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珣说的,是这样的好处?◎

大年三十的夜里, 衔池才从屋里迈出来——她的药刚断没两天,还是在军医再三保证没有落下分毫病根的前提下,宁珣才勉为其难地允她出来见风。

前几日又下了一场大雪, 街上的积雪被踩薄了,结上一层冰,一走便是一滑。她本就因着裹得严实而行动不便, 路又难行, 偏偏还嫌太招摇不许宁珣来扶,只自己慢慢走着。

宁珣在她前头几步远的地方等着她挪过来, 眉头越皱越紧。她晃第三下时, 他终于忍无可忍,两步跨上前, 自她身侧箍住她的肩,防止她下一刻便滑倒摔下去。

衔池惊魂未定地抓住他腰侧的衣裳, 也顾不上招摇不招摇,圈紧了他的腰,将自己的重量全然压给他。

她还没走过这么难走的路——江南哪有这么大的雪, 去了京城后, 天能下雪的时候她都是待在东宫,宫人勤快,打扫得及时,也不敢叫路上结了冰。

宁珣没忍住笑,顺势将自己身上的大氅又给她裹了一道,“这是在城中,又不是军营, 没人知道你我身份。”

衔池眉心一跳——自两人逛到这条街, 街上的百姓时不时便偷偷瞄一眼不说, 眼见着人都少了不少,尤其是他们正站着的地儿,方圆十步内没有半点活物。

太子驻留云丰不是什么秘密,宁珣这一身气度掩都没掩,怕是很难有人猜不出。

宁珣在北疆经手的战役不少,久而久之也有个杀神的称谓,百姓多少有些惧怕也是寻常。

罢了,他说没人知道,那就没人知道吧。

衔池从善如流握住他的手,随着他步子往前走。有宁珣在身边,她走起来便放心多了,即便偶尔滑一下,还不等她有所反应便已经被一把捞了起来。

常年受战乱所扰的边城自然比不得京中,但除夕夜里也是极尽所能地热闹起来。两地习俗略有不同,所以当衔池远远望见有一群小姑娘正围着篝火跳舞时,登时来了兴致,转头看向宁珣。

她眼中亮闪闪一片,不必开口宁珣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松开她手,将她的大氅系紧:“去吧,自己小心些。”

毕竟年纪相仿,又正跳得开心,衔池很快便融入其中,也不必旁人特意教她,她看了两遍,慢慢便跟上了她们的舞步。

跳了几圈,篝火愈烧愈高,趁着正热闹,她身旁一个红衣小姑娘搭上她的肩,“看你不像是这儿的人,是新来的?”

衔池下意识望了一眼宁珣的方向——他离她远着,正靠在墙下看着她。这么远的距离,也不怕会被瞧见。衔池信口道:“是随商队来的。”

红衣拍了拍她肩,“那你运道不错,这时候来刚好,再早几个月,可就不是眼下的光景了。”

衔池犹豫了一下,“云丰总受契丹所扰,想必……日子不太好过吧?”

“先前确实不好过。但自打太子殿下来了,便全是好消息。”红衣朝篝火扬了扬下巴,神采飞扬:“你还不知道呢吧,在我们这儿,除夕夜家家户户都要点篝火,由未婚的女子围着篝火跳舞,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家人安康。”

“这个大篝火,便是给太子殿下点的。”

衔池一挑眉,“太子殿下?”

“是啊,祈祷太子殿下新岁里福运亨通。”

衔池望了宁珣一眼,很快收回视线,眼中不自觉盈满笑意,扭头问她:“大家……不怕太子么?”

她登时瞪圆了眼睛,反驳道:“怎么会?太子那样的身份,我们敬畏自然是有的,但太子殿下是好人,是天底下顶好的人,哪有怕好人的道理?”

看衔池一知半解的样子,她刚好也跳累了,拉着衔池坐到外圈,兴致勃勃地开始讲起来。

五年前,所有人都说云丰要失守,那时他们都以为朝廷要舍弃云丰了,倘若大军一撤,她家里上有年过六十的祖母,下有尚在襁褓的弟妹,必然来不及逃。契丹人残暴,夺城后屠城也是常事,就在他们一家绝望等死的时候,是太子死守在了此地,将云丰护了下来。

而今岁,云丰城内守军本是屡战屡败,人心惶惶之际,太子如天降神兵,不仅守下了云丰,还让契丹退兵,让他们能安安稳稳过一个年……

等她讲完,篝火的火光已经弱下去一些,有人添了柴,火光“噼啪”一声,熊熊而起。

“你看,这儿跳舞的这么多人,都是为太子殿下祈福的。”

衔池看向篝火堆,慢慢笑起来。

什么徒劳无功,若真有神佛在上,这么多人为他祈求,他一定会福泽深厚。

一定。

正子时将到,人们已经在准备爆竹。

衔池跟她们道了别,站起身,望向远处一直等着自己的那道模糊人影。

宁珣倚在墙边,远远见她过来,直起身子来。

街上三三两两还是挂了喜庆的红灯笼,有些烛火正盛,有些不慎被风吹熄了,灯光便明一块暗一块。

衔池朝他走过去,越走越快,直至跑起来,穿梭过斑驳明灭的光。

宁珣张开双臂,将她接了个满怀。

地上太滑,她控制不住猛地撞进他怀里那一霎,正子时刚到,四下里爆竹齐鸣。

满耳爆竹声中,她凑近他耳朵。天寒地冻,呼出的热气瞬间便化作袅袅白雾。

衔池抬高了些声量,一字一句道:“阿珣,新岁安乐。”

这一夜证明,宁珣先前不许她出门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受的箭伤确实是大好了,但身子还是没补回来,又头一遭在北疆过冬,夜里见了风,大年初一便染上了风寒。

于是刚断了没多久的药又续了上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这病一养便养了半个月,直到这日喝过药后宁珣喂给她一颗汤圆,她才发觉已经到了上元节。

她的伤都养好了,想必过不了多久便要回京,能在北疆待的时日不多了。

上元节,今夜想必会热闹。

衔池将空药碗搁下,转而去抓宁珣的衣袖,抬头眼巴巴看他:“阿珣。”

想了想,还是先铺垫了一句:“我的药,这是最后一碗对不对?”

