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池愿意。◎

熙宁被他这话堵得一愣, 求助般看向太后。孰料太后竟也将手搭给身边的嬷嬷,被搀着起身,“哀家也乏了, 皇帝不必起来了,你们继续。哀家这一把老骨头,不比从前了。”

太后这话一出, 底下自然便有无数嘴甜讨巧的, 至于熙宁本要做什么,也便无人注意了。

太后看了熙宁一眼, 刻意停下步子, 等了她片刻。熙宁再不情愿,也只能告退, 先随太后回去。

太后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扶住熙宁递过来的手。女大不中留, 她自然知道熙宁属意沈家那个,本也是想着能借这次机会,替她再掌掌眼。

总得将熙宁的大事儿办妥了, 她才放心。不然等哪天她撒手人寰, 这孩子便孤苦无依。年纪上来了,宫人伺候得再用心,她这身子也是一年不如一年——自去年入了夏起,明显能觉出来精神短了。

镇国公府本是个好归宿,奈何沈家同禛儿联系过密,而太子如今也懂得藏锋了,日后之事, 谁说得准。

若是许错了人, 这辈子可就随着交代进去了。

尘埃落定前, 她舍不得熙宁去犯这个险。

太后一走,皇帝便开始时不时去揉额角,像是头风又犯了,没多一阵儿也离了席。

席间一时冷下去了不少。宁勉没喝多少,却已经醉意醺醺,提着酒壶来找他大皇兄敬酒,贺他凯旋。

酒杯一撞,宁禛在太子下首嗤笑出声,“四弟倒是殷勤。”

这话说完,宁禛也不欲再留,起身轻飘飘留了句:“真真是兄友弟恭,不错。”

宁勉脸色一白,看着他走远,才喏喏道:“皇兄在北疆这些日子,二皇兄声势不小……眼下说话愈发没遮没拦了些,皇兄莫要放在心上。”

宁珣只笑了笑,亲手替他斟满酒。

他人在北疆,但京中的风声也一丝没漏,自然也知道,过去这几个月,老四明里暗里阻了宁禛不少。

虽在政事上露面得少,但宁勉一向是帮衬着太子的,是以这几个月来完全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宁珣看着他痛快喝下杯中烈酒,若有所思。

他那一向胆小怕事的四弟,是什么时候开始,能跟宁禛有一抗之力了的?

宁勉醉得厉害,这一杯喝完便要伏倒案上,被内侍搀了下去。

没人在前头挡着视线,宁珣抬眼,不经意间刚好望向沈澈的位置,又正巧撞上他远远投过来的视线。

两人无声对视了一眼,宁珣先笑了一声,举杯朝他示意,而后仰头一饮而尽,礼数周全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单看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他大婚的婚宴,新郎官在招呼来贺的宾客。

沈澈脸上惯常带着的笑意淡下去,依礼举杯回敬后,却只将杯盏重重搁在了案上。

宁珣毫不在意,应付了两轮朝臣,便也寻了个由头,提前离了席。

他不喜这些宴席,甚至称得上厌烦,每回离席后,都只觉一身沉沉躁气。这次出来,却是脚步轻快——知道有人在等着他回去,自然同从前不一样。

四年前,正和二十一年的春天,他自北疆回来那时,若也有人这样等着他,那段时日兴许便不会那般难熬了。

是他同她相遇得太晚,否则就算是绑,也定会早早将人接来身边。

衔池等在东宫门前,百无聊赖地数着石板,低着头一步步地数过去——直到眼前走入那双玄青锦靴。

她昨夜还赤着脚踩过它,它凌乱堆在榻下——也只踩了一下,甚至还未踩实,便被人自身后捞了回去。

不等她抬头,已经被人一把拥进了怀里。

“怎么又出来等了?”

