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羽峥念叨了两遍“果果”, 猜测这会不会不是柒柒的小名,可为何从来不曾听她说起过。

她喊的“妈妈”,又是谁?

小姑娘先前给他讲的, 她说是故事, 可不知为何, 他竟有一种感觉,那是她亲身经历之事。

方才, 她在梦里, 哭得那样委屈和悲伤,仿佛真的被这个她唤“妈妈”的人抛下了。

可柒柒说过, 她爹娘都很爱她, 这一点也能从柒柒和其他孩子们的聊天中得到证实, 家中日子虽然一直贫苦,可柒柒也是被爹娘宠爱着的。

而那位把柒柒丢下, 去过好日子的郑氏,柒柒根本就不在意她。

有几回提到那人,柒柒说, 她能理解郑氏想去过好日子的想法, 因为她也想过好日子。

她只是生气她把遇儿带走,难过她们姐弟俩就此分离, 怕是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了。

小姑娘并不擅长隐藏情绪,他听得出来, 她对郑氏这个姑母抛弃她这一件事,是真的没有什么怨恨。

所以,她那生怕自己成为累赘, 怕被抛弃的心结是从哪里来的?难道就从那样一个奇怪的梦里来的?

慕羽峥琢磨了一会儿也没想明白, 便也不再想, 将每到夜里只要睡着,就佝偻成小小一团的小姑娘又搂紧了些,合眼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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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城中一处宅子内,白景,广玉还有其他几位百花坊的弟兄们聚在一处,商议事情。

一人说:“前阵子城里消停了,可这几日不知为何,又有人在寻人,虽不曾拿画像,可听他们口中打听之人,和太子殿下很是相像。”

“青山寨那边是裴当家亲自带人在寻,咱们都见过,不是他们。”

广玉咬牙恨道:“那这伙来历不明之人,想必就是那些躲在阴沟里的臭老鼠,他们这是还没死心。”

“都给我盯死了,他们找可以,但是别让他们送信出去。”白景面色阴沉,又问:“当铺那边呢?”

一人答:“那当铺的老板简直油盐不进,无论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肯说出那典当玉佩之人是谁,您看要不要将人抓起来拷问?”

白景摆手:“不要轻举妄动,当铺老板也是好心维护主顾,盯着就是。”

广玉叹气:“怪了,云中城就这么大点地方,咱们都快翻个底朝天了,竟找不到人。”

白景想了想:“不,严格说,并没有翻遍。不是说有个巷子颇为古怪嘛,再仔细说给我听。”

广玉:“对,那叫塔布巷的小巷子,总共也就七八十户人家,都是些寻常百姓,可却对外来之人格外警惕,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即便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轻易也进不去。”

白景分析:“不是说先前城内来了拍花子,到塔布巷去抢孩子,他们警惕些也在情理之中。”

广玉却摇头:“整个云中城的百姓都对打听孩子的陌生人心存戒备,可塔布巷的人却格外不同寻常。”

“对了,那条巷子里最古怪的,还不是那些围着陌生人盘问的大人,而是那些半大孩子,但凡你要往巷子里走,那些孩子就拼命喊拍花子,拿乱七八糟的东西往人身上砸,不管兄弟们是扮成货郎,还是乞丐,亦或是其他的,全都同等对待,那感觉就像,就像……”

白景眼睛一亮:“就像被人教过,刻意为之?”

广玉点头:“对,就是这个感觉。”

“大人们不好控制,可孩子们心性单纯,容易被左右……”

“而咱们少东家,天资聪颖,自幼擅于计算人心。”

白景将最近这段时日所得来的消息仔细过了一遍,一拍桌子,笑着道:“若是我没猜错,少东家极有可能就藏身在这塔布巷内。”

众人激动万分,摩拳擦掌:“那不如连夜过去探查一番?”

白景摇头:“咱们盯着别人,你又怎知无人暗中盯着我们?”

