知他在等着家中找来,只以为他是在为眼睛着急,毕竟又过了这么久了,她说给他找大夫,却一直没找来。

柒柒心中愧疚,却也没再说什么,毕竟安慰的空话说了许多,自己都心虚起来。

于是,八月十五中秋节这日,得知云中城唯一对毒有研究的白大夫外出归来,柒柒便一天也不肯再等,托林大夫上门,帮他请了白大夫到家里,给慕羽峥看眼睛。

白大夫给慕羽峥仔细诊脉检查过后,却摇了摇头,对着林大夫拱手致歉:“林兄,白某学识浅薄,实在看不出这孩子中的是什么毒,还请另请高明。”

自打白大夫进门,慕羽峥面上便一直带着微微的笑,满带期盼,可一听这话,他的神情立马黯淡了。

柒柒将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心疼又难过,问白大夫:“白爷爷,真的一点办法没有吗?”

白大夫摇头:“中毒不像寻常病症,一定要确认所中何毒,才好对症解毒,不敢胡乱诊治,以免毒上加毒。”

这是林爷爷请来的好友,柒柒知道,他若能治,定然会尽力。

等林爷爷带着白大夫告辞,柒柒上前抓住慕羽峥的手:“哥哥,你别担心,明儿我就托林爷爷帮忙再打听打听,我也会去托当铺的老板,还有车马行的老板,让他们帮忙去别的地方问问,天下这么大,咱们总能找到识得这毒的人。”

慕羽峥眼眸低垂,扯着嘴角笑了,“无妨的,治不好就治不好吧,久了就习惯了,走吧,咱们做饭。”

柒柒盯着他脸仔细打量,见他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绝望,略微松了一口气,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牵着他往厨房去,故作欢快道:“做饭,今儿过节呢。”

前阵子又领了一回工钱,今天过节,柒柒便买了半斤羊肉,还买了十个鸡蛋,她牵着慕羽峥坐在小板凳上烧火,她把粥煮进锅里,随后去切羊肉。

柒柒哪怕经常干活,熟练用刀,可她毕竟太小了,切蔬菜还行,一只手拿着菜刀来切肉,力道根本就不够用,两只手握刀,肉不按着又会乱跑,根本就切不好。

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家里第二次买肉,头一回是蔓云帮着切的,她也没机会练习,在那忙活了半天也没切下来几片,又急又累,脑门上都是汗。

听着小姑娘嘿呦嘿呦切得费劲儿,慕羽峥便说他来。

柒柒一想也好,先打了水让他洗了手,之后把椅子搬到他面前,菜板放在椅子上,菜刀递给他,并一再交代他要当心。

慕羽峥看不见,可其他方面的感知却更加敏锐,他只在肉上来回摸了两下,便切了起来,动作虽慢,下刀却很利落。

柒柒削了两个土豆,便去水缸那打水,准备清洗,可她心里不放心慕羽峥,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头望了一眼。

这一望,脚下踩着的小板凳便一歪,翻了。

她往前一扑,腰磕在水缸边上,整个人头朝下往缸里栽去,头和手都浸到了水里,两条腿一个劲儿的扑腾。

“柒柒?”慕羽峥听到动静,脸色一变,出声喊道,可却无人回应。

他神情慌乱,手里的刀一扔,从凳子上蹭地站起,拐棍都顾不上拿,拖着一条伤腿就奔了过去。

慌了神,看不见,一个不留神,腿重重磕在灶台上,疼得他脸色一白,眉头皱起。

他却不管不顾,摸索着以最快的速度走到了水缸那,找到柒柒,抱住她的腿,一把将人从水里捞了出来。

慕羽峥的动作够快,柒柒只是呛了几口水,并无大碍,重新获得空气,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

听到咳声,慕羽峥紧紧揪着的心微微松了下,他小心地将大头朝下抱在怀里的小姑娘调了个个,腿一软,抱着人直接坐在了地上,拍着她的背,声音发颤:“柒柒,你还好吗?”