因着回了东宫,人前她对他的称呼又改了回去:“想殿下回来的第一眼便能看见我。”

宁珣捏了两下她后颈,轻轻笑了一声,“往后不等了。”

衔池直觉他这话里别有深意,一时却分不清,只乖乖被他牵着往回走,又听他道:“在心里的人,即便不在眼前也看得见。”

宁珣一身酒气,回了寝殿便先进了净室。

衔池便在榻上闲闲翻着书等他。

倒没等多久,他便带着一身潮湿水气又靠过来,抬手抽走她手上书册。

“八月初八,是个良辰吉日。”

衔池不明所以望向他,听他继续道:“你我大婚就定在那天,好不好?还是有些晚了?”

大……婚?

她彻底愣在当场,下意识摇头:“还是再等等……”

“不等了。从前总想让你再等等我,等我真正没有后顾之忧了,等我能把你捧到至高处,等我能全然护得好你,让这世上再无人敢对你有分毫恶念。”

“等到如今,却只叫你替我背了一身伤。时时刻刻,都要怕你我之间横生枝节。”

譬如今日宴上,他若是不曾为衔池备好这层身份,一时反应不及,保不准太后当场便会给他指一门亲事。

真有那时,才是晚了。

他握住她的手,温度炙热:“所以我们不等了。”

他眼神有些灼人,衔池低下头,“可是以我的身份,莫说圣人,朝臣也不会同意的。”

“我要他们同意做什么?”

衔池被他一噎,缓慢眨了下眼,凝固般看着他。

宁珣没忍住笑,凑过去亲了亲她,先将她远在荆州的身份细细说了一遍,最后才道:“只是要委屈你先去荆州,在那儿住上一段时日,再接旨回京完婚。”

“但你要知道,大婚以后,你同我便真真是生死绑在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同衾,死同穴,再也割舍不开。”

“你可愿意?”

眼下乾坤未定,若不完婚,他日若真有万一,她还有机会另寻出路。可若是成了亲,册过太子妃,昭告过天下,她便只能陪他一条路走到底。

今年是正和二十五年。

衔池咬了下嘴唇。算起来,即便真有个万一,也离东宫那场大火尚有一年多。

还来得及。

若真是避无可避,最终能合于一坟,是不是也算圆满。

她抬头,轻轻呼出一口气。而后看着他,一字一顿应道:“衔池愿意。”

娴贵妃自宴席散后,便回了云鸾宫预备着。往常宴后这夜,圣人都会来云鸾宫歇着。

许是因着这种场合总有镇国公在场的缘故,圣人当年用娴贵妃和尚未出世的宁禛逼镇国公府舍了兵权,这时候难免要给几分薄面。

可今夜,圣人却去了温妃处。

倒是还记得遣李德贤去知会云鸾宫一声,圣人身边的大太监带了圣人亲赏的不少珍玩跑这一趟,也不算是冷落了娴贵妃。

娴贵妃接赏谢恩时,圣人正枕在温妃膝上。

温妃轻轻替他按着头,他闭着眼,“这药枕当真管用,离了你这药枕,朕是夜夜难安。”

她语气轻柔:“臣妾也只会这点拿不上台面的东西了,能为陛下解忧,是臣妾的福分。”

温妃本就通药理,前些年圣人从未叫她配这些东西,是因为当年皇后同温妃交好,皇后心思稍重些,夜里总睡得浅,温妃便总给她准备药枕——她那方子是仔细琢磨过的,能安神静心,最是安眠。

帝后日日同床共枕,圣人如何不知道皇后枕的是什么。于是那之后很长一段时日里,圣人只要看见药枕,也会想起皇后。宫里一时无人再敢用,这两年才好些。

去岁里,太后夜里总惊醒,为表一份心,温妃便给太后配了药枕。太后本是死马当活马医,用了才发觉管用,自此便离不了,赏下了不少东西。

再后来,太后便叫她给皇帝也备一个,夜里好睡得踏实些。

圣人想起什么似地睁眼,“前几日朕去给太后请安,太后那儿的药枕,也说味道散了,该换新的了。”

“臣妾省得,算着日子呢,今儿一早便叫勉儿送去了。”

有她这话,皇帝彻底放下心,重又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