宁珣淡淡“嗯”了一声,果然听她接着道:“那这风寒便是已经好了。所以……”

他径直问道:“想出门?”

衔池飞速点了点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双眼像是蒙了一层潋滟水光,专注望过来的时候,轻易便能勾了魂儿去,眼中的期待叫人不忍拒绝。

也轻易便能叫人生出绮念。

“可以。”

衔池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脆快,稍稍反应了一下,果然紧接着便听见他带着笑意道:“我应是应了,但是不是该得些好处?”

衔池一挑眉,自榻上半起身,腿先迈过去,而后伸手一推,难得将他压在身下。她俯下身,轻轻在他唇上一啄,稍稍离开,而后又靠过来,抿了抿他的唇。

她的唇几乎抵在他唇角,说话时吐息清晰,唇瓣有意无意蹭过他,带着笑轻声问:“阿珣说的,是这样的好处?”

话音刚落,她没给他留反应的时间,当即吻了下去,却是浅尝辄止,又转而去蹭他颈窝。蹭够了,便又回来吻他。

如此几遭过后,宁珣喘息声明显粗重下去。原本配合地抚着她长发的手,手背的青筋也渐渐浮现上来,像是在克制着什么,却更像是在蓄力。

她伤着这段日子,偶尔太无聊了,便这样撩拨他——她知道宁珣顾虑着她身子,只能容忍她。

只是先前不如今日过火。衔池估摸着他的忍耐到了限度,正要抽身,抚着她头发的那只手却骤然扣住了她后颈。

宁珣腰腹陡然发力,衔池眼前一转,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牢牢制在他身下。

她下意识去推,双手叠在一起,却被他顺势扣在头顶。

“是这样的好处。”他低头亲了亲她唇角,嗓音喑哑:“但还不够。”

他吻得不算重,却像是在引诱,衔池迷迷蒙蒙间连外袍什么时候被人解下去的都不知道,直到他滚烫的手掌毫无阻碍地贴上她腰窝。

她几乎立刻打了个激灵:“我风寒……”

宁珣轻笑了一声,打断道:“都好全了,你方才说的。”

她顿时哑了下去。

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他从前便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何况如今隔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平日便罢了,眼下她还心心念念着出去过上元节。

腰间那只手一动,她不假思索立刻出声:“等晚上回来……”

“好。”

宁珣看她一眼,利落抽手,替她穿好衣裳。

衔池狐疑看着他,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很快她便知道了——他早就打算好了今夜要带她出去,她不开口,他也会带她出去。

夜色刚刚浓重起来,衔池被他拥在身前,共骑着一匹快马。

宁珣的温度自身后侵染过来,她身前又盖了件大氅,围得结结实实,这一路都没冷过。

不知跑出去了多远,马蹄渐缓,他笑着叫她:“衔池,抬头。”

她依言抬头望过去,却倏地怔住,失了言语。

他们在一处高坡上,下面是一马平川。而现在,本该汇于夜色里的地方,亮起明灯三千。

一声鹰哨响,三千孔明灯缓缓腾空。

北疆的夜幕很低,星星似乎也比别的地方更亮一些。

可眼下星河光转,一时却被人间夺去璀璨。

“去年上元夜答应过你,以后每年都送灯给你,没成想今年便是在北疆过的上元节,珠灯也来不及准备。”

“思来想去,不如三千明灯,换你一愿。”

明灯自地势低处浮上来,北风送近,再****拂远。

天河夜转,衔池抬头望着那三千星点渐近又渐远,眼睛一眨不眨。宁珣下马,向她伸出手。

她这才舍得挪开视线,转头望向他。

北风猎猎,他身上那件玄底金线的大氅饶是再压风,也被扬起一些。他安静等着她,眉目带笑,有那么一刹,衔池甚至错觉他已经等了很久。

她伸手握住他递过来的手,不由得紧紧握了一下。

她借力下马,这才看见他们身后不远处还有一盏灯。

这盏更大一些,一旁早备下了笔墨。

宁珣提笔蘸墨,将笔递给她。她接过来想了想,落笔行云流水,却只写上了两人的名字。

宁珣看着她一笔一划写下,那字迹像他,却又不完全像他——两个名字紧紧相连,洇进同一盏灯,便不似牵牛织女,无论人间还是天上银河,都再没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火折子“咔嚓”一声,灯被点起。

宁珣娴熟扣住她又被风吹凉的手,十指交扣间,热度浸染过去。

衔池仰头看着那盏灯腾空,汇进灯海,缓缓散入夜色。

她笑起来,转头望向宁珣,声音很轻:“这样算不算我们已经昭告过天地。”

方才盯着那三千明灯看了太久,光芒细碎残留在她眸中,又倒映进他眼底。

有那么一霎,她似是从他眼中窥见宿命。

——宿命要他们相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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