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我们成亲。”◎

那日宴后宁珣便开始着手安排送衔池去荆州的相关事宜——先让她去小住两月, 该有的痕迹都做好,这期间再找机会在太后面前再提上一提,而后借着太后的话, 将人从荆州接来京城,顺水推舟成了大婚。

但就算换了身份,人毕竟还是同一个人, 衔池只要一露面, 旁人暂且不论,单是池立诚和沈澈, 就必然要借机生事。所幸池家从未承认过她的身份, 而夺月坊那儿的舞姬身份本身就是假的,要抹去“宋衔池”在京中的痕迹让他们没有实证, 只是费些功夫而已。

入夏后,这诸般事宜总算都准备妥当, 只差择一个吉日启程。

衔池在屋里打点要带去荆州的东西——眨眼间宋弄影在荆州也有些时日了,她好不容易才能去一回,下回又不知是什么时候, 难免想多带些东西过去。

荆州要潮一些, 她刚将自己前些日子亲手做的护膝收进要带走的箱子,便见蝉衣跑过来,一张小圆脸涨得通红,跑到她近前才止住步子,跺了跺脚:“姑娘!”

这样子一看便是要告状。

衔池抬眼看她一眼,“这又是怎么了?”

“温妃娘娘那般温柔和善,怎么身边的婢女却这么咄咄逼人!”蝉衣喘匀了气, 开始细说:“奴婢方才在外头碰见了温妃娘娘身边的青竹姐姐, 她, 她说……”

能让蝉衣这么计较,那必然说的是自己。衔池继续收着东西,“说我什么了?”

蝉衣声音低下去,仍是忿忿:“说姑娘果然上不得台面,领了长辈的心意,也不知去拜谢。”

衔池记起来,前些日子青竹送过东西给她,说是温妃娘娘自上次见过一面后,一直记挂着她——东西是经由蝉衣的手直接给她的,没过东宫的账。

那东西有些特殊,是一对药枕——蝉衣说,是温妃娘娘亲手调配的。

不算贵重,但一是没过明面儿,是私赠不是赏赐,二是温妃亲手做的,听说而今圣人和太后也在用这药枕,衔池作为小辈,自然领受得诚惶诚恐。

药枕是一对,刚好她和宁珣一人一只,她本想直接摆在自己屋里用,可后来听蝉衣说,温妃娘娘当年也常给皇后娘娘配这药枕,味道一模一样。

蝉衣的长姐毕竟是皇后宫中的大宫女,这些事情蝉衣记不错。

蝉衣都记得这味道,何况宁珣。

怕无端勾得宁珣伤心,衔池想了想,还是将这对药枕收了起来,锁在箱笼。

虽最终没用上,但总归是温妃娘娘一片心意。她理应去拜谢,只是眼下这时机不太妥当——她本就还在躲着二皇子的人,又马上要动身去荆州,这时候去宫里转悠一趟,总怕会有什么变数。

何况她以为,温妃母子向来同东宫亲厚,不会计较虚礼。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礼数不能再缺。衔池将手头东西整理好,站起身,正打算去她的小库房挑些合适的当做谢礼,叫蝉衣替自己去一趟,宁珣便自门口踏进来,“这是怎么了?”

蝉衣福了福身,衔池赶在她开口前要拦,被他自身后圈入怀里捂住了嘴。他话音带笑,“让她说。”

两人姿态太过亲密,蝉衣没好意思抬头,紧盯着自己脚尖,嘴上却没闲着,添油加醋又讲了一遍,说完便自觉退了出去。

宁珣一时有些好笑,“不许她说,是怕我听了伤心?”

衔池点点头,将他的手拉下来,轻轻捏了两下。

宁珣心一软,不自觉将她拥紧,丝毫不留空隙:“受委屈了也不说?”

衔池从他怀里转过来,想捏下他的脸,“温妃娘娘也是好意,确实是我礼数不周,何况只是宫婢顺口一说,也不是温妃娘娘的意思。”

“那也由不得她们在底下乱嚼舌根。”宁珣捉住她作乱的手,先牵着她去坐下,唤了怀和进来,吩咐道:“从库房里挑几样,你亲自给温妃送去。至于那个宫婢……”

他神色冷下去,毕竟是温妃的人,他直接处置了于礼不合,却也不能放任不管,叫什么人都敢指摘她两句。

怀和忙应了一声,“有宫规约束着呢,宫人本就不该多嘴多舌,奴才明白该怎么说,定给姑娘一个交代。”

怀和领命退下去,宁珣的脸色却没见好。衔池看了又看,没忍住又伸手想去掐他的脸,半途却被他扣住了手腕。

“皇帝如今常去温妃那儿,你若真去道谢,不慎撞上了,荆州这一遭便算是白忙活了。”

皇帝和太后先前毕竟没见过衔池,就算日后有些风言风语,也有法子消了去。可若是撞见了,这条路便走不通了。

此事最好只是那宫婢自己多嘴,否则温妃激她进宫,是何居心?