“那巷子,咱们轻易进不去,那些见不得光的臭虫,更加不敢明目张胆硬闯,咱们切莫大意,把人引了过去。”

广玉急迫道:“那可如何是好,老东家不是说少东家身上有伤。”

白景:“这样,明儿你去找牙行,让牙行的人带你去塔布巷买个房子,巷子里的百姓排外,那就成为巷中人。”

有人问:“那若是无人肯卖呢。”

“天下就没有咱百花坊做不成的买卖,”广玉拍拍那人肩膀,看着白景道:“三日之内,定能办妥。”

白景:“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花多少银两,两日之内,你要搬进塔布巷内。”

广玉:“是,一定办妥。”

白景又吩咐众人:“胭脂铺明儿照常开业,既然已经猜到太子殿下身在何处,城中还有几伙不明身份之人,那暂且还是不要用百花坊这个名字,就用备用的‘花影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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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柒柒精神百倍,煮了两个鸡蛋,把昨晚剩下的菜热了热,和慕羽峥吃了早饭。

慕羽峥见小姑娘活蹦乱跳的,并没有因为昨日落水而生病,放下心来,可给她梳头发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摸了几次她的额头。

柒柒晃着脑袋在她手心蹭了蹭:“哥哥,你总是摸我脑门干嘛?”

慕羽峥:“没事,你别晃头,我梳歪了。”

柒柒便双手捧脸固定脑袋:“我不动了,你梳吧,梳快点儿哦,我还得去胭脂铺呢。”

小姑娘为了那开业彩头,已经念叨不知道多少遍了,慕羽峥笑着应好,加快速度给她绑了两个小揪揪:“好了。”

柒柒摸了摸头上那越梳越正的两个揪揪,挺满意,起身往外走:“你在家好好的,我走了哦。”

“好,早去早回。”慕羽峥摸索着拿起拐杖,一步一步挪着,将小姑娘送到门口,自己在屋内把门栓上了。

自打他能下地,他就会从屋内把门栓上,可柒柒还是不放心,每天走之前都要在外面把门锁上。

锁好屋门院门,把挂着钥匙的绳子放进衣领,柒柒跟着在山他们兴奋地讨论着待会儿去胭脂铺子领彩头的事儿。

怕去晚了彩头送完,柒柒便和孩子们今儿早起了半个时辰,提早出门,赶在去医馆之前先去胭脂铺。

孩子们一路小跑,跑到胭脂铺门口的时候,正赶上放完鞭炮,往里头迎客。

先前搭过话的那个年轻伙计没见着,不过站在门口的掌柜倒是满面笑容,甚为热情。

柒柒仰头看着那招牌,在心里默默念着,花,影,影……,繁体,最后一个字又龙飞凤舞的,她不大认得出来。

在山几人跟着她仰头,纳闷问:“柒柒你看什么?”

柒柒摇头,打算待会儿问问掌柜这铺子的名字,哥哥一直惦记着呢。

伙计们在铺子里招呼客人,白景就站在门口打量过往行人,顺便迎客。

见到几个穿着朴素的孩子站在几步外,望着招牌指指点点,想到塔布巷子的古怪,白景便对小孩子格外留心。

他想了想,笑着招手:“小客官,小店新开张,为图个吉利,今儿有彩头相送。”

柒柒便招呼大家一同上前,客气地问:“掌柜的你好,你这铺子叫什么名?”

白景看着那还没他腿高的小姑娘还挺有礼貌,微微弯腰笑着说道:“花影轩。”

花影轩,柒柒默念了两遍,记在心里,抬头笑得灿烂:“我们是来领彩头的。”

白景将路让开,比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欢迎。”

等孩子们陆续进门,他跟在后头,陪着他们一同往里走,唠家常一般不经意地问起:“不知几位小客官,家住何处啊?”

白景太过热情,大咧咧没什么心眼的柱子便笑着答:“塔布巷。”

一听塔布巷三个字,白景心念一动,铺子里忙碌的三位伙计也齐齐看了过来。

柒柒一进铺子,就好奇地四下里打量,不曾留意掌柜的伙计,再加上他们都是大人,她不特意仰头,也看不见他们的眼神交流。

可铺子这一瞬间的沉默,她却注意到了。

自打她们进门,几个伙计就在滔滔不绝地向客人推荐货品,可此刻却像突然被掐住了脖子,全都不说话了。

柒柒只觉奇怪,忍不住抬头看了几个伙计一眼,便见他们齐刷刷都盯着他们几个,目光炙热。

柒柒心中突然紧张起来,觉得他们怎么有点儿不像好人呢。

她下意识牵住在山的袖子扯了扯,小小声说:“在山哥,我们拿了彩头快走。”