柒柒咳了一会儿,把口鼻里的水咳出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整颗头泡在水里那种无法呼吸的窒息感,把小姑娘真真切切吓到了,她眼泪汪汪地扁了扁嘴,很想哭。

可听着慕羽峥抖得不成样的语调,感受到背上他那抖个不停的双手,便强行忍住了哭,故作轻松地笑了:“我没事的,哥哥。嘿嘿,本来还想着今晚洗个澡的,这下好,提前洗了,嘿嘿。”

慕羽峥听着那故作坚强的嘿嘿笑声,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将小姑娘紧紧搂紧在怀里,脸埋在她小小的肩膀上,情绪崩溃,呜呜痛哭出声。

一次又一次的期盼,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已经这么久了,家里人都没有找到他,想必是认定他死了。

外头虎狼环伺,处境危险,他无法出门,却身无长物,再没东西可当。

此生,怕是回家无望。

他的眼睛也彻底治不好了,往后一辈子,他都要作为一个瞎子活着,再也没法得见光明。

他还要拖累才满六岁的柒柒,害得她掉入水缸,差点儿淹死,他怎么这么无用。

差点儿失去柒柒的心惊后怕,和家人再也无缘相见的伤心,眼睛彻底瞎了的绝望,以及大仇不得报的憋闷。

自打出事之后,压在心中一直隐忍未发的所有负面情绪,在这一刻,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袭来,让这个不过才九岁的男孩,哭得无法自抑,双肩颤抖。

柒柒被他吓到了。自从相识,慕羽峥一直是沉稳的,冷静的,哪怕是哭,也不过是默默流泪,这是他头一次这么崩溃大哭。

以为他是因为自己掉水缸里才吓哭的,小姑娘顿时自责又委屈,她两只小手环住他,拍着他的背,忙不迭哄着:“哥哥,我好好的呀,你别难过,别难过。”

可被负面情绪层层包裹住的男孩,却怎么都哄不好,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对不起,我下次会小心了,你别哭了呀。”柒柒怎么哄都没用,又急又委屈,也哇一声大哭起来。

中秋佳节,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两个孩子一身湿漉漉地坐在泥土铺就的地面上,紧紧拥在一起,哭得昏天暗地,狼狈不堪。

哭了好一阵子,慕羽峥率先冷静下来,双手捧着小姑娘的脸:“柒柒,你哭好了吗?”

柒柒泪眼朦胧,抽抽噎噎地停下来:“哭,哭好了。”

慕羽峥便说:“那我们起来,天气凉了,你头发身上这么湿着不行,容易着凉。”

“好。”柒柒乖巧地应,大哭过后,小奶音哑哑的。

她小心避开慕羽峥的伤腿,从他怀里起身,扶着他慢慢站起来。

“哥哥,你的腿是不是磕着了?”柒柒见他好的那一条腿一瘸一拐,忙蹲下去想掀他的裤腿查看。

慕羽峥伸手拦住,将她扯起来:“无妨,磕了一下而已,快去换身衣裳,再拿个帕子来,我帮你把头发擦干。”

柒柒应好,先扶着他到灶前凳子那坐了,往灶里添了几根柴火,这才回屋去换了一身干衣裳,又给慕羽峥拿了件干爽的上衣,跑回灶间递给他。

等他换好上衣,她拿了帕子递到他手里,在他面前抱膝蹲成一小团,把还在滴水的小脑袋往他怀里一拱。

慕羽峥拿着帕子,把小姑娘头上绑着的两个小揪揪拆开,温柔地给她擦起头发。

灶膛里新加的木柴燃了起来,火势越少越旺,柒柒后背被烤得暖烘烘的,心情也慢慢好了起来。

慕羽峥一直沉默着,直到把小姑娘头发擦了个半干,这才扶起她的头:“你在这把头发烤干,我去切肉。”

“好。”柒柒接过帕子,把先前被慕羽峥挪开的摆了菜板的椅子搬回来,自己蹲在了灶膛前。

当,当,当,菜刀规律地落在菜板上,一块羊肉一点一点变成了厚薄均匀的肉片。

柒柒听着那动静,歪着脑袋托着腮,盯着慕羽峥那不急不躁的手看。

他的手还是那么好看,可烧火,洗碗,摘菜,洗衣,随着干的活多起来,已经不像之前那么细腻了。

可哥哥力气很大,刚才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切肉也切得那么好呢。柒柒的眼睛弯了起来。