衔池拍了拍他后背,给他顺着毛,“荆州那边准备得仔细,不曾有风声泄露,阿珣太紧张了。”

“怕是他们猜也猜得出来。”宁珣喟叹一声,“我是太紧张了,紧张到恨不能跟你一同过去。”

衔池笑起来,飞快伸手,如愿以偿捏上他脸颊,趁此良机甚至揉了两下,而后才靠上去,以额头相抵,故意问道:“阿珣这是,舍不得我走?”

他低低“嗯”了一声,容她两手放肆,“一个时辰看不见你,我都要心神不宁,何况你这一走,便要月余。”

“很快的。”她凑上去亲了他一下,“很快我便能接旨回京,然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镇国公府。

小五行色匆匆走到书房门前,却见二皇子正在里头同世子对弈。

小五踟蹰了一下,沈澈落下手中黑子,眼皮都没抬:“进来。”

得了令,他快步进去,对二人行礼后道:“禀二殿下、世子,去荆州探查的人传回信儿来了。知府家中确实有三位小姐,年龄最小的一个年方十八,贤良淑德,有倾国之色。”

沈澈毫无意外之色,又落下一子:“可有画像?”

“没有。此女不曾在外露过面。都说是知府家里养得精细,她轻易不会出府,就算出来,也都戴了帷帽,遮得严实。”

宁禛手上一停,诧异抬头:“不是说当得起国色?没见过如何敢说?”

他竟不知阿澈什么时候派人去了荆州探查。何况荆州知府家的幺女究竟如何又有什么要紧,难不成太子这婚事里还暗藏玄机?

“也不是全然没见过,偶尔也有人凑巧能瞥见那么一两眼,回来便说是姿容出众,一传十十传百,就这么传开了。但真去请人画下来,便没个能说得准的了。”

沈澈轻笑了一声,“整整十八年,外头竟连个瞧过正脸的都没有。”

他挥了挥手叫小五先退下去,一时书房便只剩下他同宁禛。

沈澈先开口:“自太子回京后,表兄感觉如何?”

宁禛想起来就来气,手中棋子重重摔进了棋盒,“如何?还能如何?!”

太子不在京中这段日子,他可谓是如鱼得水,迅速收拢了人心——虽不知为何仍有些阻力在,但也无伤大雅。

可太子回来后,情形又变了。太子兼具嫡长,天然便比他更有号召力些,又屡屡立下军功,这次更是毫发无损地回了来,一时势头无两。

这朝堂之事便如一把秤,太子那头重下去,他这头自然便要轻了。

沈澈只看着棋盘上未完的棋局,黑子显然已经占了绝对优势,而白子隐隐有将反扑的架势。

他不紧不慢抬手,一子落定,定下终音:“当断则断。再拖得久些,蚕食过来,只会更难收拾。”

宁禛眯了眯眼:“阿澈的意思是?”

“可以动手了。”

宁禛笑着“啧”了一声,“阿澈莫不是着急了?”

虽不知他是为何事而着急,但他做事向来不会冒进,像眼下这般一锤定音的时候很是难得。

沈澈摇了摇头,淡然道:“时机到了而已。”

“也成。”宁禛不疑有他,一掌将棋局拨乱,“这便安排。”

另一边,护国寺内,隶属东宫影卫的寒松正藏在寮房外的树上。

论资排辈,他在影卫中的地位仅次于统领青衡。

寒松早在月余前便领命,他的任务其实是接近吏部侍郎池立诚家中独子,池怀瑜。

是衔池一直觉得池家还有些她不知道的事儿,心中不安,虽上次去试了池清萱,却并没有全然打消她心中疑虑。

自北疆回来后,她又记起此事,便同宁珣说,池立诚还有一子,今年不过十岁,性子顽劣贪玩,知道的却不少——毕竟是孩子,比起池清萱,想必嘴还是容易撬开。

她既然说了,宁珣当即便遣了人去查——只是正当用人之际,送她去荆州一事更为紧要,是以也分不出太多人手。而且池怀瑜年幼,若派去的人太多,反倒容易吓着他。

最后便选定了寒松一人,去接近池怀瑜。

寒松费了不少功夫,这月余里一步步设下圈套,先取得池怀瑜的信任,再带他去赌坊。没几回他便成了瘾,又不敢告诉家里,等他将自己的手指头都输进去了的时候,便威逼利诱着他将该说的不该说的吐了个干净。