好警觉的小娃娃。

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的白景,在心中暗自赞叹,忙悄悄给几个伙计使了眼色,让他们继续忙,几个伙计便又热情洋溢地给身边的客人介绍起来,而白景却越发上心起来。

从方才在铺子外他就留意到了,四个孩子,似乎拿主意的是这最小的小姑娘,而她此刻已经起了戒心,想必没有那么容易套出话来。

他便压下追问的冲动,先把孩子们引到最里面一个货架前,指着上面摆着的一大摞香膏介绍:“小客官,这些香膏,是原先这胭脂铺子老板留下的,虽说罐子朴实无华,可这羊油加上柳兰花熬制的香膏却是护肤的好东西。”

“我知道,我以前买过的,”柒柒点头,又问:“这是要送的彩头吗?”

白景笑着说:“对,这便是彩头,一人一份,来,请拿好。”

还真是送香膏,柒柒很高兴,孩子们也很高兴,伸出手去每人接了一盒,道了谢就要走。

白景又说:“几位小客官请留步,我们铺子往后卖的货品定价颇高,这些香膏不过是前头铺子留下来的,价位太低,和其他货品不搭,所以就想趁着开业都送出去。”

见几个孩子有些茫然,似乎没明白他说话的意思,便笑着解释:“小店初来乍到,没什么客源,若你们能帮忙跑几条街宣传一下,就可以按照家中人口,每人领一盒。”

孩子们眼睛一亮,在山扯着几人走开几步,四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在山有些兴奋:“那我要是报家里有二十口人,那岂不是能拿二十盒,反正这香膏他们铺子也是不要的东西,那不如多领几盒回去放着慢慢用,我姐那手一到冬天就开裂。大不了,我回头多跑几个巷子,帮他们多多宣传一下就是。”

小翠也心动,可到底胆小:“可是这样撒谎,不好吧。”

柱子没什么主意,看向柒柒:“柒柒你说呢?”

柒柒想了想:“要不,别报那么多?每个人多报一两个人就行,不然被发现撒谎,连手里这盒也收回去那就不好了。”

孩子们点头:“成。”

见几个小孩子窃窃私语,白景站在几步之外静静等着,也不催促,直到他们商量好走回来,这才问:“如何?”

柒柒便说:“我们帮你宣传,我家有三个人。”

在山说:“我家有六口人。”

二人说完,柱子和小翠也各自报了人数。

白景便笑着问:“你们家中都有何人哪?”

柒柒警惕地看着他:“这你就别管,你给我们香膏,我们帮你们跑腿就是。”

她这样一说,其他几个孩子点着头,都不说话了。

白景的目的,并不是当真想知道孩子们家里有几口人,只是想多留他们一会儿,唠唠家常,看能否从中套出什么来。

可没想到这小姑娘竟如此小心谨慎,闲话都不肯聊上几句,想必是问不出什么来。

不过无妨,他还有一招,等和几个孩子一说,想必会有更多塔布巷的孩子来领香膏,来的人多了,总有嘴松的。

他爽快点头,拿了四个大的荷包,按照孩子们报上来的人数,分别装了对应数量的香膏进去,交到他们手中。

见他这么好说话,也没因为她刚才的拒绝不高兴,柒柒松了一口气,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白景见状,知道机会来了,压低声音询问:“若你们还认得能帮着跑腿宣传的孩子,也可以介绍到铺子来。”

在山眼睛一亮:“那还需要多少人?”