慕羽峥把肉切好,柒柒的头发也烘干了,她把削好皮洗干净的土豆递给他,让他切了,随后把锅里的热水捞出来,起锅烧油,学着上回蔓云的做法,把羊肉土豆炖下了锅。

柒柒把菜板菜刀收了,打水让慕羽峥洗了手,便拎了小板凳挨着他坐着,两人守着灶里的火,静静等着菜熟。

柒柒托腮坐了一会儿,往慕羽峥这边挪了挪,小脸趴在他好的那条腿上:“哥哥,我们今晚把肉都吃完嗷。”

慕羽峥那双眼睛宛如被水浸过的黑翟石,黝黑发亮,他怔怔地望着前方,闻言低下头来,伸手轻轻抚着小姑娘的脸颊,嘴角微扬:“好,都吃完。”

热气从锅里蒸腾起来,柒柒用力吸了吸鼻子,嘿嘿笑了:“真香。”

半个时辰之后,两个孩子饱餐了一顿。

柒柒心满意足地抱着肚子坐了会儿,陪着慕羽峥洗过碗,便去把他的药端了来,让他喝了。

随后两人烧了一大锅的热水,各自简单洗了个澡,爬上烧得热乎乎的炕,钻进了暖烘烘的被窝里。

夜深人静,外头刮起了风,吹得棱窗哐哐作响。

柒柒一只小手钻进慕羽峥的被窝,扯住他的袖子拽了拽,小声道歉:“哥哥,对不起,我以后会小心的,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痛哭过后,慕羽峥已经接受了残酷的事实,心中堆积已久的黑压压的一团乌云散开了,整个人平静了。

他翻身和小姑娘面对面,轻轻摸着她的脸:“不怪你,是我有些想家了才哭的,是我不好,吓到你了。”

柒柒伸手戳了戳他长长的睫毛,声音小小的:“哥哥,我也不怪你,我娘说,想哭就哭,哭过之后,该笑就笑。”

慕羽峥轻声应:“好,明日我们就笑。”

“我现在就笑,嘿嘿。”小姑娘憨憨地笑了,又说:“哥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外头风声渐大,察觉小姑娘瑟缩了一下,慕羽峥掀开自己的被子,盖在小姑娘的被子上,将她往自己这边拢了拢:“好,我听着。”

柒柒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开口:“哥哥,我做过一个梦,梦里的世界,很冷很冷,那里的庄稼和植物全都冻死了,没有一点儿绿色,也没有食物。”

“那里还有一种得了怪病的人,他们不会思考,不知道自己是谁,见人就吃,被它们咬过的人要是不死,也会被传染上这种怪病。”

“在梦里,我生了病,成了累赘,我娘嫌我拖累她,就把我丢下了,我躲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一个人冻死了。”

小姑娘平日里讲故事,每每绘声绘色,力图故事生动。

可今晚,不知是不是困了,又或是累了,她的语气平平淡淡。

可慕羽峥却从那淡淡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悲伤,他将又蜷成一个小团的小姑娘往怀里捞了捞,拍着她的后背:“不过是个梦,别怕。”

“有哥哥在,我就不怕。”柒柒打了个哈欠,不再去想那些让人难过的过往。

想到那销声匿迹好一阵子的胭脂铺子明天又要开业了,柒柒嘿嘿笑了,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兴奋:“哥哥,明天去领彩头嗷。”

小姑娘说着话,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慕羽峥却久久难眠,如今没了盼头,心中倒是安定了,不再像先前那般焦灼。

他的内伤好得差不多了,腿伤也大好,拄着拐杖也能活动,从明天开始,他要把丢下的功夫慢慢捡起来,这么久不曾操练,再这么下去,该荒废了。

虽再无机会建功立业,可总要防身,还要护着柒柒。

就从投壶开始吧,明天让柒柒给他准备一些小土块,再拿一个陶罐。

他正想着,抓着他袖子睡得好好的小姑娘突然抖动了一下,随即带着哭腔喃喃:“妈妈,果果听话,不要丢下果果,妈妈……”

这是做噩梦了?慕羽峥看不见,将小姑娘搂进怀里轻声哄着:“别怕,哥哥在的。”

小姑娘哼哼唧唧哭了两声,好一会儿,又嘀咕了句:“哥哥,我不会丢下你嗷。”

便又睡过去了。

慕羽峥伸手轻轻摸着她的头发,语气困惑地低声重复了一遍:“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