从池怀瑜口中才得知,自打池清萱住在护国寺一心礼佛,镇国公府的人便来得少了。但池立诚前段日子却常去护国寺,说是去看望池清萱,实则每回回来都神色凝重,而后便会紧锣密鼓地忙上好一阵儿。

毕竟只是孩子,再详细些的情形,就不是池怀瑜能知道的了。

但按时间来算,池立诚常去护国寺那段时日,正是太子殿下远在北疆之时。

池家果然有异。

寒松想着先去护国寺探探虚实,便没来得及回禀——他不过是来看一眼,今夜便回东宫禀给统领,再交由殿下定夺。

兴许是他运道太好,不过刚盯了一个时辰,便见池清萱从寮房出来,警惕地四处看了看,而后朝护国寺那片先前废弃的佛堂的方向走去。

他跟了上去,看着池清萱走到一处佛堂前,谨慎地环视了一圈方闪身进去——她进门的那短暂一霎,寒松自缝隙里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四皇子。

竟是四皇子!

寒松心中大骇,当即便决定立刻回东宫回禀。

他跟池清萱跟得小心,一路没露痕迹,因此佛堂里那两人毫无察觉。

可就在他转身那刹,身后响起箭矢破空之声——那箭来得迅捷且猛,在有痛感之前,已经能自胸前看见贯穿出来的冰冷铁器。

一箭穿心。

他竟毫无招架之力。寒松愕然了一霎,再支撑不住身形,从树上重重摔了下来。

摔落那刻,他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睁大了双眼——他身上还有东宫的令牌!

影卫办事,本不该携带能暴露身份的物件。是他来之前想着今夜要回去,也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般顺手便将令牌带在了身上。

寒松伸手想去拽下令牌扔开,却不过刚将手搭上去,便猝然咽了气。至死都圆睁着眼。

宁勉听到外头的动静,眉头一皱,对池清萱道:“先藏在这儿,我出去看看。”

一出门便见阿娜尔一身劲服,手上挽着她那张鎏金长弓,活动了下脖子。

而前头稍远些的地方,有男子面朝下趴在地上,一箭自身后贯穿至胸前,想必是已经没命在了。

阿娜尔骑□□湛,射出的箭从未失过手,只一箭,便足以要人性命。

佛门净地,宁勉眉心不由得一跳,有些无奈地用契丹语唤她:“阿娜尔。”

“心情不好,杀个人而已。”阿娜尔转过头来看他,“何况他鬼鬼祟祟的,未必不是什么探子。”

她今日本不想来护国寺,是宁勉非要她跟着,她不情不愿跟在后头,同他远远落下一段距离。巧就巧在她正满腔郁气地过来,便见树上有人影,想也没想一箭便过去了。

宁勉闻言走到那具尸首跟前,蹲下身仔细端详了一番。是个练家子,阿娜尔讨了这冷箭的便宜,若真正面交手,倒不一定结果会如何。

而后便看见了他身上那块令牌。

宁勉瞳孔一缩,顾不上血污,径直伸手将那块令牌取了下来。

他翻来覆去将那块东宫的令牌看了几遍,猛地攥紧在掌心,神色狰狞了一霎:“我那太子哥哥还留了多少我不知道的后手。”

他“兢兢业业”在太子身边辅佐多年,竟都不知太子手下何时有这么一支暗探。

他这句话是用中原话说的,阿娜尔本该听不懂,但她复仇心切,不知何时便明白了“太子”这个读音下所代表的意思。

她下意识握紧了手中长弓,“你答应过我,会叫我亲手报仇。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宁勉看着她,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太子的能耐,显然比他先前所设想的还要多得多。眼下太子既然已经摸到了池家,就算阿娜尔杀了这人,也难保后头太子不会为此而继续查下去。

他若是暴露在太子眼前,只有死路一条。

与其如此,不如先下手为强。

宁勉用衣袖擦干净那块染上血渍的令牌,放进阿娜尔手中。

衔池出发的日子是特意挑的吉日,只是她这遭是秘密前往荆州,不宜铺张,护卫也不能带太多。宁珣分了大半影卫暗中跟着,又将青衡放在她身边,才勉强安心。

前夜刚下过小雨,隐隐酝酿起的暑热被消解大半。衔池一早便醒了,窝在宁珣怀里听外头的鸟鸣。

这几日他们几乎片刻不离地腻在一处,原以为这样腻够了,分开这月余便能好过些,没成想只叫分离时的抽痛感来得更早了。

直到蝉衣脆生生在外头喊:“殿下、姑娘,到时辰了!”