“城东,城南,城北,城西,四个地方都要跑一跑喊一喊。”白景假装考虑了一会儿,便说:“你们年纪小,得两三个一组才安全,这么算下来,至少也得七八个人。”

在山便爽快点头:“成,那我现在就回去给你找人,你这些香膏留着,千万别给别人。”

白景点头,又叮嘱:“你们别跟太多人说了,免得不够送。”

几个孩子应好,每人抱着一个大荷包,满载出门,先把柒柒送去医馆,在山几人就先往家跑。

把东西先送回家,再去找了巷子里年纪稍微大点的孩子,把情况一说,孩子们立马乐颠颠出门。

找好了人,在山才和小翠柱子出城,往草原上去挖药草。

天气越来越凉了,到了下个月就要降温,还有可能会下雪,得趁现在还有的挖,赶紧多挖一些。

而白景在孩子们出门之后,安排了人悄悄跟上了孩子们,很快回来报说,最小的孩子去了林氏医馆,剩下三个回了塔布巷。

白景便搬了把椅子,端着茶杯,坐在花影轩门口等着。

没多久,就有一帮孩子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说听说这里招跑腿的,这才来的。

白景热情地把大家伙让进了门,带到了铺子后面的内室,统计了每人家中人数,慢悠悠发了香膏,顺便拉着他们唠起了家常。

久经商场,城府深沉的百花坊大掌柜,对着一群拿到香膏乐得没了提防的单纯孩子,轻松套出了想要的信息,数月前,塔布巷一个叫凤柒的小姑娘,捡回了一个受伤的男孩。

当时在山跟大家说的是,要时刻提防拍花子到巷子里头拐孩子。

孩子们想着,这胭脂铺老板开这么大个铺子,还如此大方送了这么多东西,那肯定不是拍花子,也就没多想,见他对凤柒她哥哥感兴趣,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几句。

不过慕羽峥一直不曾出门,他们也很少去凤柒家里,除了知道那孩子是草原上捡回来的,受了伤,长得还挺好看外,再也说不出其他的来了。

听着那关键的几个信息,算着捡回来的时间,白景便已确定,那叫凤柒的孩子捡回去的,正是他们苦苦找寻的太子殿下。

前头来的那四个孩子中,最小的那一个,其他人便唤她柒柒,想来就是她了。她那么警觉,想必也是太子殿下教的。

虽说前面已经有了猜测,可如今确定下来,白景还是如释重负,激动万分。

把那款香膏全部发完,他便匆匆打发孩子们离开。

连孩子们问该去哪里宣传,他也只是敷衍地说:“城南城北随便哪个地方,有空就跑去喊几嗓子‘花影轩胭脂铺开业了’就成。”

拿了这么多东西,就只需要喊几嗓子这么简单,孩子们都有些不敢相信,可一想在山他们都拿了,也就没多想,道了谢,便乐呵呵回家了。

孩子们一走,白景当即飞鸽传书,给太尉府传信,又让人跑了一趟青山寨,给公主送信。

随后他亲自出门,去寻一早就出门去牙行的广玉,心道,得让他想办法买到凤柒小姑娘家隔壁的院子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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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馆回家来,柒柒欢天喜地,一进门就喊:“哥哥,你猜我得了几瓶香膏?”

慕羽峥上午独自在家,摸索着将家里拾掇了一番,不过家徒四壁,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无非是扫了扫地,拿抹布四处擦了擦,又把灶间的物件归拢归拢。

小小的屋子,走过多回,他已经熟悉到不再撞到东西了。

拾掇完屋子,他执棍当剑,舞起了剑,不过腿伤未愈,未敢使力,只是回忆动作罢了。

柒柒回来时,他刚舞完最后一遍,额头上还挂着汗珠,听到小姑娘的声音,他拎着棍子转身,笑着问:“一瓶?”

柒柒把荷包往桌上一放:“不对,再猜。”

小姑娘最爱故弄玄虚,两人每天都要玩几次猜猜猜的游戏,慕羽峥便配合着惊讶道:“总不会是两瓶吧?”

柒柒牵着他的手走到桌边,让他摸在香膏上:“足足三瓶哪,这下好了,一直够擦到过年的了。”

慕羽峥好奇问为何有三瓶,说这胭脂铺老板也太大方了些。

柒柒便把胭脂铺老板的话说了,末了说道:“你说这又好又便宜的香膏,他为何不卖了。我听那伙计给别人说,往后店里最便宜的也要卖到八十文,足足买这样的十瓶了,可真够贵的。”

小姑娘惋惜得直叹气,又说:“对了,哥哥,那胭脂铺子叫花影轩。”