宁珣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低头亲了亲她眉心,“起来罢。”

衔池抱住他胳膊,一时不想撒手,又赖了一会儿,才闷闷道:“阿珣要早些去求圣旨,不然荆州天高皇帝远,拖得太久,我可要跑了的。”

“想跑就跑吧。”

衔池不自觉睁大了眼睛,愕然抬头,却正撞上他吻下来的唇。唇齿细细辗转,似是无限眷恋。

他带着笑意,低低道:“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抓回来。”

“八月初八,我们成亲。”

一切都收拾妥当,衔池坐上马车,又掀起车帘,将手伸了出去。

宁珣过来,握住她的手。

她却只摊开手掌,一只香囊赫然出现在她掌心。

白底,金线绣鹤纹。是她这段时日来背着宁珣偷偷摸摸赶制出来的,绣得很仔细,她练了一遍又一遍,针脚比起上一只来进步了不少。

鹤纹,是祈平安的。

宁珣倏地抬头看向她,衔池眉眼一弯,“同先前那只,正好凑一对。”

“殿下要好好等衔池回来。”

她的手被人紧握,半晌,听他应了一声“好。”

一旁的青衡请示了一句:“殿下,到时辰了。”

宁珣从她手中接过那只香囊,却在她收回手去之前,在她掌心落下一吻。

很轻,轻得像一片雪落了下来。衔池将手紧握成拳,像是将那片雪小心翼翼地收拢在掌心。

她将手收回来,慢慢摊开手掌,掌心却是空空****。

宁珣看着她,吩咐青衡:“出发吧。”

她心下骤然一空,再掀起帘子,却只在马蹄声中见他身影愈来愈远,直至消失不见。

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惴惴的,本以为过一会儿便能好,时间愈长,却只愈来愈慌。只到京郊,马车便停下了——青衡见她脸色不太好,毕竟是启程第一日,索性提早歇息。

他们这回路上并不急,夜里能在客栈落脚,好好歇一歇。

客栈是早些时候便先派人定下的,安全起见包下了一整层,过去直接便能住下。

除了青衡外,影卫皆是暗中跟随,明面儿上她带的护卫不过十个。

衔池房里早备好了饭菜,许是马车坐得久了,她没什么胃口,草草用了一些便叫人撤了下去。

青衡正是这时候闯进来的。

她还从未在青衡脸上见过如此急躁的神色,还不等她问,青衡便沉声道:“东宫有变。”

影卫之间有传递消息用的焰火,通常是情况紧急之时才会用。而眼下影卫分作了两半,一半留在东宫,一半护送衔池去荆州。

“以殿下对姑娘的重视,若非被逼至绝境,不会准他们放出消息。”

衔池的指甲不自觉嵌入掌心,当机立断:“我就留在客栈哪也不去,留下护卫在就足够了。你带影卫速速回援东宫!”

青衡正有此意,闻言也没再推辞,只朝她一礼,便大跨步走了出去。

青衡走后,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衔池缩在榻上,却全无睡意,只在案上留了一盏灯,又藏了一把防身的匕首在怀里,慢慢熬着。

夜色愈发深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外头脚步声响起。

有护卫守着,能上来这一层的都是他们自己人。

于是衔池以为是青衡回来了,她急着问到底发生了何事,听见脚步声那刻立刻便从榻上跳了下去,连鞋靴都没来得及穿,一路小跑到门前。

心跳得太快,甚至起了一层薄汗。

门被她一把拉开。

可看清门前站着的人时,她只觉浑身血液冰凉。

沈澈站在门口,身后是满地血色。她带来的护卫全倒在血泊中,甚至连一声动静都没来得及发出。

长长的廊道里,皆是一身黑衣的镇国公府死士。

衔池倒退了两步,手在细微地打颤。

沈澈看着她,慢慢笑起来:“衔池,该回来了。”