经了昨晚那一遭,慕羽峥已死心,听到花影轩几个字,心道果然不是。

胭脂铺老板的做法,虽有些过于慷慨,可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生意人来说,只需付出几瓶成本低廉的香膏,便能让孩子们跑遍全城宣扬名头,也是个划算的买卖。

当初他让在山拿些食物,便哄得整个巷子的孩子,帮着演了一场赶跑拍花子的戏,不也是如此嘛。

柒柒没有亲眼见到后头那些孩子去胭脂铺的情景,便没当回事,没跟慕羽峥提。

慕羽峥以为,只有柒柒和在山他们几个拿了香膏,也没多问。

等慕羽峥坐在炕上吃完柒柒从医馆带回来的饭,小姑娘竟蜷在他身边睡着了。

慕羽峥把她鞋子脱掉,被褥铺好,将她放进了被窝。随后摸索着去洗了碗,又洗了手擦干,拿了一盒香膏走到炕边坐了,摸起小姑娘的小手给她慢慢涂着。

小姑娘每日拾掇草药,手上沾染上淡淡的药草香气,有些好闻。

慕羽峥仔细地把小姑娘两只手都涂完,又挖了一块香膏准备给她涂脸,本想涂满整张脸,可又想起,柒柒说过,那样太败家了,只涂脸蛋就好了。

若是他能赚钱,他自然不会省这么一点儿香膏,可如今是柒柒在赚钱养家,他得听她的。

于是慕羽峥便又把手指上的香膏,在瓶子盖上抿了一下,只留下一半,把小姑娘两个小脸蛋给涂了。

涂完香膏,他就躺在小姑娘身边,陪着她歇晌午觉。

他并不困,可他不想吵到小姑娘,也喜欢和她并排躺着,听着她那像个小猫一样细微的鼾声,他心中安宁。

等到柒柒睡饱起来,慕羽峥便把准备练习投壶的打算跟她说了,柒柒一听他要练武,拍着巴掌乐呵呵应了。

当即就去外头院子里搬了个已经裂了缝的陶罐进来,又用一个破碗捡了许多小的土块回来。

柒柒把陶罐靠北墙放好,慕羽峥便站在炕边,先试探着丢了一个,柒柒便“左一点”“右一点”“往前”“往后”地指挥。

功夫不负有心人,慕羽峥抛出的第二十三个土块,终于准确无误地落进了陶罐里。

“中了!中了!”柒柒乐得嗷一声蹦起来,噔噔噔跑到慕羽峥面前抱着他表扬:“哥哥,你可太厉害了!”

慕羽峥很是有些汗颜,以前投壶百发百中,如今却投了二十三个才中,他可当不起这“厉害”二字,于是道:“这不算什么,你等我再练些时日。”

有那箭术高超之人,哪怕蒙眼射箭,仍旧能够百步穿杨,既然别人能,那他慕羽峥一样能。

见他站在那里,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意气风发,还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傲气,柒柒开心地直蹦跶:“我也要练。”

两个孩子上了瘾,守着一个陶罐玩了一个下午,仍旧意犹未尽。

只是先前捡回来的那些小土块十分松散,一次一次抛掷下,碎成了渣渣,柒柒便又端着破碗到院子里头去捡。

在山闲来无事趴墙头,看到柒柒蹲那捡东西,便从墙上抠下一个小土块,丢过去打在柒柒背上:“柒柒,你捡什么宝贝呢?”

柒柒练得正起劲儿呢,如今见到活靶子,哪有放过的道理,她手里捏了个土块不动声色站起来,慢慢悠悠走过去,待走近了几步,扬手一抛,打中了在山胸口。

打完得意地晃着脑袋:“怎么样,准吧?”

在山从墙头上蹦下来,切了一声,一脸瞧不上:“我这是懒得躲,不然你打不着,还不得跟在江一样,哭天抹泪。”

柒柒不服,便又捡了几个土块,追着在山打:“你躲你的,我打我的,我保证不哭。”

两个孩子正嘻嘻哈哈满院子闹着,就听西院有人说话,柒柒好奇看过去,可她太矮什么都看不见。

在山便用手指戳着她的背,往屋推:“不用看了,是买房子的,我听我姐说,从早上看到现在,看了好几家了。”

虽说塔布巷很破,可这天地下穷人也很多,来塔布巷买房安家的人,想必也和他们一样,一穷二白。

两个人说着话进了屋,柒柒把这话说给慕羽峥听,他有些警惕:“怎么会突然有人来这里买房?”

在山却见怪不怪:“常有的事,这几年咱们这总打仗,家里有点关系的都往南边跑,我舅舅一家也跟着我舅母去胶东投奔亲戚去了呢。”

“这回打仗的地方往北挪了,那北边的人可不就得往咱们这跑。我先头去旁边两条巷子去给那胭脂铺喊嗓子,在那边也碰到房牙带人看房子呢。”

慕羽峥还是有些不放心,拜托在山盯着点西院的动静,在山便跟柒柒出门去,趴在西边的墙头上,光明正大地盯。

西院那户人家也是前两年才搬来的,搬来的时候是一对中年夫妇,男的是屠夫,平时靠着给城里羊肉铺子宰羊过活。

那家的女人去年病死了,就剩下那屠夫一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内向之人,不爱跟人来往,他身上又总带着血腥味,孩子们也都不敢靠近他,基本上就当他是个隐形人。

他此刻正站在院子里,等着房牙带人进屋看房,看他那带着血点子还没来得及换的衣裳,一向开朗胆大的在山就心里发怵,不敢跟他说话,柒柒更是不敢。

两人踩在板车上,扒着墙头,露着小脑袋盯着西院屋门,等房牙带着人出来,柒柒和在山都是一愣。

“在山哥,这人不就是胭脂铺那伙计嘛。”柒柒小声说。

在山也想起来了:“对,那天就是他跟咱们说开业送彩头的。”

两个孩子嘀嘀咕咕说着话,早已从白景那里得知情况的广玉,自然也看到了两个孩子。

他按耐住翻墙进屋,和太子殿下相认的冲动,故作不认得,朝他们笑着点了点头:“小娃娃,你们是住隔壁院的?”

柒柒指了指他身后的房子:“你买了这房子吗?”

看着两个孩子,广玉懊悔莫及,当初是他的大意,让他们和太子殿下生生错过了这么多天。

不过好在,为时未晚,这段时间太子殿下并没出什么意外。

他留房牙和那屠夫谈价,自己走到墙根底下,越过墙头,往院子里打量。

柒柒伸手去挡他的视线,小脸鼓了起来,凶巴巴的:“你看什么?”

小姑娘果然如白掌柜说的那般警觉,广玉看着那瞪着眼睛奶凶奶凶的小姑娘,心中好笑不已,面上却不动声色:“啊,我是想看看你家大人可在,以后都是邻居,我想打个招呼,认识认识。”

在山抢先回答:“她家大人出门办事去了,她如今归我爹管,那,我家就住那院。”在山回手指了一下自家院子。

广玉便点头:“好,那等我带着我弟弟搬进来,我就登门拜访。”

柒柒问:“你有弟弟?”

广玉想到明儿开始,就得假死销声匿迹的两个孩子,笑着点头:“对,两个弟弟,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岁,我们从外地来的,人生地不熟,以后还请你们多多帮衬他们。”

带着孩子的,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吧,柒柒和在山对视一眼,心中都松了一口气。

广玉这才假装刚认出两个孩子:“我这人记性不好,但我看着你们怎么有些面熟呢,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在山便说:“先头你们铺子要开业,你还跟我们说有彩头拿呢,后来我们去了,你们倒没开门,害我们白跑一趟。”

广玉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声:“想起来了,对不住,当时家里出了点儿事,我这不得已才撂下铺子的事,赶回老家接我弟弟去了。”

“难怪呢。”在山说道,“没事,不打紧,反正今儿我们也领了彩头了。”

柒柒好奇问:“对了,你今儿怎么没在铺子里?”

广玉回头一指,顺嘴胡编:“这不急着买房嘛,如今我两个弟弟还住在客栈,一天不少钱,得赶紧把家安顿下来才是正经。”

那边房牙和屠夫谈好了价钱,招呼广玉过去,广玉便对两个孩子拱了拱手,道了句告辞。

在山这人最怕别人跟他搞这虚头巴脑的客套,可人家一个大人冲他们行了礼,他也不好不还礼,于是有模有样地拱手:“慢走。”

该问的都问了,两人便回屋去,把情况跟慕羽峥说了,一切都合情合理,慕羽峥便也没再多想。

两天之后,广玉就带着扮做周晏和周清四处寻人,又“意外丧命狼口”的云实和知风搬进了柒柒家隔壁西院。

兄弟三人大包小包地拎着东西进门,看到趴在墙头上看热闹的在山柱子还有柒柒,广玉便笑着打招呼,让最小的弟弟从包袱里拿了一包饴糖出来,给三人每人分了两块。

原本三个孩子是只想看看热闹的,可吃人的最短,在山和柱子便跳过去帮忙拎东西。

柒柒见那孩子把那一包饴糖仔细收好,小心塞回了包袱,珍之又重的模样,看着就像轻易吃不到糖的,心中顿觉亲近了许多。

柒柒把两块饴糖放进腰间挂着的小荷包,招呼在山帮她翻过去,也忙忙叨叨地跟着凑了会儿热闹。

等忙活完,柒柒便回家给慕羽峥把新邻居的情况说了。

慕羽峥看不见,柒柒在外头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乐于跟他分享。

于是,慕羽峥嚼着小姑娘塞进他嘴里的饴糖,从她口中听到了同样苦哈哈的一家人,说是爹娘都没了,两个弟弟都还小,因大哥跟着东家来云中城谋生,他们在家受人欺负,便也跟着来了。

慕羽峥听完,感慨了句:“都不容易。”

新搬来的邻居,搬来那日还算热闹,给邻近的几户邻居各送了张馕饼当做见面礼外,那之后再没了动静。

除了那个伙计大哥每天早出晚归去胭脂铺上工,他那两个弟弟根本就不见出门,也不知道躲在屋子里忙什么。

每天上午,柒柒要跑医馆,慕羽峥要做家务,下晌两人乐此不疲地练习投壶。

土块实在是太容易碎了,柒柒就从一捆一捆的柴火上折下来许多小木棍,慕羽峥又拿菜刀削尖了一头,当做箭来投。

二人热衷投壶,一天天也忙得很,没两天就把新邻居给忘脑后了,不再关注。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又是数天过去,到了八月末,天气渐渐冷了下来。

这一晚,竟还下起了大雨。

柒柒早早就睡下了,慕羽峥躺在她身边,却被外头噼里啪啦的雨声吵得难以入睡,他便挥舞手臂,慢慢比划着一套拳法。

正比划着,他突然停住动作,偏头,侧耳倾听。

嘈杂的雨声之中,夹杂着几道不轻不重的脚步声,矫健,沉稳,听上去就知道是习武之人。

慕羽峥脸色巨变,心头突突狂跳起来。

他只思考了一瞬,便起身下地。

伸手将沉睡之后蜷成一小团的小姑娘连人带她的小被子一同抱起来,鞋子也顾不得穿,就那么光着脚一瘸一拐,以最快的速度摸到了柜子前。

拉开柜门,又拉开夹层,把小姑娘轻轻放了进去,随后把柜子轻轻关好。

走回炕边,他把柒柒的小褥子小枕头扯进自己的被子藏好,摸过拐杖握在手里,就那么安安静静坐着。

很快,房门传来轻轻的咔哒一声,门闩被拨开了。

来了。

慕羽峥胸口剧烈起伏着,两只手紧紧攥在拐杖上,攥得手指泛了白。

片刻功夫,脚步声到了近前,只有一人进来。

慕羽峥先一步开口,声音轻轻,微微发颤。

“杀我可以,不要见血。”

“掐死我最为妥当,然后把我的尸体扛走,随便找个地方埋了。”

不然,柒柒醒来该怕了,也该难过了。

昏暗烛火下,抱着拐杖的小小少年,赤着脚,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明明也很怕,可却挺直了瘦弱的脊背,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一副无所畏惧地模样,给自己挑好了死法。

看着这一幕,千里奔袭而来浑身滴着雨水的周太尉心痛如绞,老泪纵横,扑上去扶着那瘦弱的肩膀,痛哭出声:“峥儿,你受苦了,外祖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